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君子到达南京衙门, 南京沉默下来。
南京留守司的官员们面色苍白, 终日惶惶。他们忽然想起曾经藏着鹤顶红上朝的日子,那个时候,南京是整个帝国的都城。如今,孝陵看着南京。
黑衣君子斯文优雅,不慌不忙, 对着每个官员微笑。
李小二最近很不开心。王都事突然离开, 看不见王都事李小二很失落。鲁王府只有他一个小孩子, 他抱着黑鬼坐在隆冬时节衰败的菜地里发呆, 小小的身影团着。
一只大手摸摸他的小脑袋, 李小二抬头,很委屈:“六叔,我想王都事。”
摄政王抱起他,黑鬼跟着站起。
“我也想他。”
李小二趴在摄政王肩头闷闷不乐。大奉承领着人抬着一只大箱子过来:“殿下, 尚衣监送来的。”
摄政王把李小二放下:“王都事想给你个惊喜。你自己看看。”
大奉承打开木箱,里面是一件小小的用头层薄皮制作的小铠甲。完全仿照摄政王的太宗黑甲制作, 缀甲连片一模一样。只是用皮革代替铁块, 轻便又可爱。李小二很震惊地看着,他一直着急想穿六叔的黑甲, 可是黑甲对于他来说太大也太沉,他只能用小胖腿套着前臂甲到处乱跑。李小二用小手摸着小小的皮甲:“这是我的哦?”
早就开始做了,王修见李小二喜欢黑甲总是企图去开金丝楠木箱子,跟李奉恕笑,如此干脆送小殿下一副自己的铠甲好了。有自己的, 便不去想别人的了。
摄政王半蹲着帮李小二套上小皮甲,李小二高兴起来:“王都事真好!”他骑着黑鬼,顿时豪情万丈:“六叔不要为北边担心,我以后也要为家国戍边守关,平定疆土!”
黑鬼很配合,驮着李小二从菜园跑到前院,路过马厩,飞玄光正在吃草料。李小二吁一声,黑鬼模仿飞玄光的影子抬起两只前爪挥一挥。飞玄光慢条斯理嚼着,耷拉着眼皮翻个白眼儿。
陛下的小马驹已经挺大了,好奇地凑在边上看。像是小一号飞玄光,还没名字。李小二兴奋地脸蛋红红,看着信步走来的摄政王:“六叔,大晏大胜!家国永安!”
许久没有笑意的摄政王笑一声。
“好。”
京营出京畿,京郊戍卫所为了拱卫京师换防。白杆兵驻守原京营的驻地,枕戈待旦。一帮四川兵的装备跟京营完全没法比,有些人头一次拥有自己的火铳,兴奋得热血沸腾。突然换成白杆兵保卫京城,马又麟很骄傲。但是他面临另一个问题,他不得不跟朝廷官员打交道。品级再小也是京官,全是先人板板的死尸脸。
比如这个赵盈锐,听不懂人话。
马又麟对着他上火,赵盈锐冷静喝口茶。
研武堂驿马不停地穿梭于开平卫与京师,京营和金兵在开平卫拉锯,摄政王日日坐在研武堂看地图。王都事不在,研武堂唯一一点温柔的气息被寒风吹散。何首辅站在深潭一样的研武堂里一板一眼汇报各地粮饷问题,突然问摄政王:“殿下,您要再打一次萨尔浒么?”
萨尔浒是赌上国运,却赌输了的悲歌。摄政王撑着额头,手指顶着鼻梁。何首辅以为摄政王在闭目养神,光线明暗一转,突然发现摄政王其实睁着眼睛,凛凛的目光扎得何首辅一惊。
“大晏还能输得起么。”
研武堂众人沉默。
摄政王一声轻笑:“那就不是赌。这一次什么都不赌,大晏要保卫自己的京师,背水一战,不能后退。”
摄政王观察研武堂。研武堂只是个普通的比较开阔的书房,不是皇极门也不是武英殿那样居高临下,摄政王的视线是平的,甚至有点往上看站立的臣子。臣子们揣测他,他也在研究臣子。
君臣的战争倒是自大晏诞生起就开始了。摄政王刚感慨战事紧急北直隶非常听话,南直隶立刻给他出那么大的篓子,差点弄垮一个守边境的将军。如果大晏覆灭,这些人怕不怕呢,摄政王挺想知道这个问题的。摄政王曾经想过,如果哪天君臣同心了,便不必用什么非常手段。现在他终于明白,太祖用锦衣卫是有原因的。官员们恨太祖,也是有原因的。
研武堂里站着的人,全都看见摄政王殿下笑了一声。只有一声,非常短促,像一截淬过毒的冰突然插进胸口。
“非常时期,诸位卿,同舟共济吧。”
王修从北京户部调来十七个账房日夜不停地核算,王修坐在南京衙门里,面无表情。南京衙门分管南方商行,南京六部领着福建,所有账本却影影绰绰跟山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大晏立国之初,晋商便能跟太祖达成开中账。三百年润物无声的渗透,王修心惊胆战地几乎看到另一个帝国。士农工商,商是最底层,却枝繁叶茂地扎在市农工上生长。这是一股力量,王修恍惚记得李奉恕曾经说,感觉到一种力量,推着大晏往前走。
王修当时没有明白,他现在也听见了风中悦耳清脆的,白银的声音。
南京如此,北京呢。
拔出已然来不及。这些晋商足够聪明,涉足太多,动摇晋商恐会招致民生凋零。王修心里惊涛骇浪,太祖何等人,都要跟晋商妥协。
王修离开北京前,陈驸马特地找到他,跟他承认,其实当初陈家已经无力支持陆相晟建立天雄军的军资。那时候大家都看不到摄政王的未来,陆续有人撤股。陈善年找到山西会馆,原本没抱希望,那会儿摄政王刚杀了一大批哄抬物价的商人,多数是晋商。哪知道山西会馆对陈善年十分客气,不声不响地入了陈善年运粮商会的股。商粮一部分做赈灾用运往陕西,另一部分做军粮运往右玉。
王修问陈驸马山西商会的会长是谁。
陈驸马回答:“乔之臻。”
陈驸马已经领了宝钞司郎中,一力研究发行宝钞。他研究着阿堵物,心里却光风霁月:“王都事,我虽然只会打算盘,这一次陆巡抚的事,却多少看明白了点。万万不可彻底弄死晋商。王都事有所不知,晋商之中流传‘皮钱’,皮纸制造的银票。晋商遍布全国,可凭皮钱到全国的山西会馆兑换银钱周转。晋商一贯信誉极佳,皮钱现在有往别的商帮流传的趋势,齐商徽商都爱用晋商的皮钱。”
王修听曾芝龙说过,山西人挺讲信誉,祖辈的债子孙都认,代代还债,还清为止。
“其他商帮卖东西,布匹吃食文玩古物,晋商是……直接玩钱,我们自愧弗如。殿下若想重振宝钞,便不能视晋商如无物。”
陈驸马突然找王修,王修当时有些奇怪。现在他才明白,陈驸马为什么突然找他,甚至说得上提前给晋商求情。
晋商的控制与渗透,已经不是秘密了。
王修低头笑了,原来如此。
摄政王殿下当然不是想铲除晋商,是要给晋商个深刻的教训。商人有家无国,银子的力量必须握在殿下手中,运用得当能成为对外的武器。
乔之臻。
山西的卫所刚刚恢复,所以现在才传回信息。司谦低着头走近王修,低声道:“王都事,来信儿了。”
王修打开信封,上面漂亮的蝇头小楷写着乔之臻的履历。
乔之臻,年三十,晋商八大家之首乔家家主,晋商总商会会长。
好。王修把写满乔之臻生平的纸张放在茶几上,用修长的手指在乔之臻三个字上一点,又一点。
这是摄政王殿下的动作。司谦保持沉默,锦衣卫只是一把刀,王都事是摄政王殿下的影子。摄政王殿下要杀谁,锦衣卫便对着谁。
“不听话,要给点惩罚,是不是?”王修面带微笑。陆巡抚断了张家口走私道路,就要被报复成这样,怪不得明目张胆走私火器,山西官员一个都不敢管。
是不是有人不太清楚自己的位置了。
王修眼前浮现摄政王殿下黑甲长枪骑在马上的身影。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一切小心思,不过就是飞玄光马蹄下的尘土。
摄政王抱着李小二进宫。李小二很警惕:“六叔你干什么。”
摄政王捏捏他的脸:“你哥生辰快到了,你不到场么。”
皇帝陛下是腊月生的,不是二月。二月二是让举国欢庆的日子,但不是皇帝陛下真实的生辰。李小二郁闷,玩自己的小皮甲。他自从收到皮甲,就不肯脱了,睡觉都要穿着。大奉承劝他,穿着睡会伤皮甲,他才脱。
“你这身皮甲,陛下都没有,不想让他看看么。”
李小二低着小圆脸,思索许久,惆怅道:“六叔,你是不是要去开平卫了,所以才让我回宫。”
摄政王微微挑眉。
李小二抽泣地搂着李奉恕的脖子:“六叔我不让你去开平卫。”
成年人容易觉得幼儿是可爱的小傻子,可惜幼儿其实什么都知道。摄政王没问李小二怎么知道的,只是抱着他,拍他小小的背:“男儿应当报国,六叔是,等你长大,也是。”
李小二抽泣声更大,他有不祥预感。王都事离开北京,六叔也要去开平卫。他最珍惜的在鲁王府的日子,是不是就要终止了。
这一次李小二没闹腾。小小的幼兽异常清楚这一次他无能为力,闹也于事无补。小小的皇二子还没开始明白命运这回事,就已经要面对聚散离合。
那个皇宫,对他来说,太大了,也太冷了。鲁王府有黑鬼,有小马驹,有飞玄光,有大大的菜园,更重要的是有王都事,有六叔。李小二在摄政王怀里埋着脸痛哭:“六叔非去不可么?”
摄政王亲亲他:“是,非去不可。国体与尊严,民心与失地,六叔必须讨回来。”
李小二抱着摄政王的脖子:“六叔,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
摄政王笑:“那就回宫,告诉你哥,你以后会保护他的江山。”
李小二很安静地蜷在摄政王怀里,坐着马车进了紫禁城。他心惊胆战,紫禁城对他来说已经是个陌生的地方,摄政王抱着他往南司房走,明显感觉到怀里小身子轻轻颤抖。
摄政王一进南司房,李小二蠕动一下,悄悄转头观察。皇帝陛下正在读书,看见摄政王抱着李小二进来明显愣一下。曾森努力练字,绷着小脸儿很严肃。四川小柿子李至炅很高兴地跳下地,仰脸看李小二,小脸儿上一道墨汁:“你是哪锅?”
摄政王放下李小二,曾森也跳下地,很羡慕地摸摸李小二身上的皮甲。皇帝陛下御案上小猫咪涂涂打个哈欠,趴着看李小二。李小二脱口而出:“哥我来保护你。”
小柿子乐呵呵地拉着李小二的手:“一起耍嘛。”
李小二回头看看摄政王,摄政王拍拍李小二的屁股。曾森艳羡的眼神让李小二高兴起来:“我是李启炴。”
小柿子念书念得叫苦连天,很高兴来个新朋友作伴,拉着李小二一起调皮捣蛋。小家伙们很快相熟。皇帝陛下到底记得李小二为了他试种痘,先进敞轩。李小三因天花夭折,这世上,他只有这一个亲兄弟了。
皇帝陛下叹口气:“那快来吧,一起念书。”
摄政王悄悄离开南司房,小家伙们似乎都没发现。
李小二回头,看一眼空荡荡的门口。
摄政王徒步走出紫禁城,站在紫禁城的午门外,同样回头看一眼。
三百年皇城像只忠心耿耿的巨兽趴着,守卫着京畿的风风雨雨。摄政王曾经惧怕,然后逃离。这一次,却要为了保护这里而战了。
大晏列祖列宗,你们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