第二天,罢朝依旧。十二卫守护皇极门,锦旗猎猎,无一朝臣。摄政王坐东面西,宗政鸢站在一旁,大开眼界。京官就是厉害,敢跟摄政王僵持。皇极门广场这样空荡,皇极门后面是皇极殿,整个帝国最辉煌的建筑,那广场得多大……
摄政王倒是笑了。这要马上来上朝,就不是他们了。多少还是可爱的,有点傲骨。
宗政鸢站了半天,肚子咕噜一响。
有点饿。
昨天晚上吃的就是面饼葱丝蘸酱和粥。王修声明,老李这下彻底没钱,省着过吧。李奉恕一言不发吃得很坦然,宗政鸢嘟囔,特么以前在山东也吃这些。王修眉毛一竖:你别吃!
不过那坛梨花白非常长脸,一开封泥酒香四溢。不是什么陈酿,口感不够厚重,好在清冽通络,劲力如刀,王修喝了一盅,脸轰地一红,直接趴下,完全没听到宗政鸢对他的大声讥讽。宗政鸢和那二十个来干活的轻兵拿梨花白当水喝,干掉一坛。并没有留意李奉恕,摄政王殿下喝什么酒都不醉,十分浪费。王修动不了,李奉恕抱回卧房的。
早上有进步,吃包子,好歹零星肉末。吃归吃,愣是吃不饱。宗政鸢计划今天干什么,还出城找周烈打架?
摄政王撑着下颌神游。
昨天晚上王修不知死活一下干了梨花白,立刻扑倒,叫都叫不醒。李奉恕抱着他往后院走,路过自己的卧房脚步一顿。站在门口垂首沉思。王修迷迷糊糊靠在李奉恕怀里,脸色醉红,呼吸徐徐地有梨花清香。李奉恕站了许久,终于还是转身,往王修房间去了。
一把柴。李奉恕嫌弃地想。
他把一把柴轻轻地放在床上,非常正经地脱了外衣和鞋子,盖上被子,完全是比照打发小皇帝的步骤,一点没多想。
王修在被子下面蠕动了个舒适姿势。李奉恕看他半天,伸手悬在他脸上方,犹豫着逡巡,最后只好轻轻捏一捏王修的脸。王修倒是被捏得挺舒服,还往李奉恕手上蹭。
李奉恕轻轻一叹。
早上起来王修就头疼。今天他不当值,来的是赵盈锐,提着笔低着头往回缩。
昨天舅舅跟他品了一顿茶。舅舅讲究,茶叶和水有讲究,泡闷也有讲究。赵盈锐从来喝不出差别。何首辅什么都没说。不多时又来几个官员,有的赵盈锐认识,有的根本没见过。何首辅并没有让赵盈锐出去,赵盈锐垂手站在一边听着。
景庙大规模清洗武官,导致军中几乎无人可用。成庙拔擢一批能打仗的文臣和武官,宗政鸢就是那个时期起来的。成庙身体日渐衰弱,朝廷清算“魏逆”屠杀卫所和东西厂,山东竟然被波及最小。恍然醒悟回头一看,成庙用最后一口气保下山东了。
何首辅慢慢问:“和宗政鸢一个时期的文武官,都有谁。”
陌生的官员回答:“陆相晟,周烈,……白敬。”
何首辅捻胡子的手一停,书房内熏香悠悠冒烟,赵盈锐脑子里轰鸣,耳朵边上还是皇极门下那些士兵的呼喝。他不能不往太宗那边想,摄政王改朝换代——其实也挺容易的。
赵盈锐无知无觉地开始发抖。
下朝,宗政鸢走下高阶蹬蹬几步上前拎起赵盈锐。赵盈锐一肚子心事被宗政鸢吓蒙了,在他手里鸡崽子似的。宗政鸢蹙眉:“丧。笑一个。”赵盈锐瞬间脸色一变,士可杀不可辱,当他是卖笑的?宗政鸢伸出两个手指,抵在赵盈锐紧绷的嘴角,往上一岔。他看赵盈锐的脸一上午,就是不得劲。现在终于舒坦:“多笑。”
赵盈锐激烈反抗,宗政鸢松了手,赵盈锐一脸愤怒。
“你舅舅不来,就放你来打探消息,酸唧唧的小家子气。要来大方儿地来,这闹得跟耍性子回娘家似的,难不成还得摄政王去府上哄?”
赵盈锐指着宗政鸢手指颤动:“你你你你你你才回娘家……”
宗政鸢非常泰西式的一摊手:“我娘家在山东。”
摄政王忍无可忍:“什么乱七八糟的!”
宗政鸢亲切一拍小赵肩膀,拍得赵盈锐一颤悠:“跟你舅舅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他肚里撑不了福船好歹也得有艘游艇。不要把事情办得馊了,闹脾气闹到现在,差不多得了,啊。”
赵盈锐气得想昏厥,硬挺着一口气就是不倒。
出宫宗政鸢直接出城找周烈打架,李奉恕记挂着那几个愣头青干活怎么样,骑着飞玄光冲回家。王修头疼一上午,快中午才好些,恹恹地喝一杯茶:“早上周烈的传令官来了,周将军有事请求入城上奏。”
李奉恕站在王修身后揉他的太阳穴:“很久没一起吃晚饭了。”
“小花酿酒胡加什么了,怎么劲这么大……今晚灌周烈一顿,看他怎么样……”
周烈要进城的原因很简单,那帮山东兵问京营有没有进宫看看皇极门。
答曰没有。
山东兵说你们看大门这么久都没瞧见过大朝会什么样么?那我们赚了,我们就是来送租子的。
京营就沸腾了。既然这帮乡巴佬都能去皇极门,那他们也行!他们说是京营,其实是旧京营里千里选一地挑出来的,全国精锐中的精锐。周烈正在跟皇城戍卫司指挥张敏叙话,感谢张敏配合放轻兵营大规模地进城还维持京中稳定没出岔子,突然一阵吵闹。周烈出门问怎么回事,京营的一个把总急匆匆跑来:“轻兵营说自己去过皇极门让摄政王检验过了,京营也想……”
周烈第一个反应是想呵斥“胡闹”,脑子里蹭地跳出一个一身火甲的小人耀武扬威地扭动。宗政鸢。周烈捏捏鼻梁,忽而改了口风:“将士训练辛苦,让殿下检验一下是应该的。我先禀明殿下。”
把总本来是准备挨骂的,周烈这么一说他倒愣了:“啊?啊……”
传令官中午回城外,说摄政王召。周烈没吃午饭骑马进城正撞上来跟他找茬的宗政鸢。宗政鸢骑在马上伸个懒腰:“松快松快?”
“我有事要去鲁王府。”
宗政鸢嗤笑:“昨天晚上跟我一起回去不得了,矫情。”
周烈看他一眼,拒绝回答。
周烈奔到鲁王府,被鲁王府热火朝天的耕地运动震撼一下。李奉恕穿着短打拄着锄头扇风,看见周烈来了,笑道:“你不会晚上再来,现在来错过午饭点不说,大下午的你还得帮我干活。”
周烈一脸郑重抱拳:“殿下,京营请求入城让您检验。”
李奉恕用袖子一抹汗:“我前段时间不天天去京营看你们训练?都挺好的啊。”
周烈愈发严肃:“我是说,在皇极门检验。”
李奉恕一怔:“一个一个的,胆子都够大。”
周烈道:“殿下,轻兵营您检验过了,对京营就不能厚此薄彼。”
李奉恕捏额角:“宗政鸢……我就知道是他!”
宗政鸢懒洋洋跟在后面找个阴凉地儿站着,他可不干农活:“臣在呢。”
“你倒会心疼自己!”
“殿下知道,臣怕晒。”
李奉恕拎着锄头过去:“是不是你撺掇周烈的?”
宗政鸢一耸肩:“没啊。”
周烈诚恳:“臣的部下只想让殿下真正见见整体京营的气势。”
李奉恕点宗政鸢:“还是你。”
宗政鸢笑嘻嘻:“殿下,周烈说得对,京营得展示出来。不光给您看,也是给有心人看看。要不然,周将军打点张敏那么久,好处都让我占了。”
李奉恕无奈:“就这一次,明天京营进城,轻兵营接替京营守卫京郊,晚上宗政鸢你和周烈出城就别回来了。扰民,胡闹。”
宗政鸢乐呵呵:“轻兵营我才带来七千,京营可有一万五,气势一定更胜。再说,轻兵营都进城了,京营再进城,那些就靠一张嘴活着的,也就能说那些话罢了。”
李奉恕没在意,两支军队有攀比算是好事,他只当下不为例。
当然没有下不为例,这成为了永远的惯例,精锐部队们最大的梦想。帝国顶级盛大辉煌的皇极门检阅,最初的原因,也不过是山东进献赋税碰上朝臣罢朝,而已。
京营戍卫京郊许久,首次正式进城。宗政鸢十分热心地帮助周烈准备一宿。重甲,轻甲,骑兵,步兵,火器兵,怎么排列更有气势。周烈一脑门子官司,还记得提醒火器营把总:“火器里不准填火药!进城之前全部检查!”
把总满脸汗:“那……那红夷炮要拉上么……”
周烈一思索:“辎重都不带,进城一圈,怎么进去的怎么给我出来。各个营伍都要传到:这次不光是摄政王殿下看,不知道多少眼睛躲在窗子后面看,丢人就是丢到祖宗那里去了。苦训熬打这么久,都绷着点!”
戍卫司接到摄政王令,一早迎接京营进城。张敏已经淡定,他上了摄政王的船,下不来了。城门一开,京营的旗帜一亮,熹微晨光中红底金线绣赫赫“晏”字,皇皇映光。
摄政王宝座坐东面西,他只好站起检验京营。京营山喝海啸地欢呼:“陛下万岁!殿下千岁!陛下万岁!殿下千岁!”
小皇帝早上刚刚起。小孩子怏怏不乐,富太监毫无办法。太后今天还要陛下去听镜原讲经,陛下拉着小脸不高兴。宫人伺候陛下洁面,上万血性汉子的欢呼从前三宫激浪澎湃地冲进后三宫,吓得宫人手一抖,帕子掉在地上。富太监腿一软,皇极门罢朝他是知道的,现在呼喊陛下万岁是什么意思?富太监眼前发黑,变天了?小皇帝突然跳下床,猛地一推近前的宫人,左冲右撞突出重围地跑出伺候的人堆,狂奔地冲出寝殿。富太监吓坏了:“陛下!”
小皇帝跑得太快了,富太监领着宫女太监甚至侍卫都追不上他。小小的孩子,怎么能跑得这么快?皇帝陛下冲出后三宫,直接跑向皇极门。富太监已经跑得喘不上气,坐在地上绝望。太监宫女跑不动,只剩侍卫追。小皇帝身体不好平时都不大动,侍卫们都恐惧了,小孩子,哪里那么大的耐力和速度?
皇帝陛下终于冲出困住他的后宫,疯了一样冲向山呼万岁的地方。摄政王突然看见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筋疲力竭近乎奇迹地跑向他,连忙跑下台阶,一把捞住快摔倒的小孩子。
“怎么就陛下?其他人呢?富太监呢?”
小皇帝伏在摄政王怀里喘气,说不出话。京营还在欢呼:“陛下万岁!殿下千岁!”
小皇帝从摄政王怀里抬起红红的小脸。摄政王半跪下:“陛下,臣驮着您。”
就像那次摄政王驮着皇帝陛下看坤舆万国全图,皇帝陛下骑在摄政王肩上。高高的摄政王一站起,小皇帝尖叫着大笑,抱住摄政王的头。
京营还在喊:“陛下万岁!大晏万岁!殿下千岁!”
摄政王驾着皇帝陛下,一步一步走上高阶,站在龙椅前,平静微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