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烈人还没进王府,先进来一个硕大的长方形木盘。宽三尺多,长接近五尺,做工木料扎扎实实,着实够沉。王修一见就笑:“周将军这上门礼也太大了。”
周烈一脑门子汗,小心翼翼抱着个大木箱不假人手:“殿下在吗?先去书房。”
李奉恕在书房灌茶。今天轮到周烈来宣讲兵事,王修非常体贴地给他泡了酽酽的浓茶提精神。李奉恕案上一摞兵书,码得整整齐齐,几天也不见他翻一页,就在那儿搁着,图个心理安慰。王修给李奉恕泡的是钦天监拿回来的茶叶,苦涩回甘,清热败火。李奉恕灌痛快了,心思飘到钦天监。许久未去,改天去和权司监聊聊种地的事。毕竟开春了,鲁王府的地也需要伺候了……
亲兵抬着大木盘进书房,不小心磕一角,咣当一声。周烈在后面呵斥:“轻一点!毛手毛脚!”
李奉恕回神,面无表情看王修和周烈一顿忙。李奉恕书房不算小,为了竭尽全力追求开阔通光,罩格床榻香炉匾联一概没有,大窗大门对着桌案书橱。刚从山东回来时,是没人搭理空降摄政王,鲁王府寥落荒芜,什么都凑不齐全。谁知道摄政王在山东时也是这么过日子的,豁朗简洁反而得他心。王修命人搬进两张大方桌在外间当中摆好,亲兵总算把大木盘放在桌上。王修瞧这个大木盘底部起起伏伏,还都是眼儿,也不像能装东西的。周烈把大木箱搁在木盘旁边,擦把汗:“殿下,请您过来看看。”
李奉恕背着手绕着大木盘踱步:“这是做什么的?”
周烈咳嗽一声:“殿下是知道的,我口才不行,讲话语无论颠三倒四,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能跟殿下宣讲。既然来了,殿下大约也不想听我一个字一个字背兵书,我背也背不过王都事。我没事儿爱下个象棋,那日下着棋我灵光一现,也许这样讲能……更为直观。”
周烈打开大木箱,里面满满一箱小零碎儿,全是玩具一样的小人小山小房子,底下还带尖儿。王修忍着不笑,周烈顾不上,认认真真把各种小物件的尖刺插进大木盘上的圆眼儿里。李奉恕倒是表情越来越严肃,周烈再擦把汗:“殿下,这木盘是我根据京畿附近地形起伏依样画葫芦做了个模具。小人代表京营原来细分的三大营,立人是五军营步兵,骑马的是三千营骑兵,有火铳的是神机营火器兵,这样我就能跟殿下演说曾经三大营如何排兵布阵。”
王修不笑了,一脸惊奇:“难为你想得到如此办法!正如当初马援聚米为山谷,向光武帝指画形势,一目了然!”
周烈道:“多亏工部匠作间愿意帮忙。”
李奉恕背手弯腰,全神贯注看周烈插插拔拔各色兵士火炮的木棋,讲解兵法军事。敌对方的木棋就是一些小木柱,制作者懒得精雕细刻。周烈讲到神机营火器兵的“三轮相继”:“数百年前太祖皇帝麾下沐英将军首创,充分利用火器填装的时间,一排发射,一排准备,一排填装。”
王修忽然道:“这个三轮相继阵法看着眼熟。难道不是葡萄牙教官队的教官们教的么?”
周烈怅怅:“首创在沐英将军,泰西人发扬光大了。”
一阵沉默。
周烈道:“殿下想想,这里的木人棋只有九枚三排。如果真正是真正的火器兵,九十人呢?九百人呢?九千人呢?”
李奉恕凝重:“大军压境,所向披靡。”
“正是。所以我才说德铳未来可期,小李先生是对的。用铳,倒药装药压火装弹装火绳开火门盖点火绳这些步骤去繁就简,那么两军对峙,同样三轮相继,一支军队间隔是十之一刻钟,另一只军队间隔只要四五息,谁死谁活?”
王修稍微想象,目瞪口呆。
李奉恕仔细看木盘底的起伏:“你这是在模仿京畿地形?”
周烈挠头:“大略像吧。”
李奉恕用手指敲敲木盘:“做得好。当年沐英将军有首创,现在周烈将军恐怕也有‘首创’了。”
周烈反而没听明白:“啊?”
李奉恕平静:“如果有个辽东的‘米盘’就好了。”
周烈瞬间恍悟,和王修一对视。
李奉恕一直忧心辽东,朝廷却对辽东几乎一无所知。李奉恕捏鼻梁:“当初先帝诘问方建……”
王修立刻接道:“作何给授,使军民不相妨?作何分拨,使农战不偏废?作何演练,使农隙皆兵?作何更番,使营伍皆农?作何疆理,足以限戎马?作何收保,不致资盗粮?”
周烈喟然:“先帝问得好。”
成庙一贯给人印象身体不好,几乎不出宫门,但是问得针针见血。这话岂止问方建,问的是帝国所有镇守边疆的大员,包括周烈。几句话插进他的骨头缝,彻骨疼。
“给授分拨演练更番疆理收保……”李奉恕声音低下来,伸手拍拍周烈的肩膀,“你是进京要军粮军费的。朝廷不能忘,摄政王也必不能忘。”
周烈眼圈控制不住一红。他拼着死谏进京,正赶上女真人造反围京。摄政王用人之际让他重整京营,他推辞不得。西北大患,朝廷却不曾看一眼。周烈训练京营,无休无止地想西北的袍泽兄弟,如今到底如何了。
“查开中帐查晋商都失败。如今只能退一步,让陆相晟去,你要帮他。”
陆相晟交割公务等待朝廷办文牒,这几天出发。这算是何首辅帮了忙的最快速度,摄政王却是一天都不想等。山西布政使敢公然抗旨,摄政王居然也无可奈何。“死者枕籍,饿殍遍地”,八个字,每一笔都是血池地狱里哀嚎的冤魂的眼睛,它们看着大晏的万里河山,它们看着。
王修想起李奉恕忽起高烧的那天晚上笑着说,我该死,我真该死。
王修低下头。
“小李先生”正在工部将作坊干劲十足地训话。六部中工部历来垫底,被人讥笑一帮手艺人。六部尚书只有工部尚书并不是非得科考出身,成帝年间的工部尚书就是个真的木匠出身,最得成帝青眼。成帝能一月三换首辅,唯独对工部尚书和颜悦色,耍笔杆子的恶狠狠记老尚书一笔。可怜天天锯木材的老头子落个“阿谀媚上”的评价,和祸国妖姬一个等级。手艺人也有手艺人的好处,心思简单。摄政王和成庙一样看中工部,工部匠作间就高高兴兴热火朝天。
李在德非常有气势地训话,勉励大家要为国修大炮,南方来的不要一心只想去东北玩雪,尤其小广东。小广东在队伍里小小哼一声表达不满,黑白分明的眼睛翻个大白眼。
小广东本名叫宣幼清,刚十七,经历已经有点传奇。当初黄纬揍葡萄牙人,吃了不熟悉地形的大亏,差点涉入绝境,竟是个七岁的孩子把大军领了出来。黄纬发现这个孩子有些异于常人。空旷之地的浓雾中,没有星辰树木,指南针失效,普通人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这孩子说得头头是道。而且他十分认路,经过一次再不会忘,还能简单画给黄纬看。黄纬重赏了宣幼清父母,身边一直带着他。葡萄牙战败,葡萄牙军队一部分编入晏军的教官队,黄纬安排宣幼清跟着葡萄牙教官学绘制地图。陈春耘被召进京,随身带了几个人。跟摄政王宣讲黄纬如何大败葡萄牙人,着重讲了宣幼清。摄政王把小少年安排进工部,教兵部的人如何改进绘制舆图。这次抽他进巡检队,高兴得天天要去东北看最大的大雪。
李在德训话完毕,想了想,叮嘱一句:“都带够衣服,特别是要带护耳。东北的冷风会……冻掉耳朵。”
宣幼清慢吞吞地讲官话:“你怎知呀~”
李在德板着脸:“我就是知道。去东北之前都别刮胡子,胡子保护脸。”
小广东郁闷地摸摸脸——他没有。瞥一眼李在德,营养不良迎风倒的样子,哪里有胡子。
辽东尚不知道工部巡检队要过山海关。东北经历一次非常严重冰灾,风刮大雪的大烟儿炮轰了几天没有要停的意思,方圆数百里没有活物。金兵到底也是人,冻死冻伤战损严重,不得不对大晏休战。
昏天黑地的风雪中,邬双樨终于能缓口气,想给李在德写封信。写了许多,写到他突击皮岛冻掉了几个脚趾头,到现在走路也不习惯,担心以后成为瘸子。脸上被人砍了一刀,万幸没伤着眼,但是破相是一定了,到时候别嫌弃他。现在他在军中混得不算如意,他爹畏战失地那点事都知道了,本来就有靠着裙带混的嫌疑,他只好连着他爹的军功一起挣,但不死的情况下挣军功谈何容易。舅舅祖康一直郁郁,方督师被押之后他精神萎靡也不怎么整军带兵,邬双樨干看着着急没用。阳继祖和方督师有旧,但没出言相救让人觉得心寒。
邬双樨写了厚厚几大张纸,写完了凑在油灯上一并烧了。他借着豆大烛火暖和一下手,提笔写了一行字:
都好。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