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身边来的人看上去温和而文弱, 像是传奇故事里忽然而至, 翩然而去给人指点迷津的仙。
他就是来救萧珃的。萧珃心里清楚无比,这是鲁王身边的人。他说的话,就是鲁王说的话。去年这个时候,鲁王什么都不是。今天,鲁王是摄政王。
王都事仔细翻阅所有抄报和报帖, 仪卫司衙门外远远小小的爆炸清脆一响。王都事抬起头, 微微眯眼。
萧珃连忙:“快过年了, 附近小孩子顽皮。”
王修一愣, 又快过年了。天地只一瞬, 转眼竟然是……一年。
去年金兵围城,李奉恕全身披挂,枪刀立马,一只手被的德铳炸得破破烂烂。那个时候, 所有人都以为城要守不住了。
大晏的摄政王在一日,江山永固。
离京那天, 摄政王摸着王修的脸, 轻声道:“我不愿意你做这样的事,可是别的人我不信。”
李家的君王骨血里多疑, 一生只能信一人。
在摄政王眼里,王都事是天下最好的淑人君子,宜国宜民,磊磊落落。他不愿意他做任何幽暗之事,可是他谁都不信。
李奉恕, 就是谁都不信,除了王修。
王修轻微地笑一声:“王命为上,有何不可。”
李奉恕捏着王修的下巴:“我想想,他们会怎么说。他们会骂你是弄权的奸佞,是摄政王的影子,你是另一个摄政王,他们是骂给我听的。”
王修圆中带尖的眼睛认真地看李奉恕:“殿下必然不信。”
李奉恕微微眯眼:“为什么不信,你就是影子里的另一个王。”他凑向王修的耳朵,“他们说对了。”
王修轻声问:“殿下是不是要亲征。”
李奉恕一顿,没反驳。王修一离京,他便要亲自前往开平卫。
“你在,我便舍不得。”李奉恕蹭蹭王修的脖颈,温暖细腻,最好的地方。
王修闭上眼,声音坚定:“那……臣领命。”
李奉恕用嘴唇轻轻一吻王修的皮肤,被王修抓住袖子:“殿下多小心。”
“太宗皇帝龙归榆木川,吾等子孙当然要回去。不到那一天,我绝不会瞑目。”
皇帝陛下幼小的手指一点地图的极北:要回去。
当然,一定要回去。
萧珃大气不敢出,只看见王都事似乎是微微一闪神,微微带上一丝暖意。萧珃在这一行混这么久,现在他惧怕王都事,觉得这个王都事深不可测。王修转眼看到萧珃的目光,没有敬,只有畏。王修知道,自己正式踏进来,便再也没想过要出去。他拈起一张报帖,对着光微微蹙眉。
这家书局的报帖印刷格外精致,有明纹暗纹,行云流水,错落有致。即便是淡色暗纹,对着光居然都能看出来明暗过渡渐变,王修读书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如此精妙的雕版套色——不对,他见过。
在宝钞上。
王修一挑眉:“这家书局的雕版,是谁做的?”
萧珃微微一躬身:“徽派滋兰堂,他们自家就是雕工。”
王修细长的手指在报帖上一点。萧珃低声道:“卑职明白。”
南京一些人消失了。摄政王身边来人,南京衙门一些人便无影无踪。
陆相晟不欲闹大,但这事撞到摄政王逆鳞上了,有人必须付出代价。萧珃心惊肉跳,这位王都事不是传奇志怪里的仙,他让人终于想起太祖年间的锦衣卫曾经是旧忆里最惊悚的噩梦。萧珃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远处那修长的穿着黑色大氅戴兜帽的身影,脸被兜帽遮着,静静站立。
这样的事,绝不能再有。
老李苦心孤诣这一年,就是为了让天下都有个清醒的认识:李奉恕是摄政王,一手攥着九州乾坤。
王修的脸藏在兜帽下,完全陷入阴影。李奉恕窝在鲁王府种葱,他在一旁除草。摄政王想要宏图大业,他便清除道路上所有障碍。王修从来义无反顾,李奉恕懂。
黑衣的君子到来,整个南直隶陷入沉默。
四川正式完成土地清丈,耕地抄出一倍。马又麟率白杆兵抵京勤王。曾经站在皇极门外欢呼,跟着摄政王转城的白杆兵再一次出现在京城,马又麟呈上秦赫云奏章:臣不辱王命,四川清丈土地完成。清缴土地租税抄没官田,四川明年无饥馑。
马又麟还是那个气烈性直的少年将军,意气风发,杀欲腾腾,宛如两千年前的神威天将军重临人间。摄政王批准白杆兵配改良鸟铳。动用全国的力量,福建铁料广东火药北京轮值工匠在李在德的率领下没日没夜地疯狂改进终于让人看到了结果。长杆鸟铳,后装火药,燧发,铳口挑衅阳光。
马又麟大笑:“多谢摄政王殿下!”
李在德帮白杆兵换火器,一看见马又麟,心里被扎一下。他心里的人比马又麟更朝气蓬勃。那曾经是说书人口中白马金羁天生风流的少年将军,无人可比。李在德不是不懂,从丹阳将军到鹰扬将军,命运对那人磋磨得太狠了。
李在德握着胸前的放大镜,他心里的邬双樨永远都是踏着辽东风雪大笑的人,他在等将军归来。
白杆兵迫不及待要马上开往开平卫。马又麟十分急躁:“建州守开平卫的是哪个?”
摄政王闭着眼睛,研武堂里轮番汇报开平卫战事,金兵大军压境,这一次势必要进长城。辽东冰灾严重,今年建州过不下去了。
当值的赵盈锐十分严肃:“辽东客传信回来,金兵大半集结至长城外,他们管这个叫‘抢西边’,辽东境内兵力还有将近一半。”
摄政王的手指点桌面,王修说赵盈锐可用,便可用。谢绅进入辽东后,第一次报回具体兵力。王修疯魔地找了那么久的崇信,居然真的找到了。一旦确认崇信,王修重新拟定传信的规则,崇信明显比谢绅更训练有素,传信更加利索。
辽东境内还有一半金兵。
既然金兵必须进京,好得很,好得很。
马又麟着急去杀开平卫守将,他的确能做到。但是……摄政王命令周烈拖住金兵。马又麟一愣,马上明白,难道是想让京营和天雄军和秦军拉住大部分金兵,然后……关宁军在辽东发兵?可是关宁军跟金兵打了这么多年了,也没见着打出个一二三来?
“山东总督宗政鸢上书请战。”赵盈锐还是那么严肃,挺清秀个人,丧丧的。
摄政王手边正好是宗政鸢的密折。宗政鸢已经回书复州刘山。
复州刘山……
宗政鸢在山东憋得想上吊。他轻兵营只出鞘过一次,再无用武之地。山东清丈土地很顺利,宗政鸢想找事都无从下嘴。第二把镇寇斩马剑给了陆相晟,宗政鸢一口血卡在嗓子眼儿,他好歹和摄政王结识与微时,看上去什么也没捞着。第一把剑是小白,挺好的。第二把剑居然也不是自己。
必须要挣第三把,第三把如果不是自己的太没脸了。宗政鸢加紧训练轻兵营和所有山东兵,整饬海船。有可能要用船运兵去大连卫。如果复州刘山是真心投诚的话,最好是在金兵后方彻底空虚的时候突然起义。
必须迫使金兵在开平卫加大兵力,轻兵营可参战。其实很容易,金兵疯了,为了抢夺活命的粮食不惜豁出一条命。京营拖住金兵最好,周烈拖不住了还有陆相晟,不至于让小白再上前线。宗政鸢的私心很明确,小白身体真的不好,能不上马就不上马。
宗政鸢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寿终正寝,但他希望小白能平安到老。
宗政鸢一捶墙上的與地图:周烈你撑住了!
京营在开平卫顽强拖住金兵,两边各不相让,两支军队激烈厮杀,全都不要明天了。周烈平时不吭声,在研武堂一点不显,这时候才知道为什么先帝要让他领九边。周烈是个不折不扣的悍将,凶残绝不输给研武堂其他将军。神机营炮火轰天,三千营踏着滚滚硝烟挥舞着马刀大砍大杀。旭阳率领骑兵冲锋,用马刀开出一条血路。
实际上,开平卫是在朵颜卫手上丢的。旭阳把开平卫夺回来,算是一雪前耻,他要把父辈丢的脸面夺回来!
神机营和三千营后面跟着五军营,邬双樨冲过硝烟浓雾一枪横扫一片,被金兵一炮震下马。邬双樨摔下马,拔出腰刀连杀数人。一人突然喊:“邬将军!”邬双樨转身一看,一个金兵将领模样的人居然跟他喊汉话。炮声隆隆,邬双樨一刀上去,对方只用枪挡,被邬双樨强悍的力量逼得一直倒退。
“邬将军,你何必。”
邬双樨一心要砍死他,对方长叹一声:“月致!”
邬双樨咬着牙嘶吼:“你他娘的也投女真了!”他一刀打翻对方的头盔,明晃晃的一颗光脑袋,正面看不着金钱鼠尾。
对方霎时眼睛也红了:“我问你,晏廷这么多年了,关心关宁军死活么?这几十年是谁拖住金兵的!关宁军!晏廷念过功臣的好么?方督师说被抓就被抓了,你现在是什么?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
邬双樨嗓子里带血:“放你的王八屁!”
那人的脖子被邬双樨的刀比划着顶在旧城墙上:“你要杀便杀。我只是想给你指个明路,另投英主没什么不好。你以为把那封信交给李奉恕,李奉恕就会信你么?错了,大晏姓李的,谁都不会信。你够蠢的,把信交上去,只是给李奉恕个随时可以整治你的理由。你的舅舅曾经投降,又被放回来,你告诉我是为了什么?”
邬双樨眼睛也红了。
“李在德是个皇族,都被锦衣卫抓了。你仔细想想,李家值得你卖命么。一次不忠,一生不用,你拼命拼成这个样子,挽回了没有?”
邬双樨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盖过炮声。
对方被邬双樨笑得愣住:“你笑什么?”
邬双樨笑着看他:“你……想要我做什么?开关隘?开北京城门?”
那人沉默一下:“邬将军,别太死心眼了。你我都知道,戎马生涯最适合建功立业的巅峰时间也就那么几年,你已经快过了。再无功绩,你这一辈子就蹉跎下去了。”
邬双樨笑意消失,两只狼一样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那人。那人低声道:“邬将军早做决断,晏廷气数已尽,那位要出河南了。”
邬双樨不为所动。金兵急切进城,他们支撑不下去了。突然一声炮鸣,响亮穿透长天。
邬双樨笑了:“这是傻狍子改进过的炮,声音都要更好听。”
那人一愣:“什么?”
邬双樨的眼睛转向他,森森寒冷的目光如刀:“谁说没功绩,这不是还有个你。”
那人的眼睛蒙上一片血雾,听到邬双樨凑上前一字一句的声音:
“去跟阎王爷说,我邬双樨不叛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