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维尔太阳穴被“曾芝龙”三个字刺得突突跳,闭着眼往后仰着,缓了半天,睁眼再看,罗林还站着。
“怎么了?还有事?”
罗林觉得弗拉维尔现在不适合特别烦心,但是不说又不行:“我……听澳门驻军说,荷兰人好像想登陆大晏,进广州……”
弗拉维尔猛地往前一倾身子,抓着椅子扶手瞪着罗林:“你说什么?”
罗林被他吓得往后退一步:“荷兰人想进广东,在广东划块地,跟咱们的澳门一样……”
弗拉维尔差点站起来,胸口剧痛一锤把他打回座位:“他们不是有台湾了么!”
罗林只好解释:“消息并不确切,但是他们有在广东政府看到荷兰人……”
弗拉维尔捏着鼻梁,喘息非常剧烈,不知道是痛得还是气得。雷欧问罗林:“大晏的官员什么态度?”
罗林苦笑:“这个真不知道。”
弗拉维尔扶着椅背站起来:“雷欧找些布条来,帮我把伤捆一捆,捆紧一点。我要去见莱州的陈佥事。”他又看罗林:“你带回来的火器呢?”
罗林愣愣:“还在船上,等卸货就入库。”
弗拉维尔一拍桌子:“入什么库!送去莱州衙门!”
罗林不干:“那是咱们的祖国援助咱们的……”
弗拉维尔喘气越来越沉:“是葡萄牙友好支援大晏。我去见莱州府陈佥事,你去码头监督卸货,马上卸马上送去。”
罗林还想争辩,弗拉维尔一竖手指:“立刻去办,这是命令。”
罗林只好回答:“是,希望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上尉。”
雷欧目送罗林气冲冲离开,手里拿几根布条,小心地捆弗拉维尔:“紧吗?”
弗拉维尔咬牙切齿:“那帮荷兰红毛鬼!”
雷欧沉默很久,才道:“弗拉维尔,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句说的是汉话?”
弗拉维尔穿上制服,戴上帽子,整理帽檐和羽毛,看雷欧一眼,没有回答。
小鹿大夫忙着伤患。许珩带来的青年们都是医学世家子弟,比小鹿大夫的从属官还好用,一点就通。小鹿大夫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焦虑。
他们和自己一样焦虑。医学几乎停滞不前。千年前即有解剖人体观测骨骼脏器,以及摘取脾脏的记录,宋时有解剖图录《存真图》,至今为止却遇到诸多阻滞。道德伦常禁止毁伤人体,亵渎死者更是天理难容。疡医治病全靠经验,经验跟不上就靠病人的运气。血脉经络脏腑,家中长辈有时都含糊其辞。脉象并不能说明一切问题,难道就没有更直观的,比《存真图》更准确的研究方式吗?年轻人们无法无天的求知欲逐渐逼近危险的禁区,小鹿大夫的横空出现让他们倏地看到希望。
小鹿大夫自幼跟着父亲在边疆轮值,什么惨相都见过,他们这些困在家中的根本比不了。许珩是医学会年轻一辈里说话作数的,大家蠢蠢欲动,他当即一拍板:既然如此,当不辜负大好光阴。
许珩出来家里还算平静,小鹿大夫还瞧见个眼角乌紫一片的,似乎是给家里打出来的。不管怎么说,这些年轻人带来的钱还是不够,必须再想办法。小鹿大夫决定晚上就写信给王修求援。
眼下有个伤兵是腿骨折错位,好像压到经脉,需要把骨头掰开重接。许珩摸着断骨不能确认,请小鹿大夫来看。小鹿大夫其实也不能十分确认,正骨最怕损伤大经络,只能靠手感。病人腿部肿胀,根本摸不出什么来。小鹿大夫满头汗,许珩叹气:“有个明确的图解就好了。”
忙到下午,想起来回去看弗拉维尔一眼,结果人根本不在。
小鹿大夫气得打转,一个葡萄牙教官看见他,认得这是小鹿大夫,并不阻止他继续在弗拉维尔房间中打圈儿。小鹿大夫逮住他,使劲把大高个子往下扯。小鹿大夫小手不大,劲着实不小,教官不得不弯腰:“您好,医生。”
“弗拉维尔呢?”
“出去了。”
“他什么时候出去的?去哪儿了?”
教官非常温和地微笑,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领子被人扯着:“似乎是中午出去的,去找莱州的行政长官了。”
小鹿大夫一看外面日头西沉,心也跟着往下沉:“出去这么长时间了?”
他不要命了他!
弗拉维尔去找的莱州陈佥事,和葡萄牙教官队比较亲厚,现在莱州缺最高领导,陈佥事做主。弗拉维尔很惊异,平时一点没看出来陈佥事是宗政鸢的人,隔了十万八千里。陈佥事看着弗拉维尔乐呵呵:“索教官来啦。听说你受伤,本来该去探望的,你看看我这里这些事,这几天实在不得空。”
弗拉维尔非常诚恳:“我知道你们很忙,平息叛乱非常牵扯精力。我的祖国葡萄牙本来希望能帮助大晏,从澳门运来一船火器,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不过这也说明晏军的战斗力以及宗政长官的行政能力非同一般。”
陈佥事一团和气:“索教官客气了,贵国也客气了。”
罗林在码头等着卸货,好不容易才轮到葡萄牙的船,卸了数十辆马车浩浩荡荡往莱州府运。卸货期间来了两艘巨大的蜈蚣船,吃水之深吓着罗林。原型的葡萄牙海军多桅船没有这么大的,罗林心里有点泛酸。西班牙用葡萄牙的多桅船横行霸道,大晏干脆把葡萄牙的船给改大了。都欺负葡萄牙!
从船上下来一些人,似乎有军人和平民。罗林忙着监督卸火器,实在是无暇顾及。从船上拿下一只黑色牛皮大背包,似乎是那个死在半路上的西班牙船医的。罗林也没多想,把背包往一辆马车上一塞,拍拍手。
陈佥事早接到命令,工部巡检队从大连渡海至山东回北京,其中一个是非常得摄政王另眼相待的皇族。陈佥事非常伶俐地准备了接风晚宴,热情邀请索教官一同赴宴:“贵国心向大晏精诚相助着实令人感动。今晚宴请的宾客里就有皇族,索教官不如拜会一下?”
弗拉维尔面上非常受宠若惊:“那就太好了,这是我的荣幸,谢谢陈佥事。”
他背后的衬衣都透了。
雷欧站在他背后,觉得他在抖。
李在德被人半搀半背地弄下蜈蚣船,他吐无可吐,全身绵软,骨头仿佛被抽了。小广东鼓舞他:“李巡检,你想象一下啦,前方就是床,你马上就能躺在陆地的床上啦,加油呀~”
李在德脸色泛青,被两个军人架着,软哒哒点点头。
刚一上岸,莱州府来接的人一眼认出李在德,立刻迎上去,抑扬顿挫背了一篇很有文采的欢迎辞,然后邀请李巡检去赴接风宴。
李在德都快断气儿了,可是不得不去。他也知道山东是摄政王的老巢,山东这一次剩下来的官员都是层层筛选出来的铁打的“鲁系”,自己最好不要拂面子。不过他实在走不动,两个兵卒把他拖上马车。马车是挺舒服的,到处是软垫,可惜塞得太满,李在德想伸个懒腰都不行,而且特别闷,喘不上气,李在德更加想吐。
李在德在沉闷的马车里想念辽东天地间的广漠风雪,想念旭阳的长调,想念……邬双樨。他好像出幻觉了,他看见邬双樨一刀劈开马车,威风凛凛站在马车的车厢上,对他伸出手:“走吧?”
车夫粗粝的一嗓子把李在德生生拽回现实:“李巡检,到了。”
李在德长长地,抽口气,吐出来。
晚宴很丰盛,主宾面呈菜色李在德,坐陪面无血色弗拉维尔。陈佥事风趣幽默,李在德和弗拉维尔相顾无言。
李在德对弗拉维尔倒不惊奇,北京五颜六色的番佬多了去了,他师父王徵的好伙伴们都是泰西传教士,李在德很明白这帮人,对于弗拉维尔能在官场酒桌上混到坐陪也十分钦佩。陈佥事很会劝酒,李在德吐得腹内空空一下船什么都没吃,一看酒盅心想死就死吧,仰头就喝了。雷欧第一次经历中华人的酒桌,站在弗拉维尔身后特别懵。陈佥事好像在念祝酒词又好像不是,为什么陈佥事异常热衷挨个逼迫每个人喝酒。弗拉维尔十分沉得住气,陈佥事劝他酒,雷欧在他身后轻轻一扯他衣服,突然发现他的制服外套也汗透了。
弗拉维尔知道雷欧想说什么。小鹿大夫不让喝酒。酒会加快行血,于伤口十分不利。可是现在顾不上这个,弗拉维尔一口干了酒,对陈佥事露齿微笑。
熬到酒桌将近散掉,陈佥事喝得尽兴,表示一定要将葡国的一片赤诚之心如实上报,一转头看见弗拉维尔一张雪白的脸大晚上的飘在半空中,吓得酒醒,终于同意放弗拉维尔回去。弗拉维尔眼前花得什么都看不见,若无其事撑着雷欧往外走,随便上了一辆来卸货的敞篷大马车。这种马车敞亮透气,弗拉维尔往下一躺,一句话说不出来。雷欧大叫车夫:“回葡萄牙教官队营地!快点!”
小鹿大夫心急如焚,面对伤员又得保持镇静。他刚给一个伤兵换药,许珩跑进来:“小鹿大夫,索教官回来了。”
小鹿大夫飞奔到营地门口,看见教官们正在往马车下面抬弗拉维尔。小鹿大夫跑上前,一下嗅到酒味,急得跺脚:“他喝酒了?喝了多少?”
雷欧跟着下车,小心翼翼:“不……太多。”
弗拉维尔被抬着,睁开眼,艰难地对小鹿大夫一笑:“不要生气,我没办法。”
小鹿大夫跟着担架跑:“我现在不生气,等你好了再说!”
回房间小鹿大夫扒弗拉维尔的衣服,一扒更气愤:“他胸前捆的是什么?谁给他捆的!”
雷欧使劲拍脑门:“弗拉维尔不得不去见莱州府长官,他怕伤口崩开了你会生气。”
小鹿大夫眼睛都红了:“他没死真是谢天谢地!”
百忙之中一个教官塞给雷欧一个黑色牛皮背包:“刚才那个车夫说弗拉维尔落在车上的。”
雷欧糊里糊涂想弗拉维尔好像没这么个背包他又不是医生。小鹿大夫命令雷欧去跟许珩要干净裹帘,雷欧随手把背包往桌子上一放,立刻跑走。
弗拉维尔不知是昏了还是睡了,小鹿大夫隔着空气冲他玩命抡拳头。
把弗拉维尔收拾利索,已经是半夜。小鹿大夫趴在弗拉维尔床边看着他。弗拉维尔嘟囔着要水,小鹿大夫气鼓鼓去倒水:“欠你的。”
桌上赫然一只黑色牛皮背包。搭扣损坏,塞得又太满,里面的东西扑出来一多半。小鹿大夫用烛台一照,全身瞬间僵住。他似乎看到什么,又不敢确认。蜡烛光不够明亮,黑夜中只有那么一小团,那一瞬间他看见半明半暗的一小半图画。他有点抖,用手指悄悄点在纸张上,轻轻把浸泡在黑暗中的图缓缓抽出。小鹿大夫兴奋地心跳如擂,剧烈地手都开始跟着发颤。他隐约觉得自己在接近梦想,长久的渴求几乎可以成为现实——
那是一幅及其精美,惟妙惟肖的人体的图。没有皮肤,只有骨骼和肌肉。
小鹿大夫拿着图差点昏倒,饶是行医数年,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写实画作冲击得后退一步。他扶着桌子,将线图小心翼翼凑近烛台。骨骼,肌肉,栩栩如生的解剖图被精致的一笔一笔用心描绘出来。小鹿大夫去掏牛皮背包,又翻出几张画作,是内脏,胸腔,腹腔的内脏,人身体里的内脏。比《存真图》更加精确细致。
小鹿大夫全身战栗,他简直像窥见天机。泰西文字他看不懂,他看得懂图画,看得懂绘图者对于真理疯狂的追求。
这是谁画的?又是怎么到这里的,到他手里的……冥冥中的天意令小鹿大夫悚然。
弗拉维尔昏沉沉醒来:“你在看什么?”
小鹿大夫表情失控,把那几张纸塞给弗拉维尔:“你看看,这是谁画的?”
弗拉维尔一看那些西班牙文就明白了。他嘶哑着嗓音低声道:“一本医学书,《人体构造》上的。作者叫维萨里,曾经当过西班牙宫廷医生。”
小鹿大夫一听对方也是御医,失魂落魄:“你们的解剖之术已经走得那么远了,真厉害……不像我们,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弗拉维尔喟叹:“也……不全是。维萨里就是死在被流放的路上了……”
小鹿大夫低声喃喃:“都不容易,都不容易。”他珍惜地抚摸那几页纸,看弗拉维尔,眼睛里跳跃烛火轻微却明亮的光,美得惊心动魄:“我看不懂泰西文字,却知道维大夫想跟我说什么。你不要笑,我真的知道。”
弗拉维尔用食指的指背悄悄蹭一蹭小鹿大夫的面颊。
“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