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皇帝陛下, 王修还是比较喜欢李小二。
李小二比皇帝陛下小十一个月, 一天到晚只会傻乐。先帝并没有把这兄弟俩弄得匀称一点,心眼儿全给皇帝陛下了。
李小二对所有人都热情,逗一逗就笑。小孩子很怕寂寞,可是整个皇宫对他来说又太大。李小二喜欢被人抱着,抱得紧紧的, 他会用小小的怀抱报答。
李奉恕很亲李小二, 不知怎么特别认定李小二像自己。也的确像, 王修从李小二肉嘟嘟的脸蛋儿上看到了李奉恕的影子。李小二怕寂寞, 每次被抱来鲁王府都很兴奋, 高高兴兴地坐在王修怀里吃点心。王修心酸,他只听人谈起冷漠的少年李奉恕,一天没有一句话,挨打挨罚都沉默, 跟他记忆中第一天到达山东的十六岁鲁王一模一样。没人跟他讲起幼年的李奉恕,很有可能大家都不记得了。幼小的老李是不是跟李小二一样, 热情地对待每一个人, 会用小小的怀抱回报对他好的人。
从幼年的李奉恕,长成少年的李奉恕,冷淡的岁月步履匆匆,没有留恋。
王修托起李小二豆包一样的小拳头。李奉恕说小孩子是种子, 一点点的小种子能长成参天大树, 简直是神迹。王修盯着手心里幼小的手掌观察,认真地思考老李看孩子小手的时候在想什么。有可能并没有想太多, 只是在对比自己疤痕斑驳的手心中,娇嫩柔软的小小拳头。
李小二很惊奇地发现王都事秀美的手居然有疤。手心一条大蜈蚣,触目惊心。李小二用小手指抠一抠,好像想把这条大疤给揭下来。
“揭不下来的。”王修温柔低声道,“只能这样啦。”
李小二好像很担忧,王修突然懂了李奉恕的心境。他捏捏李小二的小小手掌:“你不要受伤就行了。”
李小二打个哈欠。他倒是没有皇帝陛下霸气非要睡摄政王的卧房,睡哪儿都没什么意见,有人陪着就行。小孩子开始悠长地呼吸,无忧无虑,所以睡得快。
“好好长大吧。”王修拍着李小二,李小二并不知道小孩子想要活到成年,有多不容易。
李小二睡个午觉,蹬蹬蹬跑到院子里跟黑鬼玩儿。他虽然是个皇子,身上却有股野草的生命力。李奉恕在地里忙,李小二凑上去蹲着看。李奉恕嫌他碍事把他拎出去,他颠颠跑回去蹲着,乐呵呵看李奉恕。李奉恕让他去溜黑鬼,黑鬼就跟在李小二后面走,李小二啪叽摔倒了,黑鬼把他叼起来。
王修坐在研武堂里处理公文,老李说他眼睛疼看不了公文,只能王修来。好在王修能模仿李奉恕的字迹,技术炉火纯青。王修想着李小二应该醒了,走出研武堂,过穿堂进后院,突然看到小小的李小二拖着一小捆葱在走。
王修吓一跳:“这么大劲儿?”
李奉恕笑:“劲儿是不小。”
李小二小手小脸都是土,黑眼睛亮闪闪地仰头看王修。王修捏捏他的脸:“像你六叔。”
李小二咯咯笑。
晚饭时王修没怎么吃东西,照顾李小二。李小二乳母没有跟出来,全靠李小二自力更生,吃东西吃得到处掉。
李奉恕一本正经看邸报,王修没好气:“这烛火光这么暗,你眼睛倒不疼了。”
李奉恕翻一页。
李小二颤悠悠地挖咸鸭蛋,他在宫中从来没这么吃过,十分新奇。只要他在鲁王府,就能把宫中的规矩犯个遍。把自己弄得脏兮兮,跟大狗狗打滚儿,蹲在地里看六叔干活,吃东西不用一堆人围着,也不用乳母时刻提醒仪态。
李小二的梦想就是扎根鲁王府,不回宫了。
李奉恕蹙眉:“你快吃,凉了。”
王修没搭理他。老李就烦人多,鲁王府下人没事儿不敢在他面前晃。李奉恕一叠邸报:“叫个人过来。”
大奉承连忙进来伺候李小二,王修才能吃两口东西。
宫中来人接李小二回宫,李小二死活不干。王修也想留下小家伙,又头痛明天皇帝陛下要来,看见李小二高兴不了。皇帝陛下跟四川柿子相处都能很有风度,就是不喜欢自己亲弟弟。皇子仪仗在门口停满一条街,李小二不走也得走。
李小二泪眼汪汪地拽着王修的衣服,王修的心立刻被泡得又酸又软:“以后想来鲁王府便来,夜里不回宫,宫里人要担心的。”
李小二哼唧。
王修心想把李小二过继给李奉恕得了。李奉恕把李小二从王修身上撕下来,抱上马车。王修站在大门口看仪仗离开,心里舍不得。
“李小二是李小二,我是我。”李奉恕站在王修身后压低声音,“我小时候没他那么傻。”
王修笑出声。
“你怜悯他,不如干脆直接安慰安慰我?”李奉恕提议,“先抱一个?”
王修推开李奉恕,进门了。
第二天摄政王和王都事奉旨带着皇帝陛下和曾森小王爷微服私访进戏园子看戏。李奉恕自己也觉得小孩子看《西厢记》早了点,最近流行的改编《木兰辞》也是情情爱爱的,曾森肯定看不明白。《战瘟神》都是打戏,看看应该没啥问题,曾森理解起来应该也不困难。
曾森在看戏前郑重地预习了戏词,不懂的字问皇帝。这个故事他很喜欢,上天帮助英明的君主,就是皇帝陛下。英明的人间皇帝在白修罗王的帮助下战胜瘟神,国祚绵长,太平万年。
王修弄到包厢票,心想这回锣鼓喧天的李奉恕应该睡不着。上回看《西厢记》老李靠着王修睡得喷喷香,王修为了票钱硬是扛着李奉恕从头挺到尾,肩膀酸痛。回家之后王修拧李奉恕耳朵,李奉恕特别理直气壮:我为啥要看俩陌生人卿卿我我,我有你啊。
这回李奉恕要还能睡着,王修彻底服他。
摄政王这回看《战瘟神》还真没睡着,看得全情投入。到王修写的戏词,李奉恕就笑一声,到王修写的戏词,李奉恕还笑一声,笑得王修看李奉恕的眼神风起云涌。他没告诉过老李,老李自己看出来的。所有对人间君王的歌颂,其实全都想献给摄政王。
皇帝陛下和小王爷纳闷,摄政王笑什么?
所幸台上开打,打得曾森激动不已,抓着栏杆盯着看。白修罗王统领众修罗对战瘟神和恶鬼,在曾森看来就是将军指挥千军万马对敌,大破敌军。
那将是他以后的人生,他在不大的舞台上看到自己的未来。
那个站在云端的白修罗王,眼缚黑纱,手持金色斩马剑。曾森认出来那是谁。他始终记得那人跪在武英殿上双手高举镇寇斩马剑的样子,因为他又仰慕又嫉妒。
“陛下,这个白修罗王是好的还是坏的?”曾森问。
皇帝陛下回答:“匡扶社稷江山,拯救黎庶百姓,自然是好的。”
“可是他杀性那么重,为了对抗瘟神不择手段,也可以吗?”
皇帝陛下沉默一下:“曾卿可以直接问我白巡抚的事情。白巡抚有功于江山。”
海盗一般死了就往海里一扔,喂了海里的鱼。在海上讨生活,再回归大海,再好不过。曾森看到了参白敬的折子,仿佛不能留全尸是很恐怖的事情,可是死都死了,烧成灰比缓慢烂掉好多了。皇帝陛下没见过死了一段时间的人,那真的……不好看。
摄政王和王都事默默听皇帝陛下和曾森的对话。台上的大戏还在唱,精彩热闹,天神感人间君王而襄助,白修罗王大胜离开,离开之前长长吟诵:国祚万年!
皇帝陛下一叹气:“看戏哪里是看别人,看戏是看自己。”
王都事一惊,皇帝陛下认真:“人间君王英明,才得道者多助。看似白修罗王来帮助人间君王,其实是人间君王御下有方善于用人,白修罗王这样的人都可用,可不是最终涤荡天地,人间清平。虽然白修罗王功过是非争议大,但白修罗王是天助,拒绝白修罗王岂不就是拒绝天助。”
王修愣愣地看着小小的皇帝陛下。曾森点头:“陛下说得对。”
白敬被参疯了,参他恃君恩枉顾民生,欺凌无辜,拆散至亲,焚烧尸体,丧尽天良。白敬辱没君恩,皇帝陛下应该收回镇寇斩马剑和紫绶金章。
君无戏言,天子钦赐岂能轻易收回。皇帝陛下心想即便自己年纪小,金口玉言亦绝非儿戏。
看戏到散场已经非常晚,演了将近一天。皇帝陛下兴奋过度,现在困得走不动。王修抬头看看附近的锦衣卫,该在的人还在。
摄政王抱着皇帝陛下,曾森牵着摄政王的衣角,非要自己走。以后他是要上战场的,这点疲倦算什么。
摄政王抱着皇帝陛下,领着曾森,回头看看王修。
“走啦,回家。”
王修跟上来。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