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舰又有船只回报:找到西班牙人关押闽商和葡萄牙水手的地方。闽商被看管得比较松散, 数百人圈在方圆两里的地方。葡萄牙水手条件好一点, 住在城寨中。
曾芝龙突然就笑了。陈春耘问他:“将军笑什么?”
曾芝龙啧一声:“我刚刚有那么一瞬间,真以为自己是奉旨来‘调停’的……哈。”
陈春耘一愣:“那将军是来做什么的?”
曾芝龙抬腿在甲板上走:“把晏字旗都给我挂上!”
旗船余皇缓缓升起巨大的晏字旗大纛,红底金线,辉煌万千。余皇换旗,跟着余皇的所有十八芝船队全部换旗, 整齐划一红色的旗帜浩荡航行, 仿佛蔚蓝海面上燃起丛丛烈火, 焚向天际。
陈春耘看得呆了。他一抬头, 海风扬起余皇的晏字旗, 飘荡漫卷,愈燃愈烈。
“有个祖国,也不错。”曾芝龙微微一笑。
海都头嘟囔:“祖国给军饷就更好了。”
曾芝龙一拍他脑袋:“你懂什么!”
陈春耘稳定心神:“将军是挂给吕宋港的西班牙军队看的吗?”
曾芝龙还是微笑:“吕宋港鱼虾混杂,不光有西班牙军队, 还有荷兰军队,以及南洋诸部落。他们看得懂?”
陈春耘一愣:“那将军是给谁看的?”
曾芝龙语调平静:“给所有闽商。”
穿过万里石塘和石星石塘, 越接近吕宋港, 回报的清远舰快船越多。陈春耘站在船舷旁边,看着一望无垠的海面链连接辽阔天空的那一线, 血脉中的陈家远祖搏浪海面的雄心日夜嘶吼。陈家人,大晏人,都应该出一趟海,看一看海有多大,世界有多大。他没事就爱站着看, 知道海天连接的一线渐渐出现陆地港口。
“陈官人就是晒不黑哈。”海都头耸肩。陈春耘上船什么色儿,现在还什么色儿,白得反光。
清远舰快船不停回报:找到圈闽商的地方。联系到闽商中能说得上话的人。在吕宋港的兄弟无法接近关押葡萄牙军队的城堡。闽商同意一起行动。
陈春耘蹙眉:“一起行动?商人行动什么?”
曾芝龙看着吕宋港地图以及西班牙荷兰的驻军位置:“他们的行动就是万一打起来,全都给我躲好。”
陈春耘温和地坚持:“大晏自古以来先礼后兵。”
曾芝龙似笑非笑:“海妖自古以来从不讲理。”
陈春耘一愣,曾芝龙美得像妖的眼睛看他:“陈官人,你真的以为我是来跟他们讲理的?”
陈春耘以为这就是外交,谈不拢再说其他。他这一辈子当不成拓土开疆的张仪,也一直用借兵挥师的王玄策激励自己。他余光瞥到余皇正在接近吕宋港,他到底还是最传统的天朝官员,不是海盗。
曾芝龙冷笑:“陈官人,你看一看张仪和王玄策时期的秦唐,是什么样的帝国。”
他抬腿往船长舱室外面走,边走边拔出火铳,在甲板上朝天鸣火,火器一响所有船队同时开始吹号,悠长嘹亮的声音仿佛海风吹着海妖的歌声,陈春耘神魂战栗。
“打!”
陈春耘拉住海都头:“你们什么时候商量的,为什么这一路我都不知道!”
海都头大笑:“商量什么!揍一顿再说!”
既然不服,就打服了!
陈春耘第一次彻底失态,傻乎乎地站在纷乱的甲板中间,完全反应不过来。曾芝龙站在最高处舵手位置,海上的夕阳余晖打在天的脸上,海风撩起他的头发,他就像是传说中用歌声摄魂夺命的,真正的海妖。
曾芝龙一条腿蹬在护栏上,胳膊撑着腿,上半身倾斜,居高临下看着陈春耘:“陈官人,我告诉你正确的顺序,应该是先兵后礼。别急,你的出场顺序在后面。”
为了庆祝大帅大难不死,炮火伴奏,血肉飞舞的歌剧,正式开始。
陈春耘明白了。曾芝龙为什么一定要上京得到朝廷的承认,哪怕不发军饷也得混成个大晏正式军队,因为只有“福建海防军”才能搞出这么盛大的演出,才能使曾芝龙张狂傲慢热情浪漫的灵魂纵情高歌。而海盗“十八芝”不行,曾芝龙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林峰——百年前进攻吕宋狂削西班牙,没想到西班牙告状告到北京,于是被大晏海师与西班牙海军联合剿灭的海盗王。
大厦的铸成需要一砖一瓦坚韧不拔,倾塌却只要片刻!
海妖不是来调停的,也不是来讲理的。
海妖,是来复仇的。
吕宋港值班的水兵一早就发现有火色旗帜的船队在渐渐接近,吕宋港发出询问的铜锣与鼓声,那支船队并未理会,只是向前。等到值守水兵发现不好开始调转炮口的时候,海面几乎是瞬间出现连绵不尽的船只,山岳一样的巨大怪物静静地停住,它身边的舰队炮船冲向港口,炮火疯狂砸向港口。
福建海防军瞬间调转炮口,吕宋港顷刻间陷入一片火海。曾芝龙站在余皇的瞭望台上,用望远镜看着,放声狂笑。他谋划这么久,他隐忍这么久,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西班牙军队和荷兰军队曾经想要彻底消灭海妖,现在海妖回来了。
十八芝传令号角区别于其他所有船队,在震天撼地的轰炸声中声声不绝,所有大小船只在海面上星罗棋布,令行禁止井井有条。那号声淬了罂粟花的毒汁,袅袅缭绕,在冲天明灭的烟火和被炮弹炸起的水雾中肆意高歌。
陈春耘全身战栗,原来海妖是真的,这的确是海妖的歌声。当海面飘起烟雾,歌声在迷茫中回荡之时,海妖已经微笑。
清远舰队快船回报吕宋港闹梅毒的时候,曾芝龙就起了杀意。趁他病要他命,梅毒必然造成全面的战斗减员,岂止装卸工人手不够,海军战斗力也不行。陈春耘认为这非君子所为,他也知道曾芝龙会回答他什么。
曾芝龙会反问:不趁他病要他命,那什么时候要他的命。
陈春耘仰头看瞭望台上的曾芝龙。太阳已经沉入海面,夕阳的余晖染上海面一片血色。吕宋港的火海交相辉映,映照着曾芝龙修长的身形,美得妖冶歹毒。
炮火连天,曾芝龙在笑。
吕宋港口停船被曾芝龙轰得七零八落,荷兰军队在鸡笼有军港,只是海妖不会允许他们的求救信送出去。这场大规模的杀戮曾芝龙构想了很久。海面唯一的法则是弱肉强食,想要杀海妖可以,就要经得住海妖的怒火。
陈春耘终于忍不住大声道:“将军!别把葡萄牙的船队给炸了!”
曾芝龙熠熠的眼神带着笑意:“那就赔他们!”
从占城到吕宋的荷兰军舰正撞上十八芝火轰吕宋港,荷兰军舰反击,十八芝的海盗们狂笑:“又来一个!一起玩儿吧!”
有一艘多桅快船掉头往回跑,要回占城报信。没命地航行许久,它筋疲力竭之时,海面上突然出现十八芝威胜都战船。
十八芝就在它后面呢。
海都头一声吆喝:“接船舷咯!”
天武都战船接了占城来的荷兰军舰,亡命徒们尖叫着,怪笑着,冲进船舱。荷兰士兵还击,枪炮炸开血花,海盗们不在乎,踩着热血往前冲,嗷嗷地喊着,死便死了,喂鱼去!
陈春耘第一次看到十八芝火力全开的杀伐,脸都白了。海都头道:“陈官人,老大进京这段时间,西班牙和荷兰没少杀我们的人,大略也是这么杀的!老大没有告诉过你,我们十八芝其实现在只剩十三支了!五支舰队都完了!海面就是如此,老大是要给战亡的兄弟们一个交代!”
陈春耘平静微笑:“只要曾将军在,十八芝永远都在。”
海都头大笑:“正是!陈官人,我也忙去了!”他圆胖的身材异常灵活,伸手一荡桅杆上的绳子,荡进荷兰军舰,一刀劈下去,扑满脸热血,蔓延到他呲出的金牙上。
陈春耘第一次看到这样惨烈的海战。他维持着稳定的气势,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血色。他面色惨白地站在余皇上居高临下看着刀剑枪炮的屠戮。荷兰军人亦很善战,疯狂地砍杀。一个年轻的荷兰指挥官被砍了一条胳膊,看都没看从身上掉下去的肢体,用唯一的手臂跟海盗肉搏厮杀。荷兰军舰主桅杆往下一倒,军舰上的旗一头栽进海面,年轻军官惨叫一声伸手去抓,被人一刀捅个穿。
“他们是为祖国而战。你可以认为,我们也是。”
曾芝龙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陈春耘的身后。陈春耘看到曾芝龙又开始发抖,他可以控制着自己表情古井无波,可是抓着船舷的手却抖得停不下来。
曾芝龙抬头看飞扬的晏字旗。余皇主桅杆顶端火色燃烧的金线绣旗,全都看到了。
陈春耘深深吸进一口,再缓缓吐出来:“我能理解。”
曾芝龙摇头:“你现在理解不了,但你很快就会理解。杀戮停止,你便可下船去‘调停’,到时候的你一定风采卓越,因为你的身后是十八芝的炮船。”
陈春耘睁大眼睛,曾芝龙拍一拍他的肩膀:“你的确是个天生的纵横家,而且能力绝对优秀,我从没见过比你更擅长交际更纵横捭阖之人。只是你究竟是个文官,需要见见血。我很抱歉,但海面上的规矩从来如此。斯文优雅的前提是,血腥杀戮。”
不知道什么时候,炮声停止,杀戮惨叫声停止。
曾芝龙行了个优雅的邀请礼:“该你上场了,陈同知。是时候展示一下,大晏最翩翩儒雅,宁济四方的风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