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芝龙很诚恳地承认, 十八芝共计十几万人, 十几万人靠他生存,他目光必须长远一点。很久以前远洋贸易就有衰退的迹象,荷兰阿姆斯特丹是最大的晏货集散地,无论是官方贸易还是走私,晏货的流向都是这里。欧洲近年也是天灾人祸不断, 自己吃不上饭的时候, 漂亮的瓷器丝绸这样的奢侈品就成了囤积的废物。
曾芝龙和西班牙与荷兰最深的矛盾根源在于殖民地。曾芝龙敏锐地发现这些鬼佬贸易船只虽然减少, 在南洋驻扎的地盘却越来越大。远洋船只减少, 单靠劫掠是无法养活十几万海上军队的。
于是曾芝龙也想经营地盘, 并不是长崎那样单纯走私转运口岸,而是澳门吕宋港一样连带屯田屯兵农业生产全部都有的,国中国。
南洋沿岸适合屯兵的地方就那么几个,放下十八芝就把荷兰西班牙挤跑了。荷兰西班牙是实打实的冤家, 为了提前铲除曾芝龙,他们结盟了。
陈春耘沉默地听着, 海岸边的炮火携带着海妖无尽的愤怒和野望狂轰滥炸。
“所以你扩展地盘的第一步, 就是顶着被诱杀的危险,进京给自己弄了个合法身份。”
陈春耘在这一点上, 对曾芝龙刮目相看。成功果然不是白来的,十八芝不是天上掉的,曾芝龙这一步棋走得运筹帷幄。
曾芝龙没担忧过进京会如何,顶多就是死,海盗每天都直面死亡, 他倒是不怕。他也没想到进京能看到李奉恕,天威赫赫的摄政王。曾芝龙亲自体会了一把帝国权力巅峰焚魂蚀骨的恐怖力量。
大有裨益。
夕阳完全西沉,火色侵蚀暮色,曾芝龙的脸上嗤光霭霭,浓墨重彩的光影笔触全力赞颂他,恋慕他。曾芝龙一对眼睛里,勃勃的火光正在跳跃。
“林峰当年被大晏和西班牙联合剿杀,你也知道。我想最关键的原因不是林峰揍了西班牙然后西班牙跑去告状,而是大晏当时的君王容不下有异心的力量。我不能犯他的错误,我想起码应该把大晏拉到自己这边来,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好,李奉恕比我想象得更像个王者。”
陈春耘想起摄政王殿下叫他去询问广州市舶司船只减少的问题。也许殿下也看明白了,殿下才是那个真正一手攥着过去与未来的人。
曾芝龙冷笑:“当然,姓李的瞎子其实也不怎么相信我,没关系,他信你。”
陈春耘忍无可忍:“曾将军,不要在我面前这样称呼摄政王殿下!”
曾芝龙用眼睛看陈春耘,那一对琉璃无暇的眼睛里映着火光,在暮色中闪闪生辉。
“他不瞎,那他是什么。”
陈春耘额角爆青筋,闭上眼,再一睁开:“我什么时候下船?”
曾芝龙一耸肩:“等清远舰回报。”
余皇吃水太深,不能很接近吕宋港,上岸得换船。各个船队都在清扫战场,西班牙战船在吕宋港的不多,吃了个闷亏。葡萄牙船队四艘货船停在港口没人管,被炸了个七零八落。
“回去叫葡萄牙人写个单子,我照价赔偿。”
曾芝龙毫不在乎。
捧日都舰队登岸,海盗们跟西班牙驻军直接激战。有仇报仇,十八芝折损多少,就得成倍地找补回来。五支舰队,这笔账得慢慢地算。
旗船余皇巍峨如岳,安静地停着。陈春耘听到火铳的声音,遥远的岸边隐隐有叫喊。他的天性告诉他杀戮不对,但是他无能为力。曾芝龙告诉他,手里握着刀剑的人才有资格优雅,他无法反驳。
天威都,登封都,振威都的舰队陆续靠岸,更多的福建海防军登岸,从西班牙驻吕宋总督官邸中把“吕宋总督”给抄出来,海都头绕着秃头的总督看了半天,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有梅毒吗?”
福建海防军自带的舌人翻译过去,吕宋总督酒伤肝色伤肾的肉红色脸腾地更红,恶狠狠地瞪着这个粗野的矮胖子。
海都头一呲大金牙:“我们大帅讨厌脏病。”
吕宋总督气得要踹海都头,制住他的人把他压在镶着无数象牙和宝石的办公桌上。海都头在总督官邸转一转,吹了个口哨,真够奢华的,快赶上老大的船长室了。
外面喊杀声彻底停止,海都头一拍手:“去鸣号通知清远舰队的人,回去报信,吕宋港清除干净了,吕宋总督没杀,问老大……大帅杀吗?”
岸边传来悠扬的号音,委婉清亮,是海妖最美妙的吟唱。
曾芝龙对陈春耘微微一弯腰:“该您登场了。好好展示大晏最纯正的儒雅风度,我为您骄傲。”
陈春耘抬手整理衣冠,吸一口气,吐出来,抬头挺胸,信步往船下走。
曾芝龙认为,把地方揍得跪在地上,对方才能认真听清你讲的话。陈春耘心里很有成算,如今大晏想迈动庞大的身躯在海面上插一脚,其实已经晚了。在南洋沿途攻城略寨也不是不行,然而大晏终究最讲以和为贵,事莫大于人命,肆无忌惮的屠杀上干天和,下伤国祚。更重要的是,根据曾芝龙的估算,跟荷兰和西班牙正面硬抗全面开战得不偿失,大晏又没真的给福建海防军军饷。
腥风血雨的最后,还是要共同发财。
曾芝龙一脚把人踹翻在地,陈春耘温和友善地低头去谈判。
在吕宋被像羊一样圈着的闽商早就互相用闽南语通了信。讨海郎命贱,在家乡登船的那一刻,家里就当是死了。真的死在海面上,尸体立刻就会被丢下船喂鱼,真正的尸骨无存,孤魂野鬼。但是前赴后继的海商依旧在海面上挣扎,因为要生存,要活着。
最先登上吕宋港的是晏人,最先开始做生意的也是晏人。西班牙军队到来,屠杀晏人就像屠杀兔子,反正杀之不绝。晏商擅长做生意,囤积金银财务,西班牙人也确实觉得隔段时间杀晏人就像掏兔子洞,鬼知道为什么晏人那么会做生意,一掏晏人的兔子洞就能掏出好东西。
然而西班牙人掏了金银货物,他们自己又不继续贸易,还得继续靠晏人发财。不过没关系,只要给大晏的海房官员一点好处,向北京上报南洋无事,西班牙雇佣的华人买办们还会去福建去号召商人们跑远洋讨海。
养肥再杀,晏人就是最温顺的牲畜。
闽商自己也都习惯了,反正没人管,赌一把,万一发财了呢。他们在吕宋被驱赶到露天营地,不准随意走动,不准交谈。只有必要的时候才放他们出来做生意。
闽商自己推举了一个会长,花白胡子肌肉虬结的老水手,叫林木水。水手很少有命活到这么大年纪的,大家觉得林木水很旺,希望他能旺一旺大家的财运。林木水除了偶尔吹嘘自己祖上就是三宝太监身边的水手以外,几乎没有话。有一天,林木水突然告诉大家:葡萄牙船被西班牙劫了。
泰西国家碎如饼渣,晏人总是分不清谁和谁,总觉得他们都是一回事。林木水摇头:“不是一回事,两国开战呢。”
葡萄牙海军排成一队举着手被西班牙军队用火铳押着,默默路过圈禁晏商的露天营地。两边互相看看,只能眨巴眼睛。
不过葡萄牙海军士兵比晏商矜贵,能住进有房顶的城寨。
按理说过了季风季节,西班牙人该放了晏商出来做贸易,今年就是没动静。大家有点胆战心惊,是不是自己正撞上西班牙人要掏洞,酝酿着要来一次清洗。林木水低声道:“西班牙军队里暴发梅毒了。自顾不暇。”
闽商们很好奇:“会长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林木水左右看看,巡逻士兵稀稀拉拉的,管不上他们:“吕宋港有十八芝,我兄弟在里面。”
闽商们看林木水的神情更敬畏,十八芝,曾芝龙,海妖,跟西班牙人比,不知道哪个更可怕。
初来乍到的小孩儿低声道:“福建今年大旱,海妖救灾比官府都快。”
所有人沉默。
不知道谁苦笑:“反正……也没人管咱们。”
林木水恢复沉默。一日又一日,所有闽商被关得绝望时,林木水低声道:“大家互相传,听到炮声,一起行动,大家躲好。”
其他人没听懂:“葡萄牙军队来报仇啦?”
林木水板着脸,神情变换,似悲似喜:“不是,是大晏的军队。”
所有衣衫褴褛面黄肌肉的闽商都愣住了,年轻小孩叼着草茎很兴奋:“真的吗?来救我们的吗?”
满面风霜的中年人们没有高兴的,只有疑惑:“大晏军队为什么要来?十八芝的人告诉你的?”
林木水一顿:“其实就是十八芝。”
年轻小孩继续高兴:“海妖来救我们!”
另一个中年人呵斥他:“小声点!巡逻哨兵过来打你!又是海妖又是大晏军队,怎么可能!还救你!谁管过我们死活!”
林木水一字一顿说出最后一句:“十八芝,现在是大晏军队,就要来了。”
接着,漫天炮火轰炸。
看守闽商的哨兵们都跑了,温顺的晏人爆发出从未有过的求生欲望,林木水带着他们狂奔出露天营地。他们还是什么都不懂,“大晏”两个字从来没在南洋上有什么含义,他们没有受过这两个字的庇佑。出来讨海碰运气,已经做好了准备随随便便轻易死掉。
反正命不值钱。
可是真当炮火来临,所有人都瞬间斗志昂扬,跟着林木水逃命。疯狂的激战持续很久,炮弹四射,砸进棕榈树林,火焰蔓延。
西班牙士兵冲向港口迎战,闽商们全力奔跑,哪怕真的是兔子,也要顽强活下去。海面战船凶悍潜行的群狼一样缓缓迫近,炮火掀起的烟雾水雾渲染夕阳,战栗而悠扬的号音切断海风。所有人心里惊慌,那真的是海妖在吟唱!
年轻小孩突然惊叫:“你们看!”
巨大威武的战船上飘扬着火色金线绣的巨大旗帜。一艘,两艘,海面上出现的船只越来越多,每一艘,全都挂着晏字旗。连成一片的火红旌旗漫卷焚天,灿然金字在如血残阳中光华耀耀——
晏。
晏字旗昭昭飘扬,海妖吟唱般的号音不绝缭绕。
闽商们愣愣地看着耀武扬威却头一次出现的晏字旗。南洋航船多,乱七八糟有很多的旗,他们从来没见过的大晏旗,他们也不指望能看得见。突然出现的犹如烈火的从故乡而来的旗,灼痛眼睛。
麻木又听天由命的人们这一次真的相信,晏字旗,来救他们了。
陈春耘刚要下船,余皇突然轻微一颤,甲板上有人高喊:“有炮袭!”
陈春耘转身跑向余皇另一侧,曾芝龙双手攥着船舷,面色铁青。陈春耘目瞪口呆地发现,一艘十八芝样式的战船,正对着余皇开炮。
陈春耘不敢看曾芝龙的脸色。
海妖真的被激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