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鸢主持农事, 又给延安府凑粮凑药材, 凑齐了命人押去给研武堂来的押粮官。各省都在凑,能凑多少凑多少,凑出来就往延安府运。凑完粮食要全省扑杀鼠类,出动军队,戴着口罩着重在粮仓附近围剿老鼠, 连窝端, 一律焚烧。莱州小鹿大夫上书关于山东防疫章程, 宗政鸢派人去莱州接小鹿大夫。
这几日宗政鸢日夜不休, 白天忙公务, 晚上回家看着小白,面上也血色尽褪。他属下从来只见神采奕奕昭毅将军,哪里见过宗政鸢这个样子,见到都吓一跳。宗政鸢积威甚重, 眼睛一瞪,所有人喘气儿都得斟酌, 所以没人敢提。
一个跟在宗政鸢身边多年的参将汇报灭鼠事宜:“总督, 这几年的老鼠真是眼见着多起来,满城跑。老鼠一多,疫情也增多。粮仓附近的老鼠一窝一窝的,看着都恶心。京城传出来的鼠为瘟神疫使, 有些道理。”
尸体多, 当然老鼠多。宗政鸢捏鼻梁,这个神神叨叨的从北京城传出来的故事一听就是王修的手笔。跟百姓解释“病芽”“疠气”, 大多数人没兴趣,记不住,听不懂。干脆就这么说,鼠类为瘟神疫使,专门携带瘟疫在人间播撒,唯一的方法就是见之打死焚烧,瘟神怕火。王修手底下统领一京城的地痞流氓,传个闲话速度比研武堂驿马都快,几昼夜就出了京城,直奔大江南北。怪力乱神故事经他们绘声绘色一讲,一遍一遍润色,大家更入耳。
最近老鼠是太多了,小白在帅府居然都能抓耗子,自己还没个耗子大……
一想到小白,宗政鸢心头一痛。小家伙不吃不喝,高热不退,奄奄一息。养猫的小厮手足无措,他养过许多猫,一旦猫开始高热,就,没救了。
宗政鸢亲自把水煮鸡肉剁成极细肉糜,用小勺仔细地喂小白。喂鸡肉糜,喂白水。小白极度虚弱,小狸花儿舔它都不应。
养猫小厮想把小狸花儿抱走,小狸花儿慌慌张张地趴着,哀求宗政鸢一样睁大水润润的圆眼睛,它可以保持安静,别赶它走。宗政鸢摸摸小狸花儿:“我知道你担心它。你恨不得替它……”
小狸花儿轻轻咪一声。
小白被灌了食物和水,宗政鸢换了小白身下的小被子。小白最爱干净,每天都仔仔细细舔毛毛,一丝差错都不出,仪态必须端端正正的。
“小白。”宗政鸢轻轻地抚摸小身子一起一伏竭尽全力喘息的小猫咪。
“小白。”
宗政鸢低声叫。
“小白,你……怎么了啊……”
宗政鸢实在太累,看着小白,撑着脸,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好像做了个梦,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他看见伯雅站在漫天桃花雪中,对自己笑。
伯雅嗔道,你放肆……
宗政鸢一点头,清醒过来,哪儿有什么桃花雪,也没有笑着的伯雅,只有拼命挣扎要活着的小白。
我宗政鸢,总不能连只猫咪都留不住吧!
狸花儿被宗政鸢痛苦又磅礴的气势惊醒,怯怯地瞪着圆眼睛缩在角落里。宗政鸢用胳膊撑着头,他身侧的墙上映着烛火里的影子,仿佛一只暴怒的野兽,蜷起脊背,蓄势待发,将要搏出命中的最后一击。
狸花儿仰着小脸儿看宗政鸢。
这傻大个对着小白,泪雨滂沱。
白敬沉在深渊中,起起伏伏。他太累了,进入了长长的安眠,便不愿再醒来。
小白。
他听见有人叫他。
小白。
有人在深渊的上方喊他,声音里带着绝望和留恋。
小白,你怎么了啊?
白敬缓缓睁开眼睛。左蓝右碧漂亮的眼睛,在幽微的晨光中盈盈而动。邹钟辕的声音:“白巡抚醒了!”
白敬一动手指,同心结还挂在手指上,谁都拿不走。口中干得泛血腥味,指望不上邹钟辕,一个女声由远及近:“白巡抚,来喝点水。邹守备,麻烦您去叫我爹。”
邹钟辕转身出门。
白敬口中如逢甘霖。他喝了几口水,才想起来,自己不是染疫了?怎么周围有人?白敬想把这些不知死活的人赶出去,魏姑娘放下碗,出门去叫吴大夫。
吴大夫进门之前脱了袍子口罩扔进火炉烧毁,净手净面,才背着药箱颤巍巍进来。白敬思绪无法集中,神情涣散。
吴大夫叹气:“白巡抚,你烧了好几天了。”
白敬眨眼看吴大夫,吴大夫安抚他:“白巡抚莫急。你起热是因为思虑过重操劳过重,并不是染疫。我在右玉遇到个小道长,和您的情况很像,若不是提前遇到那位小道长,我一着急,真有可能误诊。可见,天道自有安排。”
吴大夫一高兴就爱絮絮叨叨。他拧了个手巾,帮助白巡抚净面。白巡抚最是注重仪容,平日里再操劳都是要体体面面的。老大夫每次看到被自己治好的患者,就像看到自己儿女似的。医者父母心,父母给予生命,医生挽救生命。
魏知府推门而入,看到白敬睁着眼,再难抑住老泪:“白巡抚,你可醒了……”
白巡抚自己去找吴大夫,在吴大夫面前直挺挺昏倒。吴大夫检查白敬,没有起结节,更没有破溃坏疽,只是高热,口中有呓语。魏姑娘看白敬倒在地上,吴大夫同时捏着白巡抚两只手腕诊脉,吓坏了。这个节骨眼上,白巡抚不能出事,延安府没有主心骨,要这么守住城,守住心?
吴大夫突然想起在右玉遇到的那个权道长。忧思过重,劳累过度,突然高烧。除了高烧,并无其他症状。
“快去叫人,白巡抚不像染疫了,把他抬进巡抚衙门单独一间房间即可,先看看随后有没有其他症状,再做诊断。”
白巡抚没其他症状,就是高烧,渐渐也退了。
魏知府在巡抚衙门大堂里打转:“白巡抚就是累得,累成这样了……”魏知府一哆嗦,“这么说白巡抚就是正气不足,他是不是很容易染疫?”
吴大夫微微摇首,并未说话。
依照他的经验,大疫时最先倒的有可能是精壮,平时孱弱之人并不见得就一定会染疫。这一层吴大夫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他坚信自己正气足而不感染疠气的说法是对的,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呢,没病没灾的不堪一击,病恹恹的反而撑得久。
魏姑娘喜极而泣:“没事就好。”
吴大夫要返回旧官衙,魏姑娘跟着走。出乎邹钟辕意料,魏知府竟然没反对。他对吴大夫一揖:“请吴大夫多多照顾小女。”
吴大夫还礼:“令千金大义。”
不,她是想救她娘。
丫丫一直想救她娘。
魏知府轻声道:“去吧。”
魏姑娘郑重行万福礼,跟着吴大夫进了白棺材。
邹钟辕站在魏知府身后,一直看着。
魏姑娘在旧官衙帮忙,努力记住吴大夫的教导。一日忽然惊奇,一天下来,没送来几个人。白棺材里每天都有人被抬走,今天,有个病人退烧了。
她不敢高兴太早,只是心中隐隐地燃起希望。
如果……如果真的抗住了大疫呢?
邹钟辕站在旧官衙的窑洞上方喊:“白巡抚醒了,白巡抚醒了!”
吴大夫长长吐口气。
天不绝大晏。
白巡抚醒来,旧官衙里头一个退烧的病人慢慢自己走出了白棺材。他是第一个靠自己走出来而不是别人抬着去焚烧的人。漫天盖地的白色招魂幡飞飞扬扬,招回他的魂。他浑浑噩噩地站在阳光下,脸上身上布满脓疮愈合留下的肉红色的疤,阳光毫不嫌弃地照耀着他。
他迷茫地站在凄冷的白色中。
他的家人,都不在了。
就剩他一个没死了。
他没有感谢吴大夫,也没有怨恨吴大夫,在阳光下,踉跄着离开旧官衙。
他得活着,无论怎样,得活着。
魏姑娘看着那人因为高烧而不灵活的步伐,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层层白幔中。
有一个活下来的,就是希望。
“咩呀。”
宗政鸢撑着头,感觉软软绒绒的小东西在蹭他。
“咩呀。”
宗政鸢一激灵醒过来,睁眼低头,小白用它左蓝右碧漂亮的圆眼睛看他。小家伙还很虚弱,只是,它好了,它活了过来,认真地看着宗政鸢。
宗政鸢低头用脸蹭蹭小家伙。
谢谢你活过来了。
你……让我不绝望。
“咩呀。”
小白,你要好好的。
小鹿大夫到达济南。一路上所见不容乐观,山东隐隐有疫的迹象。
进了总督帅府,小鹿大夫背着大药箱一见宗政鸢吓一跳。宗政长官憔悴至极,却目漏精光,元气凛凛。
“宗政长官……”
“小鹿大夫,山东防疫,可能要靠你了。”
“绝不敢推辞。只是现在还要等延安府大师伯来信,他对于自己理论的实践,看看效果如何。”
宗政鸢点头:“多谢小鹿大夫。”
小鹿大夫很忧虑白巡抚在延安府如何了。他看宗政鸢这个样子,硬是没敢问。宗政鸢看上去不太正常,拼命燃烧元气以至于短期内精神奕奕,一般情况下是……回光返照?
小鹿大夫在心里抽自己一耳光,呸呸呸。
宗政鸢对小鹿大夫道:“这个时候,我们要精诚团结。”
小鹿大夫点头。
宗政长官不要命地忙碌,看得小鹿大夫心惊胆战。山东的确绝对不能出岔子,毕竟是摄政王的老巢,再来一次孔有德兵变宗政鸢自己拎着脑袋上京即可。瘟疫比战事屠戮更甚,宗政鸢不能不终日乾乾,夕惕若厉。
山东下发吴大夫的防疫方子和口罩制作方法,扑杀焚烧鼠类,州县衙门组织清扫,各州医学典科注意留心有无坐堂医生收治异常高烧病人。
延安府完全沉入深渊,再无音信。延安府已成死城的流言甚嚣尘上,愈演愈烈。延安府此时惨景,不可想象。
天不佑大晏,延安府亡,下一步,该谁了?
一个寒冷压抑的清晨,一匹研武堂驿马冲入北京城,马蹄的声音踏碎城中郁郁寂静,驿官一路狂奔一路呼喝,卷起京城中滔天巨浪。
“延安府无事,延安府无事,延安府大安!”
天下——大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