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相晟在右玉接到研武堂命令,立刻回信:天雄军谨遵摄政王令。
摄政王逐渐恢复太宗时期的驿站,从北京到山东,南京,山西开始着手,层层驿站,日夜不歇。摄政王在京营特别设立参谋提督,专门管各处驿站汇集到京营的驿报。京营第一任参谋提督,当然是王修。周烈没什么异议。王修作为摄政王亲信,虽然管的都是实权实事,官职品级却一直是个中书省七品都事。
大概因为王修说来说去都是个举人,品级着实上不去。
周烈进京才懂,也不怨文官相轻相贱。平民人家出个举人已经很不得了,乡县都要轰动。然而到了北京,翰林院里挤一屋子翰林。
周烈收拾心思,不动声色地把所有驿报交给王修:“王都事辛苦。”
“有劳周总督。”
王修坐下就开始翻看。他是有能耐的,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提炼概要稳准狠,还能在脑中把同一时间各地的驿报做横向对比。
陆知府汇报在右玉练兵种植的情况。陆知府告诉士兵们屯田所种粮食都是他们自己的,因此“军心振奋”。王修想起宗政鸢上的《屯田议种疏》,说的也是屯田的事。白侍郎出征前莫名其妙问王修要宗政鸢写过的文章,王修就把《屯田议种疏》交给白侍郎了。如果在手边,还能对比着看看。虽然屯田制多有纰漏,宗政和陆知府却依旧支持。
山西过来的驿报誊抄完,王修翻山东的驿报。宗政鸢汇报战损伤亡,山东今年收成还行,因此日子过得不算紧巴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过宗政鸢依旧抱怨,作物减产太厉害,“佃农苦不堪言”。去年冬天太冷,今年春天来得迟,明年的收成不容乐观。
王修叹气,这种事毫无办法。全国不是旱就是涝,每天给李奉恕念各地奏章都是煎熬——全是天灾。王修揉揉太阳穴强打精神继续翻看,突然神魂一震。
他看到家中母亲给他写的信。
王修母亲认识字,能自己写,笔画横平竖直,谈不上架构,却异常亲切。老母亲说家中一切都好,鲁王殿下很照顾,家里起了宅子,有田有宅,已经不能贪图更多。老太太絮絮叮嘱王修要多吃饭多穿衣,不要再往家中捎钱,自己攒着。北京不比乡下,到处是花钱的地方。鲁王殿下如此照顾,王修更要尽心尽力办差。老太太在家约束王修弟妹,不准他们给王修惹事,让王修放宽心。
王修读着读着就流泪。老母亲写了几大张纸,每个字都温柔抚摸王修。王修其实不知道李奉恕默默照顾自己家。他孤身一人到兖州,又跟着李奉恕进京,李奉恕没问过他家里的事,他也从来不提。
王修弟妹跟王修不是一个姓,因为不是一个爹。王修就为这个,仕途无望。若王修生父是死了,母亲醮夫再嫁,倒也无所谓。要命就在于,王修母亲,她敢要求和离。王修生父嗜酒,喝多了就把王修母亲打得死去活来。旁人觉得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谁知道王修母亲非要和离。王修读书时书院的山长惜才,一力举荐他应试,考到乡试已经是极限。当时的学监是个酸腐老儒,认定王修母亲德行有亏,王修家风败坏家教欠缺,必不能充任国之栋梁,坚决不同意给王修写会试的保举书,并且向山东州府衙门参生员王修家风不正。只要他活着,王修就别妄想。王修卡着个举人不上不下,家中无钱打点谋职,继续应试理论上倒是可以,被取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王修仕途中断,赶上山东天降鲁王。
在王府供职,举人即可。
王修看着老母亲的信,心里想着命运这回事。读书人岂能没有成为天子门生的梦想,仕途一断,若不是想着还有母亲弟妹,他简直想一死了之。若不是那个酸腐老学监,他也动不了进鲁王府的心思,更遇不上十六岁的李奉恕。
那天,高大沉默的鲁王一下马车,阳光都给遮了。
王修小心翼翼地把母亲书信折叠,揣进怀里。小花是好意,顺便夹着驿报送来的。王修继续努力阅读各地驿报,飞快抄写。
陈驸马心事重重找权城:“权司监如果还有意随我去右玉,这便要出发。具体我不清楚怎么回事,研武堂只告诉我,想走趁早,再晚估计要撞上兵祸。”
权城十分干脆:“那便走。”
陈驸马慎重劝权城:“权司监,丑话得说前头,虽然我对兵事知之甚少,研武堂也没跟我讲明白,但是南京白侍郎把反贼往山西驱赶我还是有耳闻的。南京那边来消息,白侍郎对高贼穷追不舍,高贼一路上竟然又纳了数万乱贼,十数万直奔山西,咱们就算路上不遇危险,到了山西却未必安全。”
权城点头:“我懂了,多谢陈驸马提点。陈驸马是皇亲国戚尚且不在意,我一介道士,有什么可怕的?”
陈驸马一揖:“明早便走,权司监收拾一下细软。”
权城笑道:“当年下山来钦天监,贫道就背了一个小包袱。如今再走,还是那个小包袱,并无甚可收拾。”
陈驸马自己也要准备许多。他并未对权城说明,他要运送最后一批河北兵去右玉。天雄军已经成军,陆知府气魄胆量世间罕有,在右玉屯田耕种,竟然扎下根来。名不见经传的几个商人养军队简直是天方夜谭,陈家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不就是被陆相晟给活活拖垮。谁知道天雄军到现在虽然不算自足,起码很能自给。陈驸马的父亲铁了心要结交陆相晟,委派陈驸马亲自去右玉。
“要赚的不是一时的钱,是一世的钱。”
陈家祖先能穿风过浪闯西洋,陈驸马必须对得起祖先赐予的骁悍血液。他倒是很意外钦天监的权城,年纪轻轻神神叨叨的小道士,平时除了挑日子见不着个人,胆气竟然也很够。再说道士,除了炼丹骗骗皇帝的钱,居然还懂种地?
他误会了权城,也误会了道士。权城案上摆着被师父退回的“自逐信”,师父亲自批两个字:放屁。
权城从师门下山进钦天监,师父问他为了什么。究其原因,不过是这一代弟子轮到了而已,去北京看星象,和在山里看星象,有何不同?儒家说兼济天下,佛家问舍我其谁,道家不问别人,问自己。所以权城回答师父:为了求道。
权城对着师父写的放屁俩字一揖。道在放屁,道在生死,道在芸芸众生一口饭。
弟子,求道去了。
白敬很快收到研武堂的命令,休整完毕,即可追击,天雄军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出兵。白敬不得不感慨研武堂传递信息的效率,几昼夜北京到南京。白敬非常犹豫要不要带着祖松,祖松的人马杀人势如破竹,却也难以控制。历来匪祸兵祸一起说,白敬绝对不容许眼皮子底下出这种事。跟着祖松一起来的游击将军叫邬双樨,白敬倒是有几分喜欢,他身上的匪气和痞气少一点——或许是他更善于隐藏。
邬双樨独自见白敬,非常诚恳地跟白敬道歉。关外天气严酷群狼环伺,关宁军不狠一点根本熬不下去。他已经劝了祖松,此次捉拿叛贼事关重大,两军也得通力合作不能出嫌隙,才能安定江山社稷,为皇帝陛下与摄政王殿下雪洗耻辱。
白敬被邬双樨给感动了,决定带着祖松和邬双樨。邬双樨告辞,出了南京驻军的兵营,坐在辕门外的大石头上发呆。
若是能抓住高若峰……
老父尚在北京,关宁军失了君心,邬双樨仿佛一只困兽。
在关外出发前,祖松似笑非笑地看他:“咱们关宁军真成后娘养的了。调三千精锐进关,一点粮草都没有。”
“你说,摄政王是不是希望方督师的嫡系都死光,然后赶紧换上山东兵。咱们拼死拼活戍边守关,抵不过摄政王一句话。”
“宝剑要佩英主啊。”
邬双樨转身就走,祖松叫住他:“义父谢谢你放过孔有德。孔有德现在混得顺风顺水呢。”
邬双樨冲过来揪住祖松的领子:“别他娘的再提了,没有下一次!”
祖松胖大的脸笑得也费劲:“多个朋友多条路,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邬双樨坐在辕门外的石头上,双手揪住头发,头痛欲裂。
李奉恕坐在敞轩中,半仰着头。看不见之后李奉恕就爱对着阳光,期盼透亮的阳光扎穿他眼前无望的黑暗,所以神情再镇定都透着无措的茫然。目盲,只能聆听,像尊一动不动表情悲悯的神像。
院中有脚步声,李奉恕顺着声音转脸:“回来了?”
王修闷闷应一声。
李奉恕听他有鼻音,向他一伸手:“过来。”
王修往后一退:“我没事。你午饭吃了?”
李奉恕依旧伸着手:“过来。”
王修没动:“你别……老对着阳光,对眼睛不好。”
李奉恕加重声音:“你给我过来。”
王修蹭过去。
李奉恕抬手摸王修的脸。他以为谁给王修气受了,王修低声道:“我娘来信了。说多谢鲁王殿下一直的照顾。家里有田有宅,让我不必担心家里,努力办差,报答殿下。”
李奉恕眼神茫然,聚不到王修身上,脸稍稍偏着,微微一笑。
“王都事以前说过,‘咱俩谁跟谁,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孤深以为然。”李奉恕声音低沉,隐隐地震动空气,“王蚂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