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枢睫毛微颤,睁开了眼。◎
在即将脱离世界的空茫中, 谢枢模糊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了脸上。
啪嗒,啪嗒, 珠子似的连成一片,不曾断绝。
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 瞧见了萧芜。
平芜君伏跪在他身前,将他半抱在怀里,清冷矜贵的面容上一片狼藉, 眉头深深蹙起, 眼眶通红,蓄满了泪。
谢枢昏沉的想:“谁又把你弄哭了?”
他好好养在无妄宫中的仙君,因为什么又哭成了这个样子?
上一次萧芜露出如此哀伤的表情,还是他将宋小鱼从百步亭上丢下去的时候。
谢枢想抬起手指,为他拭一拭眼角, 温声说上两句:“好啦,谁把你欺负成这样了, 告诉我, 我帮你报复回来”,可这身体虚软无力,竟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随着胸口温热的血液不再渗出, 谢枢瞳孔渐渐涣散, 身体的温度也凉了下去, 恍惚中, 谢枢像是听见了极轻的声音,似有若无, 如同穿过了厚厚的一层毛玻璃再传到耳边。
语调带着哽咽, 一声又一声的唤他。
那声音说:“谢春山……谢春山……谢宫主……”
“不……别这样……”
“谢春山……不……我求你……”
恍惚间, 谢枢又回到了百步亭的罡风之中,萧芜十指陷入亭柱,哽咽的不成样子,那日,他也是这样哀求,求谢春山放过宋小鱼一条性命。
那今日呢?今日他又在求什么?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间,谢枢想:他或许应该告诉萧芜,宋小鱼没有死,那少年就好好的活在上陵宗脚下的村庄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平凡却温馨的日子,如果萧芜想见,可以去见见他,山下正好是农忙时节,如果萧芜有意趣,甚至可以在山中小住,试试山野闲趣。
——如果这能让他不那么难过的话。
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只是阖上了眼。
五月十五,仙魔大比,无妄宫主请战上陵掌教,剑光如雨,山陵倾覆,缠斗甚久,难分伯仲,一千七百式后,双双崩逝。
场上一片寂静。
大比有死伤很正常,可一死死两个,还是仙魔两道的玄首,这边很不正常了。
三息过后,场面陡然混乱。
仙魔两道本就维持着脆弱的平衡,仙道这边尚有道德名誉束缚,其余各派按兵不动,只有上陵宗当代掌门萧叙飞掠而下,似要给自家掌教收尸,魔门那边随心所欲惯了,更懒得讲礼义廉耻,当下掠出几人,化作数道残影,朝台中急掠而去。
他们是来抢谢春山的遗物的。
却说当今魔门一派,谢春山一枝独秀,其余修士大差不差,譬如实力最高的薛随吴不可,以及宫中其余尊主和其他门派掌教,实力上没有本质的差距,谢春山一死,他们都有争夺魔门第一的权利。
况且谢春山做了那么多年的无妄宫主,他的珍藏更是不计其数,其本命剑沉渊是天下一等一的宝物,随身那把扇子也并非凡品,若能从尸首上将这两宝物摸出来,便可占据先机。
吴不可与薛随身后各有心腹数人,也纷纷颔首。小声询问:“尊主,我们可要下场?”
魔门可不讲什么江湖义气忠心耿耿,死掉的宫主比一滩烂肉好不到哪里去,薛随吴不可各自都要为将来打算。
可惜,这两位稳坐钓鱼台,八风不动,半点下场的意思都没有。
吴不可与薛随瞧着掠出去的数人,两人对视一眼,眼中竟暗含了一丝怜悯。
眼看宫主尸身上的宝剑即将落入他人之手,心腹也升起了两分交集:“尊主,我们还不动手吗?若是沉渊剑被人捷足先登……”
薛随语调古怪:“捷足先登?”
吴不可语调更古怪:“你知道伏在宫主尸身上那人是谁吗?”
心腹:“?”
谢宫主与平芜君的事,宫中并非每个人都晓得,毕竟没人敢乱嚼无妄宫主舌根,只有在主殿行走伺候的比较清楚。
心腹茫然:“那不是宫主带来把玩的男宠吗?”
虽说刚才一战萧芜露了几分实力,但毕竟只是层次较低的比斗,又是指点切磋为主,看不准实力,加上修仙界并没有一号人物是白衣戴篱幕的,在场除了知情的薛随吴不可,都有些看轻他。
此时,最先几道身影已经奔至擂台前,只见山中魔气升腾,一时剑影刀光飞驰如电,不少直直冲着谢春山惨白的面门而去,这些人竟是不顾宫主身体完整,硬要出手抢夺。
薛随与吴不可怜悯的移开了视线。
下一秒,山中寒光乍起。
沉渊骤然出鞘,惊起铮然剑鸣,霜雪一般的剑气贯彻长天,将黑云一分为二,山间草木上未晞的白露瞬间蒸腾,雾气飘摇间,只见白衣人广袖翻飞,篱幕上两道白纱如云似雾,等大雾散尽,那人已负手持剑,鹤立于谢春山身侧,而方才动手的十余位魔修无一例外,皆横七竖八的躺在场上,生死不知。
三息,废十人。
所有人暗暗心惊,无妄宫何时又出了这样的人物?
萧芜单膝跪地,伸手扶起了已无知觉的谢春山,让玄黑的身体靠在身上,谢春山身量与他相当,这样僵硬的姿势显得很不协调,甚至又几分怪异的可笑。
可全场无一人敢说话。
却见萧芜环顾一周:“沉渊剑就在我手中,还有何人意在此剑?”
他振声喝问:“还有何人意欲出手?”
“……”
意欲抢夺的魔修们炸了一背鸡皮疙瘩,纷纷将屁股黏回了座位,讪讪不敢动了,一个个坐的端正笔直,比正道还要乖觉听话。
正道同样鸦雀无声,苍山道人和谢春山同时死亡,原本势均力敌的两派依旧势均力敌,可这白衣人的出现显然打破了仙魔之间岌岌可危的平衡,将天道气运往魔修拽了好大一截,众长老一估量,此人若是动手,能杀遍正道半数弟子。
于是,两边都开始默契的装鹌鹑。
唯有上陵宗掌门萧叙看着萧芜,微微上前两步:“你——”
萧芜却没看他,只是抬手,挽起谢春山凌乱的头发,轻轻别至耳后。
还是魔修中有人先反应过来,率先朝着萧芜下跪行礼,讨巧道:“宫主占得造化、仙缘浩荡。”
魔门规矩,谁能杀了前一任无妄宫主,便是新的宫主,谢春山虽不是萧芜杀的,但如今也唯有他能做宫主。
魔修活到现在,都是脑袋灵光的,于是整整一面山崖的亭台楼阁,亭台楼阁中的每位魔修,都不由自主的朝萧芜下跪行礼,以示恭顺臣服。
薛随利落的跪了,一边跪一边找吴不可说小话:“诶老吴,你说我们要不要奉承讨好一下新宫主?”
他俩都是无妄宫大护法,萧芜是顶头上司。
吴不可没接话,却听薛随自顾自:“老吴,我俩多少都得罪过他,你给他喂了蛊,我给他关进思幽阁,虽然都是宫主下的令吧,但玩意后日萧仙君翻起旧账,我俩日子难过,你说是不是,老吴?老吴!?你人呢?”
薛随抬头,却见吴不可已然三步并作两步掠下山崖,疾驰到了萧芜身边,他一撩衣摆,干脆利落的下跪行礼,飞速道:“宫主,谢宫主余气未绝,老朽原先道上号称‘阎王绕道’,最擅长此类伤势,七日之内都有回转的机会,您可否将谢宫主给老朽看上一看?”
说着,他探手从萧芜接过谢春山的身体,将他平放于地,小心翼翼的拉过前任宫主的手腕,凝眉敛目,竟是细细为他诊起脉来。
薛随:“……”
他咬牙切齿,目瞪口呆。
特么的都一剑穿心了,还有诊治的必要?
却见吴不可沉思良久,真摸了一丸丹药,塞入谢春山口中,而后作揖行礼道:“宫主,山间风大,谢宫主身躯寒凉,可否先回无妄宫,再容老朽从长计议?”
萧芜颔首。
他扶起谢春山,召来玄麟玉撵,小心的将人放了进去,而后垂下了轿帘。
身后,萧叙上前一步:“诶,你——”
上陵宗掌门不知为何,老觉得这凭空而来的青年有些眼熟,意欲上前,可那青年即使笼罩在篱幕之下,藏在袖中的手指却不可抑制的颤抖,通身泛着哀凉死气,仿佛那魔教宫主是极其重要的人物似的,萧叙顿了顿,便说不出话来了。
他目送那漆黑的车辇划破长空,消失在天幕之中,往无妄宫的方向去了。
是夜,无妄宫主殿。
殿内灯火通明,侍者们捧着热水丹药来来去去,垂着纱幔的拔步床中,隐约可见躺着一道身影。
那人极俊美,眉目修长,鼻梁山根高挺,此时正无知无觉的卧着,任由吴不可为他诊脉,而他的身边,有一白衣仙君正执着毛巾,擦拭他发上的尘土。
那仙君擦拭的极其认真,一缕头发从头擦拭到尾,仿佛只有着机械无意义的动作,才能打消他心中的不安似的。
另一边,吴不可细细切了良久的脉,从床头诊到床尾,此事关系到他与新上司未来几十年的关系,吴不可拿出了毕生所学,他仔仔细细的回忆了每一本偏方药册,斟酌良久,才道:“仙君,谢宫主这情况确实棘手,但……”
萧芜垂着一双无悲无喜的眸子,细看之下,眼眶却已然是红的:“不必试探,直接说。”
吴不可:“好在,仙君记得,谢宫主曾让您服用过主仆同心蛊吗?”
萧芜擦拭的动作一顿,继续道:“确有此事。”
只是谢春山吓唬归吓唬,从未在他身上用过,随着修为渐长,这蛊虫也便无效了。
吴不可:“仙君,这蛊是老朽炼制改良出来的,原型是‘生死同心蛊’,乃蛊宗不传之秘,只用在情人间海誓山盟,说是哪怕一朝身死,转世重生,订过情的人依然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爱人,并为之怦然心动。”
萧芜:“嗯,然后?”
吴不可:“我虽然将它强行改成了主仆之间的契约,但原本的一些效用依然存在,我方才查看,虽然用药丸吊住了谢宫主身体的生机,令他不至于立马死去,可似乎已无意识,灵魂离体了,但有了这蛊,只要仙君肯取一点心血,再辅以阵法,便可招魂问灵。”
萧芜指尖一顿:“何时可招魂?”
吴不可:“给老朽一点准备时间,今夜便可。”
萧芜颔首。
吴不可躬身离去。
*
与此同时,ICU中,机器发出刺耳的提示音,医护门来来去去,谢枢抬手遮住一缕天光,睫毛微颤,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说】
异地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