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在德指甲果然剥落了。左手三个,右手两个。也有点走运,不是连根掉,甲床上还有薄薄一层,因此感觉有点怪,到也不怎么疼。指甲好说,手指是真的肿了,几根筋在骨头里跳,一路跳到心里。十指连心,李在德一晚上没睡。卫所破败,为了防风冬天都把窗用泥糊死,不见夜色,只能贴着墙听外面嘶号的东北风。
和旭阳连着跑了几个卫所,李在德一早起床轻车熟路用雪搓脸。下级卫所的兵就比佃农强点,负责煮饭的大师傅胖胖的,听说李在德是皇族,对他笑得卑微又惶恐。李在德看得心酸,他想起自己远在北京的爹,时不时也会流露出这种惊惶的表情。
大师傅切酸菜:“旗总吩咐要把酸菜切得稀碎。”
李在德没带牙刷,只好等水烧开了漱口了事,守着火炉看大师傅忙:“啊?”
大师傅脸上有炉灰,人胖胖的,笑容也胖胖的:“旗总出去巡逻了,出门之前让我早上把酸菜切的碎一点。”
李在德揣着两只手:“为什么?”
大师傅用手比划一个“舀”的动作:“李巡检手不方便,不好拿筷子。”
卫所外面有马蹄声,接着是靴子省。旭阳深沉带哑的嗓音吩咐其他起床的旗兵:“把马喂了。”
大晏兵制繁冗,一朝一个样。成庙时把兵制厘清,驻军守国门,卫兵平内乱。即便如此,得用时还得听调,卫所的旗兵随时要被征走。李在德几次想问旭阳上没上过战场,又觉得这问题太傻。
旭阳一进门,橘色的火光映他一身铠甲,红得鲜艳明亮。李在德鬼使神差问一句:“你有赐服么?”
武官赐服,正红纻丝罗纱,蟒纹,飞鱼纹,麒麟纹,斗牛纹,鸾带皂靴绣春刀,威严凛冽。
“有。”旭阳回答。
早饭的炖菜切得正好适合用勺子舀。旭阳一早喝酒,李在德见怪不怪。在辽东烧刀子是保命的法子,但凡冻得没死透的一口烧刀子能救回来。不过李在德是肯定不喝的。喝出瘾来回北京他又没钱买酒。卫所里其他旗兵灌几口酒开始扯犊子,越扯声音越大,飚出来不知道哪里的话,李在德一个字也听不懂。
“朝鲜话,蒙古话。”
旭阳坐在原本是窗的地方,李在德对面。李在德眨眨眼。
旭阳想起什么:“上个卫所的卢什长,祖上女真人。”
李在德张开嘴。
旭阳难得笑一声:“大晏太大了。”
李在德光知道大晏是大,直观感觉是去哪儿都远,但到底多大,没有概念。狭小的卫所饭堂,他突然明白“大晏”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那么多不同族裔的人,在大晏广阔无际的羽翼庇佑下活着。
“我出去看了,今天一早要提早动身。天黑之前要到达下一个卫所,天黑以后要变天。”
李在德默默扒菜。
“辽东总是这么冷么……”
旭阳喝一口酒,声音悠扬起来:“开春化了雪,肥土熟田,好山好水。”
李在德轻声问:“刘伍长问我要不要老参,到底什么意思?”
旭阳一只手指敲桌面:“京城的官来辽东一定要敛的东西。老参,貂皮。关外一根几百年的参换不了关内一袋米。”
李在德差点喊出来:“这太黑了!”
旭阳面无表情。
李在德难过:“我明白你们为什么讨厌我了。”
旭阳倒酒,把酒碗递给李在德。李在德一脸震惊,然后非常荣幸,双手包得两只粽子似的,捧着酒碗豪情万丈地全干了。他把酒碗往桌子上一拍:“我要把这一切都告诉鲁王殿下!一定会有改观的!”
旭阳淡淡:“鲁王?哦摄政王。”
李在德打个嗝:“正是!”
旭阳喷一声鼻息。
李在德蹙眉:“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他脸发红,眼发亮,很用力地捶桌子,“你看不起我,你看不起我是吧!你不信我会告诉摄政王?”
……上头了。
旭阳解开铠甲护腕,撸起袖子。李在德以为他要揍自己,吓得向后一仰。旭阳亮出肌肉结实的胳膊,硕大的疤几乎把旭阳的右臂截断。
“被金兵的火器轰的。你有没有想过,金兵自己又不能造,他们那儿来那么多的火器火炮?”
李在德干眨眼。
“山西卖给他们的。一仗下来我们收缴的火器上都有晋造的铭文。我都清楚,摄政王能不清楚么。然后呢?”
旭阳问他,然后呢?
不不不知道……
旭阳沉默一会儿:“你有句话说对了,那些火器是我们当兵的命。现在的情况,不光是我们自己的火器老旧,还要被自造的火器轰杀。山西的老财们不觉得有什么,朝廷不觉得有什么,摄政王看上去也没做什么,查晋商闹得热闹,也没下文了。”
李在德哗哗淌眼泪:“对不起……”
旭阳沉沉一叹。
跟他说这个……
吃完早饭,旭阳赶着车送李在德去下一个卫所。李在德喝多了,坐在雪橇车里傻笑,又叫又唱,反正茫茫林海不见活物,想丢人也丢不出去。他自己叫够了,捶旭阳的背:“你也唱嘛!唱!”
酒壮怂人胆,他打定主意旭阳不唱不消停。旭阳后悔让他喝酒,这什么酒品。他怕李在德滚下雪橇车,滚下车还得去捡他——
李在德突然听到气息绵长悠扬的吟唱。胸腔出来的声音,震荡天地雪野,贯穿灵台心境。李在德霎时清明,仰头呆呆看着天,张开双手:“辽东的天,都那么大!”
旭阳的吟唱飞向天际。
“你唱的是蒙古歌吗?什么意思呀!”
“英雄史诗的开头。”
李在德大笑:“你说我们现在是不是也正在经历史诗?我常常地想,我们看史,未来人看我们。如果大晏是一首史诗,我们所有人,包括摄政王,在这首诗的开头,还是曲终?”
旭阳没回答。
他继续吟唱。
古老的调子,那么长那么长的赞颂,那么久那么久的时光。
摄政王撑着下巴惊醒,面前摊着山海关的與地图。王修端着茶轻轻进来:“刚才看你盹着,没叫你。”
李奉恕看山海关的地图,他看了好几天。
“没什么,刚梦见有人骂我。”
王修叹气。辽东冰灾,沈阳彻底与世隔绝。谢绅进了沈阳,许久没有音信传出来,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朝廷又为了女真吵。一派是陆相晟的观点:彻底拔除女真人。陆相晟霹雳烈火忠肝义胆,不是这个性子也不敢在金兵围城的时候以区区一个知府之位领着临时招募的一万人勤王。不光性子爆,还有手腕,这一路进山西纵横捭阖游刃有余,竟然比摄政王预料的顺利多了。陆相晟看女真人就叛贼,既然敢围帝国都城就要连根铲。另一派是礼部尚书,阁老杨文弱:他也认为女真人是叛贼,只不过与豫中陕北造反乱民无异,对于乱民朝廷一贯也是杀领头的明正朝纲,剩下的以抚为主。仿佛病气,大晏若自身强健,必定邪风不侵,把女真人堵在山海关外也就算了。
“哪里只有一个山海关。”李奉恕手指在與地图上一划,左边,广袤的土地——鞑靼。
和谢绅断了联系,不知道女真人自己如何了。可是女真人不遗余力拉拢鞑靼,这一点傻子都明白。大晏和鞑靼的边境线实在太长,此时不安抚,真和女真结盟大军压境那天就晚了。何况趁着没开战赶紧拉拢,鞑靼若是和女真一样同大晏交战,到时便真的无可挽回,祖宗家法不上贡不求和,摄政王也没胆子违抗。
李奉恕真的不喜欢杨文弱,也承认他的话有道理。王修怅怅,金兵不围京城倒还有余地,把京城给围了……那就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范文程在大晏屡试不中真他妈有原因,净出的什么馊主意!
“必须安抚鞑靼和瓦剌。开互市,启用鞑官鞑兵,官爵赏赐一样不少。”
王修心里一紧:“鞑官好说,一直都有,开互市安抚鞑靼,你不晓得到那帮刀笔吏嘴里会多难听……”
李奉恕笑了。
“这几天,我想清楚一件事。我是摄政王,我不是皇帝,这难道不是最妥帖的身份?大晏的骄傲不允许大晏的天子低头,可我只是个王。百年之后史书写我擅权弄政罔顾圣意,全是我李奉恕一个人的主意!”
连庆无声无息出现在摄政王书房门口。王修转身:“出什么事?”
连庆呈上一份褐色的表:“战报……鞑靼攻城。”
王修一惊:“什么时候?攻哪里?”
连庆什么都没说,只是呈上战报。
战报原本不是褐色的,那只是干涸的血迹。
它三个月前就被发出来,摄政王现在才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