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膳, 周烈过来了。摄政王淡淡地用脸面对周将军, 周将军本来心里就忐忑,瞪着摄政王的脸瞬间把酝酿一晚上的词儿给忘了。
难道鲁王府该熏艾了……
“周卿到底有何事?”
周烈清清嗓子:“殿下,凤阳武学筹办还算顺利,选址选在旧齐王府。就是讲师有些问题,殿下知道臣嘴笨。如果说效法儒学, 对照武学便要选一些武举, 可是大晏开武科想来稀少, 考试难度还大。骑射刀剑不说, 策论兵务都要写得漂亮, 所以武举竟然也没几人。臣扒拉来扒拉去,在京的就找到一个……”
“邬双樨。”
周烈舔舔嘴唇:“是的,只有邬将军是真正的武举。”
摄政王却问:“现在京营骑射如何?”
周烈回:“旭阳旗总现在兼任京营骑射教官,总体有很大改观。旭阳教官说骑射这功夫是个需要打磨的苦活, 若是能从小锻炼就好了。”
摄政王用手指点桌面。太祖时极端尚武,徐丞相俸禄五千石, 至今大晏朝无出其右。徐丞相可是个完全的军人, 丞相是兼任,正职是兵马大元帅。立朝初期武职各处指挥使和总兵可是压着布政使的。后来文职渐渐增多,增设什么经略总督的,武官渐渐没有话语权。
现在, 是倒过来了。都布按个个颐指气使, 各省指挥使地位甚至比不上监军太监,没资格进“节帅堂”。比如宗政鸢——山东总督杨源虽然在登莱之乱中逃跑被愤怒的平民揍死, 在他死前宗政鸢可是连见他一面都极其困难。
摄政王悠悠道:“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在场的只有周烈和王修,一个武人,一个文人。周烈不便说什么,王修道:“我只看到个表象,就是国家不得不以科考安抚学子,考中便要有官职,文官数量远胜武官,武官可不就渐渐没有话语权了。”
周烈感激地看王修一眼。
摄政王点头:“既然如此,便开武举科吧。”
周烈一愣:“这样行吗?”
王修看老李一眼,笑着问周烈:“周将军,你知不知道科举分南榜北榜?”
周烈最怕王修这种反问式开场,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就……知道。”
“科举分南榜北榜,北榜要比南榜易,所以每次开科,都有南人削尖脑袋想办法考北榜,真个是千奇百怪豁得出去。刘次辅六十了纳的小妾是江南名门闺秀,你猜是为什么?那户奢豪人家舍出女儿就是为了要把儿子的户籍塞进刘次辅西北老家,考北榜!为了金榜题名,读书人什么都豁得出去。现在民间盛行研究兵事,如果殿下开了武举恩科,一样是天子门生,你猜大家会怎么办?”
周烈听得愣了,读书人真的也不容易。民间却是并不鄙薄武人,“穷文富武”么。这样如陆指挥这般体力强悍的读书人,可不就多条选择?
周烈感动:“真的开武举科的话,不求武学如儒学,只求能有更多将才入陛下与殿下麾下。”
王修心里嗤之以鼻,读书人都是什么臭德行他看看自己就知道了。不过他也点头:“正是如此。”
周烈总算把话题扯回邬双樨:“如果有真才实学的武举来襄助的话,岂不是更好?”
王修笑道“正是如此。小邬将军任凤阳武学讲师是有些屈才,大儒也不给人开蒙。不如就把凤阳武学分为幼学与大学,小邬将军进大学,训练成年人,殿下你看如何?”
王修和周烈有意提携邬双樨太过明显,以后凤阳武学出来的将军见邬双樨都得执师礼。摄政王用手指敲桌面,敲得王修和周烈心里七上八下。
“行。只是武举恩科,由周烈和宗政主持。”
王修很高兴:“多谢殿下。”
天寒地冻不可怕,人心寒了可就暖不回来了。
摄政王听着王修的声音,微笑:“王都事起个折子,我要奏请陛下,开武举殿试,这样武举也是天子门生。”
王修高高兴兴便去起折子了。
李在德在工部匠造局拆曾官人想给殿下的三眼火铳。越拆越心惊,越拆越害怕。虽然这把金银嵌宝石的火铳显然也不是军配,只有宫廷才能有,可是它的存在证明泰西火铳的技术已经到达如此地步,离大规模配备军队只剩时间。李在德拆一拆,歇一歇,戴着眼镜拿着放大镜观察枪管,他发现三根枪膛中,都有奇妙的线条。他敏锐地感觉到,这种浅槽线条,是为了子弹准备的,为了让子弹……旋转?
太可怕了。
李在德毛骨悚然。
邬双樨冲进工部匠造局,不小心撞了个人。高大汉子,邬双樨见过,制作火药的郭星起。郭星起看邬双樨红光满面,笑道:“邬将军有喜事?”
邬双樨一拍他肩膀:“李巡检呢?”
郭星起一指单间:“在里面。”
邬双樨冲进匠造局单间,看见李在德一抽一抽地在拆一把火铳。
邬双樨一愣,拆火铳,哭什么?
傻狍子有个一激动就流泪的毛病,完全控制不住。可是拆火铳他激动什么?
邬双樨轻声道:“狍子?”
李在德抬起头,眼镜拉到鼻尖,双眼红肿:“你来啦……”
邬双樨敛了喜色,十分严肃:“有人欺负你?你哭什么?”
李在德双手都是油,用胳膊肘十分技巧地一推眼镜顺便擦擦脸,放下胳膊眼镜落回鼻尖:“没人欺负我。这把铳是曾官人献给殿下的泰西宫廷配枪,殿下命我拆了看看泰西技术。”
邬双樨走上前,实在看不出问题:“所以?”
李在德流泪:“月致,如果大晏有朝一日从天跌落地,要怎么办?”
邬双樨糊涂,狍子是真的傻了?李在德拿着枪膛,十分难过:“有差距了。我从未想过,泰西居然也能有比大晏先进的一天……”
邬双樨一直认为,李在德所能看到的世界,是整个瑰丽的宇宙。李在德不是傻,是专注,过于专注所以反应总是会出人意料。狍子虽然视力不足,说不定,他看得其实比任何人都长远。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咱们这大好河山就是璧。如果大晏被人从天上推入泥淖,怎么办?”
邬双樨关上单间的门,搂住李在德的头:“那爬也要爬回去。”
他摩挲傻狍子的背:“别害怕,别害怕。”
李在德靠在邬双樨怀里,下了决定。他今生,要跟火器玩儿命了。
傻狍子平复心情,抽泣两声:“你来找我做什么?”
邬双樨给他弄得也没了喜气:“我……被聘为凤阳武学的教授。虽然比不上研武堂教授,总算……有个差事。”
李在德突然振奋,把脑袋从邬双樨怀里拔出来,瞪着两只眼睛隔着眼镜片神采奕奕:“看来是天意!你培养将才,而我制作火器。”
李在德眼睛圆眼镜片也圆,跟四只眼睛似的。他思维实在是太快,邬双樨眨眨眼,笑道:“是的,的确如此。”
李在德狠狠一抽泣,心明眼亮了,继续埋头研究火铳。邬双樨呼噜呼噜他的头毛:“真是个呆子。”
“不是。”李在德鼻音浓重。
“嗯。”
王修等小花的回信等得心焦。跟陈春耘在京营相谈的一席话,简直惊心动魄。
他终于知道徐信肃是个什么东西了。
陈春耘跟他介绍,泰西番佬在世界各地做生意,都会雇佣一些当地人做“贡普拉度”,意思就是“买家”,协助番佬采买当地物品。作用非常类似给大晏宫廷提供物资的买办商人。这帮买办熟知本土情况,又效忠番佬,说白了就是胳膊肘外拐坑自己人。徐信肃就是荷兰人在大晏的“买办”,帮荷兰人狠狠压低大晏生丝价格,使得南海以丝为业的蚕农苦不堪言。荷兰人转手高价卖给葡萄牙西班牙倭国,再狠狠杀一刀肉。生丝只是其中一项,晏货毕竟受欢迎容易流通,泰西其他国家不得不就范。现在西班牙倒向荷兰,欺负死葡萄牙,刚把葡萄牙的生丝船队给抢了。葡萄牙如果想续上这一季风的生意不至于血本无归,还得高价向荷兰买回来自己的船队。
怪不得葡萄牙教官彻底爆发了,这是挺欺负人。王修只是觉得莫名其妙,这帮泰西佬也挺有意思,在大晏家门口打起来,视大晏如无物么?
荷兰和西班牙还想弄死曾芝龙,十八芝碍着他们走私了,因为十八芝也走私。王修大笑,世上的因缘际会,真是妙,妙不可言。
王修奇怪:“陈官人以前怎么不讲?”
陈春耘有点讪讪的,以前时机不成熟,讲也白讲,摄政王是挺想到海面上捞银子的,这不是接二连三的……又围京又挖祖坟的,陈春耘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
王修感慨:“老李当初想的是在海运上也掺一脚,用咱自己的船。你也说了,投入风险都很大。后来曾芝龙来了。‘时移世易,变法宜矣’,如是而已。”
陈春耘没心情跟王修一起感慨,他的目标一直没变,就是想去墨加西亚。
王修不紧不慢道:“陈官人莫着急。周将军那时也是进京要军粮,在殿前磕头磕出血。但是哪儿有粮?摄政王急得高烧不退。现在右玉正在试种土豆番薯玉米,如果成功,推广至陕西。摄政王殿下免除陕西赋税,白巡抚在陕西雷厉风行整顿农事,虽然不是一把将粮食运到西北,这样咬牙苦干,可不就有粮了?”
陈春耘一向风度翩翩,这下面有愧色:“是我失态了,欲速则不达。”
“山东要送来个人,到时候请陈官人鉴识鉴识。陈官人,摄政王殿下说了,钱是孬种,越花越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