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鹿鸣到达山东之前,摄政王亲自写的的另一道谕令已经在宗政鸢手上。那更像是一封信,交代所有医治伤员事宜听从小鹿大夫,小鹿大夫对于治疗创伤疡伤颇有专攻,一切以减少士兵伤残为要。对于山东叛乱倒是只字未提。
谕令结尾,只有两句话:
一不负天子。二不负君子。
那时候,宗政鸢对李奉恕道:殿下,我要为你打造一把绝世的剑。
李奉恕波澜不兴:我用什么换?
宗政鸢对他一揖:殿下拿到剑时,只需记得,臣要死于人,不死于口。要死于法,不死于笔。
李奉恕难得地,大笑。
宗政鸢把谕令折叠几下,塞进胸前铠甲。
接剑吧,殿下。
山东孔有德占领登州沿海一线,大有攻占山东全境之势。山东总督杨源下落不明,朝廷哗然。摄政王老巢起火,倒是什么反应都没有。不见生气,也不见着急,还是那样,没表情。
摄政王又是连着几天不去上朝。王修站在书房外面犹豫,王府下人惊恐地瞪着眼睛蹑手蹑脚,恨不能飘在空中。鲁王殿下从不发脾气,他坐在那里沉默就够慑人。
书房里没动静,王修实在忍不住,一推门,李奉恕坐在书案后面,十根手指上转着一枚钱币。那钱币被李奉恕的手指不容置疑地耍弄,在指尖无可奈何地翻转腾挪。
王修轻轻叹气。小鹿大夫离京前嘱咐,殿下可以没事儿的时候转转文核桃活动活动手指。李奉恕坐书房几日,硬是把一枚钱币转出花儿来。王修决定讲一点李奉恕想知道的:“小鹿大夫到山东了,莱州平定之后全面主持医药院,山东那边回信说小鹿大夫风风火火说一不二的。”
李奉恕眼睛盯着手指转钱币,表情缓和:“小鹿大夫被压在京城,是屈才了。”
“还是个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让你写谕令你就写。你不是早给小花下谕了……”
那钱币在李奉恕手背上旋转,李奉恕一翻手利落握住钱币:“我看着鹿鸣李在德他们那倔强的劲儿,便觉得总归天不绝大晏。”
王修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李奉恕沉默许久:“山东如何了。”
“辽东戒严,阳督师派遣一支铁骑南下渡海进山东,在海面上遇阻还没登陆。莱州平定,小花打算一鼓作着气夺回登州。”
“粮草若不够,我的赋税不必献进京,就地取用了。”
“小花不会跟你客气的。”
李奉恕向后仰着,窗棂的投影一左一右枷着他的肩,他一动不能动。王修伸手按住他的肩,那影子又跑到王修的手背上,仿佛王修能替他……分担。
雷欧听海面上的炮声,心急如焚。他打听到,辽东援军登不了港,被孔有德的水师堵在海面上下不来。往澳门送信,天知道什么时候能来回音。弗拉维尔昏昏沉沉,什么都管不了。小鹿大夫背着大药箱东奔西跑和莱州本地医会接洽药材,也没耽误每天过来换药。换药时弗拉维尔才是醒的,疼醒的,身体绷得像弦,肌肉贲张,反而更拉扯伤口。胸前的伤口雷欧都不忍心看,一塌糊涂。
小鹿大夫两只大眼睛下面有黑翳,他很久没有好好睡觉,雷欧非常担心。上回小鹿大夫给他开了副草药,他托人煎了,酸酸甜甜味道不错,睡了个好觉之后心情就没那么压抑,他看小鹿大夫亲近。
“一直有伤员送来,人手不够,你帮弗拉维尔擦洗一下吧。”
雷欧眨眨眼:“擦洗什么?”
小鹿大夫忍不住打个哈欠:“擦洗身上,还有洗洗头。”
雷欧琢磨一圈想明白了,竖起两只手:“弗拉维尔会杀了我。”
小鹿大夫打完哈欠眼睛湿漉漉:“都是男的,他为什么要杀你?”
雷欧放弃解释:“那……什么,我再找其他人来帮他洗头发,实在不行换个衣服?”
小鹿大夫仰脸看雷欧:“伤员的清洁很重要,伤口不能沾水,其他地方都必须擦洗。如果染了褥疮,更加麻烦。”
弗拉维尔伤得太重,整个上半身都动不了。雷欧干巴巴看半死的弗拉维尔,半天没吭声。小鹿大夫小小叹个气:“那行吧,我来。”
弗拉维尔的泰西制服被血腻透了,结成壳子,早扔了。衬衣稀烂,几缕挂在身上。裤子倒还好,也有血,淋淋漓漓干透了结成一道一道硬条,小鹿大夫顾不着,雷欧就不知道要给换。靴子是脱了,袜子还在。小鹿大夫指挥雷欧:“裤子一定要脱,必须脱,否则真的会生疮溃烂,尤其是你们这种扎得这么紧的皮腰带……去厨房要热水。”
弗拉维尔迷迷瞪瞪醒过来,感觉有人在解自己腰带,顾不上剧痛一把抓住。
疲惫让小鹿大夫很柔软:“等你康复再来杀我。现在听我的。”
弗拉维尔痛得直捯气,脖子上青筋绷起,就是不放手。雷欧实在不能袖手旁观:“你先……听医生的,把这当成你人生当中的考验……”
小鹿大夫着实没劲跟弗拉维尔计较,伸手在他胳膊的麻筋上一弹,弗拉维尔的胳膊软了。
雷欧帮忙脱了制服外裤,立马跑去厨房要热水。端着热水一路祈祷弗拉维尔挺过去,回来看小鹿大夫一脸镇静地扒光了弗拉维尔。弗拉维尔把脸歪进床里面,看不到。
小鹿大夫清清嗓子:“我们做医生的,什么没见过。医生就是医生,你不必不好意思。华夏说医者父母心,意思就是医生像患者的父母,医生看患者都是孩子。”
雷欧拧帕子给小鹿大夫,稀里糊涂问一句:“那你……见过女人的身体吗?”
小鹿大夫瞬间转头怒视雷欧,雷欧吓得往后一缩,小鹿大夫眼睛喷火:“我岂能是那种轻薄放`浪之人!”
雷欧没听懂,小鹿大夫咳嗽两下:“医生眼里只有病灶,再无其他。”
小鹿大夫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帮弗拉维尔清理。他自幼随父亲在边疆轮值,多惨不忍睹的都见过了,一贯习以为常心平气和……
……泰西人发育得是真好。
弗拉维尔脸往里偏,金色的卷发翘起一丛,正好挡着。小鹿大夫麻利利地把弗拉维尔收拾一顿,马上要去见莱州医学典科。小医生背上大药箱,哗啦一响,郑重交代雷欧:“裤子脱了就不要穿了,下半身稍微盖一盖。兴许国家有别,你们是男男授受不亲,没关系,咱们在大晏,我们华夏讲究的是同泽之谊,意思是好到可以共穿内衣。你照顾好他,以后他照顾你。”
小鹿大夫告辞,雷欧凑上去观察弗拉维尔,脸和脖子红得不能看了。雷欧不落忍,拉上被单盖住他的脸。可是这么一看跟弗拉维尔与世长辞了似的,只好又拉下去一点。
“我可不穿你内衣。华人真奔放。”
莱州医学典科属于地方医学会官职,不上品,不发俸禄,到底是个官衔,由最有名望的医学世家继承。山东这地界,自古出反贼,然而对正统官职的热情也是真的,忠诚起来永远是最可靠的。莱州许家老爷子的意思是,鹿鸣虽然是个正八品御医,好赖是“上品”了,而且怎么说也是京官,应付京官大家都有默契,热情积极踊跃配合伺候走了就消停了。所以宗政指挥使让黄衣军用白布围医药院,许家把其他医家摁住。鹿鸣强迫去医药院当值的大夫们包白布,许家还是不让其他人动。
“鹿大夫有鲁王殿下亲手写的谕令。既然是鲁王殿下,山东诸位尽心尽力,也是理所应当。战事当前,登州仍在陷,大家须分出轻重缓急。”
鹿鸣从医学会里挑出年轻人来,由八名从属官教授清伤之法。年轻人没老年人诸多忌讳,倒是发现多穿一层白布起码血脓不沾衣服。
“华人多忌讳白色,我偏不。为何用白色招魂?天生人之精魂澄澈,灵台清明,白色纯净无垢,正好相合而已。白色不光易于分辨血脓观察伤势救护伤员,更是安神定志无欲无求之色。祖师孙药王教导,凡医者,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吾辈自当秉承心志,常怀怜恤,不问华夷远近,只问济危爱命。如今战事四起,正是吾等实践大医誓言之时。‘人行阳德,人自报之;人行阴德,鬼神报之。’既然如此,何惧个区区白色?我与诸位共勉!”
年轻人们的血还没被岁月凉透,尤是澎湃滚烫的。所有人对鹿鸣长长一揖:“与鹿御医共勉!”
窗外远远的炮声隆隆如隐雷。
辽东铁骑的船终于靠港,士兵强行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