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田地里,几个男人干的累了,就席地而坐,也不怕脏,头上戴着大草帽,一边喝水一边闲聊着。
要是离主路远了,他们就经常这么歇着,反正还有活要干,就不往回跑那一趟,哪里都能歇歇脚。
“唉,那是你媳妇吧?”忽的,一个中年男人眯了眯眼睛,看向路边,对一旁的男人说:“大花布包的饭盒,肯定是你媳妇来给你送饭了。”
被点名的男人憨憨一笑,道:“那就是了呗。”
“哎呦,我还看见老陈媳妇了。”一开始说话的中年男人继续说道:“老陈好福气啊。”
被称作老陈的男人有些得意地笑了一声,目光在人群中一扫,落在闷声喝水的年轻男人身上。
“大洲也是好福气,跟那男娃也处出感情了不是?”
突然被点名的傅彦洲顿了顿,抬起头看向那个完全可以当他爷爷的老头,拧上水壶的瓶盖之后,才慢吞吞地说:“嗯。”
六十三岁的老陈有一个三十岁的媳妇,这还是他们现在的年纪,据说当时快要六十岁的老光棍老陈把还没彦洲大的年轻女人买回去,用了好长时间才‘处’出感情,老夫少妻现在日子也过得美满。
这只是在外人眼中看到的,而这一切也是老陈想让村里人看到的……
但是否真的美满,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傅彦洲跟他们没话说,只是他们几户人家分到的田地凑在一起而已,休息的时候,也凑在一起歇着聊聊天。
“别的不说,只是大洲啊,别怪叔多嘴,你这将来可不能有孩子了。你咋想的,准备以后抱养一个还是怎么着?”一个人苦口婆心地劝说起傅彦洲。
话题往自己身上引就算了,还带上了孩子,傅彦洲性格沉闷,如今冷着脸也叫人看不出什么毛病,只是他不能不回答,从旁人看来,就是这老实孩子考虑了一会,才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到时候再说吧。”
“你这是真喜欢那男娃啊。”
“哎呦,还没想到咱们大洲是个痴情种。”
“该说不说,城里的男娃娃长得是好看,白白嫩嫩的,你上咱们村找一圈都找不出比他还好看的小孩。”
……
这几个男人都是上了岁数的,说起话来也不像今天在路上遇见的那两个人不怀好意,许是有些多嘴,但嘴上还是把着门呢,没说太过分的话。
傅彦洲就当耳边有苍蝇,嗡嗡了两声,等他受不住,就站起来说要继续干活。
那几人就开始夸他体力好,干活卖力,是个好孩子。
田边主路的大树下,夏稚偷偷关注那三个女人聊天。
主要是李婶和二大娘一直在说,那个自称陈婶的只是偶尔附和,她们手上都没闲着,那篮子里除了有给当家的带来的午饭之外,还有一些毛线什么,一边聊天一边织东西。
她们嘴里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几乎没有有用的讯息。
看她们的年纪,想来也是经历过当时贼人闹村的那件事,加上早上刚死了个村民,叠了这么多buff,她们竟然能憋的住,连一个字都不往这个话题上靠,夏稚打心底里佩服她们。
“夏夏啊,听说城里全是高楼大厦,是真的吗?”
正当夏稚走神的时候,李婶突如其来的一个问题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先是愣了几秒,见二大娘和李婶都兴致勃勃地盯着自己,夏稚缩了缩肩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小声说了一句:“是,有很多高楼。”
李婶发出惊讶的呼声,然后又问:“那种十几层,还要坐电梯的高楼?!”
夏稚:“也有几十层的。”
十几层楼其实也不算特别高了。
“哎呀,几十层,那得多高啊!”二大娘也跟着惊呼,“还是城里好啊,可惜,我们看不到。”
“没事,我们的孩子都在城里呢。”说着,李婶眼中的羡慕被喜悦代替,“我儿子上个月刚给我寄信,说在城里生活的很好,等他稳定了,就来接我和老李一起去城里。”
二大娘:“那可好,还是你家李阳孝顺,不像我家那个,光跟我报备在城里都干了什么,绝口不提回来看看我们、或者带我们去城里玩的事,养了个白眼狼!”
“你可别这么说,正直那孩子也好啊,城里打拼不容易,能在那扎根就行了,当父母可不能拖后腿啊!”
“知道知道,我也就是说说……”
夏稚稍稍来了精神。
今天早上开大会的时候,他就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问题,那就是村里当家做主的人,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今天在广场上,跟村长年纪差不多的人占了百分之七十,剩下那百分之三十,才是彦洲他们这些小辈,其中还得算上那种三十岁以上已经结婚了的。
如果说结婚后还跟父母一起住的话,父辈当家做主也能理解,但每家每户出一个人来开大会,总不可能村里百分之七十的年轻夫妻都跟父母住在一起吧?
在这个村子里,老年人和年轻人的比例似乎正在失调。
现在,李婶和二大娘都说,她们的孩子在城里。
这也就说明这个问题有了另外一个答案可以解释,那就是他们这一辈的后代,大多都离开了普兰村,出去闯荡。
李婶的话,让夏稚隐隐感觉到那层笼罩在村子里的迷雾,正在慢慢散开。
没过一会,田里走出来两个男人,分别是李婶和二大娘的丈夫。
见自己丈夫走出来,两人便将针线放在篮子里,然后拿着里面的饭盒迎上去。
他们吃饭的地方不在路边,而是在田地里搭的小棚子,田地很大,几乎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个人工搭建的棚子,可以在里面休息吃饭什么的,只是地点仍然处在田里,所以不太凉爽,彦洲一开始就没想把夏稚带到那里去。
树荫下,只剩下夏稚和那位陈婶了。
不知道是不是人少了、周围变得安静下来的缘故,这位陈婶好像有些不太适应,于是主动跟夏稚搭话道:“你是大学生吧?”
夏稚也有想要跟对方聊聊的心思,闻言点点头,说:“是的。”
陈婶抿唇,嘴角勾起的弧度略显苦涩,“真好。”
察觉出些许不对劲,夏稚想了想,问道:“刚才……李婶说,您比我和彦洲大不了多少。”
陈婶脸色一僵,半晌才回了一句:“嗯,我三十岁。”
夏稚惊讶极了:“只比彦洲大两岁,那我还是叫你陈姐吧?”
陈婶顿了顿,冷不丁道:“我姓吕,叫吕思琼。”
这个名字……
不是夏稚歧视,而是在这个村子里待久了,也能感觉到,村子里的人是起不出这样的名字的。
想想马春花,再想想敖泰、萧礼……
他们的名字就很普通,取一个或两个简单的、寓意很好的字来充当名字,这是村子里常见的现象。
“吕……姐,你是村里的人吗?”夏稚犹豫再三,还是小声问了出来。
吕思琼沉默片刻,忽的笑了,指了指自己,指尖一转,对准夏稚,浅声道:“我跟你一样。来这里有三年了。”
夏稚表情凝固,眼中浮现哀戚之色,久久不曾言语。
为什么被冠以夫姓?为什么这么沧桑?三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没办法再继续询问下去了,所有情绪在对上女人那张比三十岁女人要苍老许多的脸,一股气梗在喉咙间,胀得嗓子生疼。
“村子里的怪事可多呢。”吕思琼说着,手上的动作不慢,与其也是平平淡淡的,“你要是想走,最好带着彦洲一起走。”
夏稚屏住呼吸,随即问:“吕姐,你的意思是,彦洲也能走吗?”
“怎么不能呢。”吕思琼说:“只要跟村长说一声,就能走。”
夏稚惊了:还有这种好事?!
刚想再多问两句,就见吕思琼如惊弓之鸟般,立刻坐直了,手上的活也暂时放下,恭恭敬敬地从篮子里拿出饭盒,然后朝夏稚身后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辛苦了,吃饭吧。”
夏稚纳闷地回头,率先映入眼帘的是身材高大的彦洲,然后是他旁边、走得比他快了半步的老人。
走来的人就两个,夏稚可不认为吕思琼是对彦洲说的这句话……
震惊地看着走来的、明显是爷爷辈的老人,夏稚呼吸一滞,方才惆怅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
“嗯。”
老人走过来,很是自然地坐在吕思琼身边,夏稚明显看到吕思琼躲了一下,但却用侧身拿筷子的举动遮掩,叫人看不出丝毫破绽。
“天热,我拌了两个凉菜,主菜是炒的肉片……”吕思琼一边小声地解释,一边把筷子和勺子都放到老人手中。那老人全程只是坐下,端着饭盒,然后张开手,等餐具摆在手心里,就开始吃东西。
这一幕令夏稚感到窒息。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眼前的景色却被挡住。
抬起头,对上彦洲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夏稚心里一紧,懊恼自己差点忍不住暴露了。
而下一秒,却见彦洲对自己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
“陈伯,我们就先回去了。”彦洲转过身,对正在吃东西的老人说道:“我的活都干完了,下午可能不会来了。”
“走吧走吧,回去还得现做饭吧?”说着,被称作陈伯的老人斜睨了一眼夏稚,意有所指道:“累了大半天都吃不上一口热乎的,不然明天让你伯母多做点,给你们都带个份。”
这个‘你们’显然也包含了夏稚。
夏稚才不想吃他的东西,就算是表面和气也不想维持,站起来就想走,刚迈出一步,就被彦洲反手拉住。
不像是故意拉他,而是很自然地握着手,准备好一起离开。
只是离开前,他还要跟长辈打声招呼。
“不用了。”彦洲说:“我们回去吃也是一样的。”
说完,也不等陈伯回话,点了一下头之后,拉着夏稚头也不回地离开。
两个年轻人手牵着手离开后,陈老头望着他们都背影,重重地哼了一声。
“那个男娃娃怕不是连饭都不会做,跟你当时一样!”他说完,趾高气昂地瞪了一眼旁边低眉顺眼的女人,“大洲可是个好孩子,‘娶’了这么个玩意回来,真是可惜了。”
吕思琼沉默。
生气吗?或许吧,但更多的已经麻木了。
三年间,她反抗过无数次,换来的只有毒打,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身旁的老头就是典型的例子,但可笑的是,他身体好得很,六十多岁仍然健步如飞,吕思琼甚至怀疑,自己还没有这个老头命长。
话题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她的身上,明明她什么都没做错。
只是看到那个跟自己同样遭遇的男孩子,让吕思琼想到了很多,虽然最后全部化作无力,但至少在那一秒,她的思想属于吕思琼,而不是被老头强行冠以夫姓的‘老陈媳妇’。
“别看了,怎么,羡慕还是嫉妒?”
老头的冷嘲热讽传进耳朵,吕思琼温顺地笑了笑,道:“不是,就是看那个男生长得挺好的。”
闻言,陈老头倒是没反驳什么,冷哼了一声,继续吃饭。
跟在男人身后走出好长一段距离,夏稚才生出小脾气,用力扭了一下手腕,挣脱那只温热的大手,在彦洲看过来之际,别开眼不与他对视。
如果这样还看不出他生气了,傅彦洲就是一个傻子。
知道少年为什么生气,因为陈老头和他妻子的事情在村子里也不是什么秘密,况且陈老头买下吕思琼的那年,彦洲也是成年人了,对此事仅有耳闻,从未深入了解过,因为对于‘彦洲’本人来说,村子里的那些破事都没有他多干点活重要。
没办法,老实的憨人思想永远都是这么简单。
有时候傅彦洲细数人设记忆中那些为数不多的画面,也在怀疑自己的设定是不是太差了,以现在的身份条件,‘彦洲’但凡有点八卦心,都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
今天吕思琼和夏夏见了面,难免不会提起以前的事。
两个同样遭遇的受害者凑到一起,即使聊的不多,也会产生惺惺相惜的情绪。
对此,傅彦洲很能理解,也能明白少年生气的主要原因。
“抱歉。”傅彦洲还在努力维持人设,将解释暂时压在心底。
喜欢的人生气了,以彦洲的个性,第一时间肯定是道歉,即使他未必理解对方为什么生气。
听见闷闷的道歉声,夏稚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发泄一下,但是对上彦洲那双黝黑无辜的眼睛,怒火像泄了气的皮球,迅速缩成一团。
“不是你的错。”最后,夏稚小声地将彦洲从这场无妄之灾中摘出去,“我只是不喜欢那个人说的话。”
“我知道。”彦洲想了想,试探着去拉夏稚的手,道:“让你感到不舒服了,抱歉。”
“……你总是跟我道歉干嘛,你又没做错。”对方一声声说着抱歉,夏稚也不好意思拒绝他拉过来的手,耳朵有些热热的,跟着彦洲走了几步之后,他才继续说:“他对他的妻子也不好。”
“嗯,他有时候做的很过分。”印象中,陈老头打媳妇是全村出名的,傅彦洲眼底划过一抹冷色,说:“所以,我离他很远。”
‘彦洲’也是这样做的,虽然吃百家饭长大,但他确实有意避开村子里一些口碑很差的人家,陈老头就是其中之一。
夏稚呼出一口气,想了想,又说:“你需要我给你做饭吗?”
“不用。”彦洲回答得很快,“我自己做,你跟着吃就好。”
夏稚的心彻底落回了肚子里,“你要我做也没用,我根本端不动大锅。”
彦洲轻轻笑出了声。
两人借着家长里短聊了一路,等到了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彦洲没有耽误,简单收拾了自己一番,开始着手准备午饭。
做完马春花给送来了不少新鲜的蔬菜和腊肉,食材不缺的情况下,彦洲上手很快,夏稚磨磨蹭蹭地将自己收拾干净爽利,刚一进门就闻到了饭菜的香气。
彦洲做饭很好吃,不知道是不是有祖传的秘方
看他还在锅台边拌凉菜,夏稚忍不住走过去,站在他旁边观察着。
“你好厉害啊。”他手法利落,刀工也不错,身为厨房小白的夏稚由衷地感叹道:“你肯定是村里同辈人中最会做菜的人吧?”
“不太清楚,但做菜比我好吃的大有人在。”彦洲把凉菜盛盘,一转身就看到少年十分自然地伸出手端过盘子,往屋子里去。
眼中浮现一层笑意,彦洲抬脚跟了上去。
“我今天听见二大娘和李婶说,她们的孩子都在城里……你呢,能去城里吗?”
这除了是一条非常有利的文字线索之外,夏稚真的在考虑让彦洲这个NPC远离蒲兰村,去到外面重新开始的可行性。
以彦洲的厨艺,在外面开个小饭馆也能活下去吧?
彦洲沉默了几秒,说:“我不能走,我得守着家。”
夏稚惊讶地看向他,“什么意思啊?”
“家里现在就剩我自己一个人了。”彦洲说:“每家每户,都要有一个人……除非这家人的子孙后代全部死亡。”
像萧老七,没有子女,也没有媳妇,现在他也死了,他的屋子里空了,才算彻底结束。
又是一个只有蒲兰村里的人才需要遵守规矩。
每家每户必须要有人守着、必须在二十八岁之前结婚、二十八岁后必须成双成对、违法买卖猖獗……
饭菜虽然美味,但夏稚却味同嚼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