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娃娃哭不动,只能默默地流泪,脏兮兮的小脸上花花的两道,被寒风一吹皮肤皴起。谢绅把能找到的衣服毯子全部往他身上裹,然后背起他。孩子很小,谢绅背着他却差点站不起来。那真是谢绅这辈子走过的最长的路,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两条腿就是两条木头,一下一下往雪里插。谢绅想起那个行商的警告,他豁出去了,也许脚趾手指要冻烂。
谢绅不让小娃娃睡着,背着他跟他讲话。他说汉话,小男孩说女真话,全都听不懂,可那是除了风声之外唯一的动静。
谢绅女真话真的不灵,阿灵阿家只有奴仆讲女真话,阿灵阿全家都是蒙古话。他勉强分辨出小孩儿叫“曼都”,好像相当于汉家“大壮”的意思。谢绅呼吸没有和气了,从里往外凉透了,不由得笑:“出来一趟,救了你这只小馒头。”
背上没动静了。
谢绅用手拍孩子的屁股,没反应。谢绅着急,但是他现在不能停下来,他怀疑一旦停下来他再也没力气继续走路。冷风抽得谢绅打晃,谢绅感受背上小小的重量,眼前又黑又亮,什么雪啊树啊天啊地啊全花了。
冷风抽出谢绅的眼泪。
小馒头睡着了。谢绅不会唱摇篮曲,也不知道女真话怎么安抚永远不会再醒来的幼童。谢绅心里茫然,空得发慌。这么大的幼儿应该启蒙了,应该念书,念什么……
“天转北,日升东。东风淡淡,晓日蒙蒙。野桥霜正滑,江路雪初融。报国忠臣心秉赤,伤春美女脸消红……”
古老语言最温柔深沉的韵律仿佛无声却醇厚的春风,拂过乖戾的冰雪。谢绅觉察搂着脖子的冰凉小手动一动——打拍子。小家伙跟着谢绅的节奏打拍子。陌生的汉话,庄重亲切,善意地压着每一个韵。
谢绅胜利地大笑,满脸鼻涕眼泪。北风扇他一耳光,他不在乎疼。
谢绅救回一个平民孩子,自己全须全尾,手指脚趾都没掉,阿灵阿对他有点另眼相看,有实用的人总不会叫人太讨厌。曼都蜷在炕上睡一觉,醒了就用大黑眼睛安静地瞄谢绅。谢绅正愁怎么跟他解释父母死亡的事情,没想到曼都这么平静。谢绅一愣,忽然想过来,曼都父母可能早不行了,曼都知道。谢绅捏着他的手指开玩笑:“小馒头。”
曼都还是看他,肚子咕噜一声。
谢绅苦笑,他堂堂翰林,现在最想吃个馒头——他很久没见过白面了。曼都应该也不知道馒头是什么,只是轻轻握住谢绅的手指,这成了他们之间一个默契的小游戏。
曼都是个小小异数,谢绅愿意把自己的口粮匀给他,阿灵阿也没说什么。阿灵阿有自己的事情要犯愁,谢绅平时低调惯了,其他人欺负他听不懂,当面讥讽他是南蛮子。后来习惯了,说什么都当他不存在。谢绅说蒙古话跑调,听力倒不错。听那意思,建州高层因为大面积冰灾的事情内讧了。本来黄台吉和三尊佛斗得就要死要活,黄台吉一直主张和方建议和,如果大晏肯上缴岁币起码建州能熬过这几年。兴师动众围京,大晏完全没有议和的意思,抢的东西折去兵耗也并没有富裕多少,还要分成给鞑靼,三尊佛现在反对黄台吉。争权夺利哪里都一样,谢绅非常了解,阿灵阿正在面对站队问题。
目前谢绅不算吃闲饭的了,他被编入阿灵阿组织的救援队,主要就是每天出去找阿灵阿治下三百户的伤亡情况。辽东地广人稀,住家非常分散。有时候同一牛录的两户人家之间可能隔一片林子,还是老林子。辽东人是天生天养,树也是,一长几百年不稀奇,相邻太近的两棵古树会绞杀对方。谢绅见过两棵长在一起的参天古树,互相吞噬,奇形怪状,恐怖异常。
说起来也怪,只要谢绅在,总能救出一些孩子。一帮汉子不知道取笑谢绅什么,谢绅只当听不见。平民的孩子安排抚养,奴隶的孩子也不能轻易死,是劳动力,阿灵阿也尽量着人抚养。他终于想起谢绅是个西席似的,很大方地让谢绅教自己孩子汉话。
谢绅了然,阿灵阿站黄台吉了。不过为什么?
辽东总体生活水平一样低,主人和奴隶住一间屋子也稀松平常。既然谢绅能教导阿灵阿的子女,再顺带几个孩子阿灵阿也不管。谢绅亲手从雪地里扒出来的几个儿童很喜欢他,缠着他让他背“歌儿”。谢绅艰难地把孩子撮一起,用阿灵阿特批的珍贵纸笔默写千字经百家姓,他写字小馒头就趴在旁边看。小馒头特别喜欢看谢绅写字,他觉得神奇,为什么能用柔软的毛毛写出仿佛雕凿的字呢。
谢绅选小馒头当斋长,像模像样地开课。对着一群面黄肌瘦的幼儿,谢绅恍然想起自己刚开蒙的时光。先生的戒尺只是做做样子,也够吓人了。每天每天都要背书习字。练字最痛苦,手腕上吊石砖。谢绅的字的确清俊刚毅,毕竟馆选因文学纯熟字迹端方入翰林,二十四岁的翰林……
他肚子一响,恍神回来,小馒头趴在炕桌上看他。
“天。”他指着一个字。桌上摆着炒过的糠,小馒头念对了,就能吃一点。
小馒头跟着他念:“天。”
“地。”
“玄。”
“黄。”
谢绅很快就知道阿灵阿为什么站黄台吉了。
一日他领着一帮调皮捣蛋的孩子念千字文,念了许多天还在前两句。谢绅并不着急,他们本来也不会汉话。只是谢绅很惊奇地发现韵律节拍对小孩子的吸引相当明显,整齐的对仗押韵能让幼儿非常愉悦。他不很强求这些小种子们立刻理解简单字句后面的广阔意境,只让他们喜欢这种严格的格律发出来的,洪钟大吕的声音。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门口靠个男人,一根手指转着毡帽,笑得漫不经心。谢绅吓一跳,他警惕地打量这个突然冒出的男人的身量。高大健壮,看打扮是鞑靼军官,等级不低。这种等级的鞑靼军官汉话字正腔圆的……谢绅攥拳,表情平静:“你找主家?不在这屋。”
那男人依旧转毡帽:“你说阿灵阿那个墩子?我不找他,我找你。”他歪头看前面悬着的泥板,上面贴着写那八个字的旧窗户纸。
“汉人是挺聪明的,给幼儿念的书,头两句就这么大,天地宇宙。”
谢绅搞不清楚这人的来路。他自己会些功夫,但不一定打得过这人。
“这帮小笨蛋,照这个速度什么时候能把千字文给念完……你帮我想想,‘坐朝问道,垂拱平章’后面两句是什么来着?”
谢绅嘴跟蚌壳一样。态度如此轻佻,只是戏弄他便罢了,戏弄先贤学识,他必不奉陪。
其他小孩子正念书念得又饿又困,一看来了个陌生男人,特别好奇。那鞑靼军官停止转帽子,蹬着靴子抬腿一步走进门:“什么来着?”
谢绅忍无可忍:“你谁啊?”
对方笑起来,一嘴白牙,用拇指一指自己:“伊勒德。”
谢绅点头:“谢绅。”
“我知道你。我观察你好几天了。”
谢绅扬起眉毛,眼睛四下瞄有没有趁手的,伊勒德似乎很欣赏他:“其他读书人都跟个鸡崽子似的,你却像个军人。”
谢绅清嗓子:“上官是远道而来?”
“是挺远,鞑靼来的。”
“公务繁忙?”
伊勒德特别的有问必答:“送粮啊。你没觉得这两天你能吃饱了?”
谢绅肚子咕噜一响。伊勒德一怔,天地玄黄也解决不了的问题……谢绅面皮发烫,坚决不输阵,挺胸抬头。伊勒德扫一眼一屋子小孩,没忍住,到底笑出声。
不过鞑靼来送粮?
谢绅心里发沉,鞑靼女真矛盾一直很深,也不是完全没有结盟的可能。万一真结盟了呢?
“你……教这些女真小孩子念书。为什么?”伊勒德好奇。
为什么?谢绅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天地君亲师,先生教导他,先生也是被先生教导出来的。一代一代,简直是另一条血脉,一样传承,一样顽强。
阿灵阿喊伊勒德去喝酒。伊勒德啧一声:“这段时间天气缓和,过几日有市,想不想去?”
谢绅心里一咯噔,互市!他等得发疯,他想见山海关那一边的人。
“阿灵阿全家都得去,要呆好几天,换一些必需品。你到底要不要去?”
谢绅稳住心神:“我……没有能交换的东西。”
伊勒德很干脆:“那可惜了。”
谢绅暗自掰桌子边儿,提醒自己不能太明显:“但是也许能去代人写个信什么的,这样能换东西吗?”
伊勒德乐一声:“能写字?只能写汉字?多练练蒙古字,只写汉字不值钱。”
谢绅一口火卡在嗓子眼,他吞咽一下:“……谢谢上官教导,上官汉话真溜。”
阿灵阿又喊一声,伊勒德讨厌他那个破锣嗓子,只好挺热情地看谢绅:“待会儿我喝完了咱们接着聊。”
谢绅板着脸:“不敢不敢。”
伊勒德抬腿出门,手指又开始转毡帽。谢绅心里飞快地盘算去互市怎么办。怎么把消息送出去。写蝇头小楷?墨纸都是有数的,他怕用多了阿灵阿注意到。小馒头很怕伊勒德,刚才一直抱着谢绅的大腿。谢绅想心事,小馒头抬头看他。谢绅捏捏他的小脸,刚才伊勒德问他“坐朝问道,垂拱平章”后面两句,什么来着?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谢绅抬头看门外,戎羌臣伏,天下归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