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鸢从雪地里爬起, 扔了手上已经卷刃不能用的腰刀, 摇摇晃晃一瘸一拐向前走。阿福齐胸前钉着长矛,眼睛圆睁,微微颤动。
宗政鸢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叫宗政鸢。迟早跟你一样。”
阿福齐的眼睛瞬间流光飞逝,彻底暗淡。宗政鸢伸手合上他的眼睛,静默一会儿, 拔出他胸前的长矛, 在手中拄着。抬头一看, 盖州城墙已经不能看了。宗政鸢回头, 在远处山坡上看到三门极其巨大的火炮, 这么远都能清清楚楚看到炮口。看着像铜发熕,可是铜发熕不是不方便运输不能持续使用很鸡肋么。军器局牛逼大了。
小鹿大夫领着医侍队在给伤员处理伤口。轻伤包扎,重伤看天意。淡蓝色医官服在辽东反而成了保护色,雪天雪地的把淡蓝色给糊弄过去。出辽东前, 小鹿大夫问宗政鸢,如果遇到重伤, 能不能用极端的手段救治。宗政鸢不在乎, 死都要死了,还能怎么极端。
极端就是, 活剖伤员。
宗政将军领军入城,盖州城里也被炸的七零八落,小鹿大夫和医侍们在雪地里翻尸体,翻到还有气儿的都被抬进城。有几个葡萄牙军制服的人倒着,小鹿大夫跪在雪地里去翻, 两只手冻得没了知觉。
不是……不是……不……
小鹿大夫的手停在半空。
一片冰冻的血中,他看到一缕金发。
军器局把铜发熕拆开装上马车,李在德两只手磨得血淋淋。好在天够冷,什么都感觉不到。他戴上眼镜,一步一步走向盖州城的城墙。改进铜发熕第一次真正地用于战场,他必须要知道威力如何。李在德穿过盖州城前的狼藉,一脚一脚踩碎冻硬了的雪面。城墙坍塌了个大洞,风掠过时奇妙地擦出哭音。
盖州城在哭。
伤员经过李在德身边被运进城,大多数都是火器伤。李在德摘了眼镜,微微垂着头。一名个子不高的医官扶着一个担架往里跑,跑近了李在德才看清,是小鹿大夫。他们都一愣,看着对方。小鹿大夫身边的担架上躺着个高大的金发葡萄牙军官,就从李在德眼镜下面过去,一条腿被火器炸得焦黑变形。
李在德摘下帽子,小鹿大夫对他一点头,冲进城。
李在德站在盖州城墙下,背对着铜发熕轰出来的豁口,听风声痛哭。
研武堂驿马冲向四面八方:复州已夺!盖州已夺!复州已夺!盖州已夺!
长城外东西合击金兵主力的陆相晟和秦赫云同时收到,秦赫云在硝烟中鸣金,白杆兵撤退!陆相晟迅速返回长城,金兵也未恋战,似乎着急回建州。
宣府的大门一开,陆相晟撤进长城,宣府沉重的大门缓缓合上,陆相晟骑在马上,声音嘶哑:“陆相景呢,陆相景呢?”
陆相景满脸黑灰,只能看到俩眼睛的眼白:“哥!”
陆相晟摔下马,冲到陆相景面前。有皮肉伤,但什么都没少。陆相晟紧紧搂着弟弟,倒是陆相景不干,挣脱出来。他现在已经能带兵,不是小儿了。
陆相晟被陆相景一推,抬眼看到权道长。小道长一身法服都搓着抹布了,皱皱地挂在身上。权城用袖子一抹脸,陆相晟看着他笑,笑着笑着淌下泪来,一下跌坐在地。他太累了,站不起来了。
权城站在寒风里大声宣布:“不打仗了,开春就种地,夏收之后还种地,到处都种,大晏河山都是好地方,山西陕西山东辽东,番薯玉米土豆大豆!”
陆相景都笑了,笑着笑着开始哭。
伤亡太惨烈,金兵都折损过半,陆相景不敢想天雄军白杆兵山东兵京营都如何了。陆相晟坐在地上,看着苍天。多日未见的太阳热烈温暖,陆相晟干脆一倒,躺着,闭上眼睛。
陆相景吓坏了:“哥!哥!你怎么了!”
权道长把脉,低声道:“你哥睡着了。没事。”他帮陆相景背起陆相晟,轻声道:“陆巡抚休息吧。往下,只有国泰民安。”
复州刘爱塔反,沈阳震动。建州守边境的汉将真的不少,果然非族类心必异!这些汉将大多数是黄台吉招致麾下的,黄台吉热衷于使用汉族叛徒。这些叛徒也许是好用的,叛国的人为了争取信任只能对建州更加忠诚,但是老姓们不得不重新审视汉将。本来黄台吉大力推行汉化让建州老姓们就十分不满,有说黄台吉想当拓跋宏,让鲜卑人不识鲜卑语。建州兵力不够,顾不上复州了,等皇上回来,再说吧。
谢绅跟阿獾下棋时,说笑一样说到拓跋宏:“拓跋宏御驾亲征伐齐,被齐将大败,不得不回撤,崩于谷塘原行宫。”
阿獾不发一言。
谢绅微笑:“旗主,皇上南下不利,怒气冲冲归来,肯定要问您领沈阳卫之时,旗主想好怎么答了么?”
阿獾落子:“拓跋宏怎么死的。”
谢绅落下一子,慢条斯理:“拓跋宏是病死的。”
过了一天,阿獾主持老姓议政,头一次让阿哈包衣来叫谢绅。谢绅了然,自己这是正式被阿獾承认了。他披上大氅,走出小学堂。冬日难得一见的盛大阳光刺得他冒泪花。他笑一声,一边走一边系大氅领子上的搭扣。
复州盖州的战火已止,自己这里一个人的战争怕是才刚刚开始——
兴风作浪。
这四个字,他说的。谢绅记着呢。
金兵大战失利,辽东无物可食,军民皆求死。福建海防军船只扬帆穿海,载满赈灾粮进复州港口。
海都头挠挠脸:“咱们可以在南洋收粮,跟那帮鬼佬一样。反正老……大帅你已经在南洋有地盘了。”
曾芝龙往甲板下一指:“这些必须从大晏国仓里出,救大晏的民。”
海都头哦一声:“那……运到辽东,只给汉人吗?还给女真蒙古朝鲜的吗?”
曾芝龙蹙眉蹬海都头一脚:“你他妈分得开?”
海都头白白挨一脚,十分郁闷:“我就问问。”
曾芝龙正色:“你记住了,天覆地载,大晏国土上,皆是摄政王赤子。”
海都头眨眼:“什么意思?”
曾芝龙不耐烦:“天底下都是姓李的孩子!”
海都头咧嘴:“娘诶。”
曾芝龙心想,这些赈灾粮是老李家欠辽东的。
福建海防军炮船上不光有赈灾粮,还有运给复州盖州的火器火药。建州已经成气候,一举平叛绝无可能。武英殿廷议,赈济复州盖州,收回失掉民心。
山东兵折损太过,关宁军进驻盖州听宗政鸢调遣。
打开复州盖州大门,只要灾民过来,一视同仁。
守城的关宁军在城门上看到远处艰难跋涉而来的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你们快来,他心里呐喊,你们快来呀!这里能救命!
城墙上红底金线绣的晏字旗燃烧一般飘飞。
福建海防军的船在复州停泊卸货,曾芝龙赈灾被坑过,因此谁都信不过,一定要陈春耘在一旁盯着帐。宗政鸢亲自率人过来领赈灾粮,曾芝龙看他一眼,心里冷笑:打个仗就打成这个熊样。
宗政鸢也在心里冷笑,就你个送货的还想跟我争镇寇斩马剑。
金兵东去,陕西巡抚白敬上书,李鸿基日渐不安分。他也许想着金兵和晏军拼个两败俱伤再出山。如果闯军出山,白敬请求秦军对付李鸿基。白敬曾经活捉高若峰,偏偏放跑了李鸿基。这一次,白巡抚要弥补自己的错误。
研武堂准。
白敬手指上缠着红色的同心结,穗子随风飘舞。研武堂驿报,盖州大胜。白敬把同心结收回心口里,好好放着。白巡抚点兵准备随时应对闯军,邹钟辕依旧在阵中。邹钟辕心想,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肯定有马革裹尸的一天,趁早断了念想,不必去招惹魏姑娘。
邬双樨站在复州城外,等李在德。军器局总算弄完盖州的火器,要来复州检修火器。金兵随时回来,必须时刻有迎战的准备。邬双樨从昨天就开始等,十分耐心。以前都是傻狍子等自己,这一次换自己等他。邬将军可以一直等李郎中,直到他来。
陈冬储终于把所有储银核算完毕。宝钞司根据税收和物价拟定宝钞发行,得了乔之臻十分重要的指点。他捧着宝钞发行章程十分小心地呈进研武堂。研武堂里小赵官人当值,一本正经:“小陈官人放在这里,殿下和都事都进宫了。”
陈冬储从来目不斜视不喜东张西望,这一次却是忍不住抬头看研武堂相对两面墙高悬的地图。大晏與地图,坤舆万国全图。陈冬储站直,看辽东,在最远的东北方向,极致苦寒。
陈冬储仰望的神情让赵盈锐心里一动:“陈官人看什么?”
“看大晏,世界万国的中央。”
赵盈锐抬头跟着仰望:“大晏很大,世界很大。”
“是的。合起来叫天下。”
“总有天下太平的一天。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陈冬储就笑了,赵盈锐跟着笑。
奶猫涂涂一贯无忧无虑,完全不在乎大晏刚刚迈过生死的坎,在南司房的御案上撒欢打滚儿,趴在一堆国家大事上打哈欠。皇帝陛下很凝重地看着涂涂,李小二曾森和小柿子都很肃穆。
皇帝陛下很难过,晏军事实上是惨胜,建州也没输。一口气都不能松懈,他必须朝乾夕惕守护国门。小小的皇帝陛下看着涂涂:“涂涂,你说殉国的人,都去哪儿了?”
涂涂圆圆黑黑的葡萄眸认真地看皇帝陛下,皇帝陛下酸痛的心里软软一暖。
小孩子对死亡很敏感,小柿子开始抽泣,曾森眼圈发红,一只手放在小柿子的背上。李小二握拳,非常愤怒,恨不得上战场,杀敌报国。
涂涂软绵绵咩呀一叫,毛茸茸的小脸蹭蹭皇帝陛下的脸蛋。
“打仗虽是不得已而为之,真到那日,我也是一步也不能退的。”皇帝陛下蹭蹭涂涂,心里感觉好很多,“多谢涂涂。”
摄政王就站在南司房门外,听着。守在门口的富太监默默退下。摄政王听着南司房里皇帝陛下和小国柿们的声音,面上微微浮上一丝笑意。
现在,是高祐二年二月初二,龙抬头。星象上,东方苍龙初露头角,春风化雨,万物复苏。
摄政王身后传来脚步声,李奉恕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今年一定是个好年景。”王修轻声道。
摄政王握住王修的手。
温暖的东南风终于杀退了酷烈的东北风。这一年有个很好的开始,气温回升,燕子衔泥,绿意悄悄浸染,桃花儿如约而至。
春,终至大晏。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