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柴房里寂静昏黑, 隔着破旧的木门,隐约可以听见男人女人的叫骂,陆旒想了想, 将提灯放到了他怀里。
小齐翊拢住玻璃罩子,困惑的抬眼。
陆旒:“怕黑吗?我将这盏灯留在这里, 它不会灭的。”
他与小齐翊挤在一处,一伸手将人揽住了, 将下巴抵在他的额头, 劝慰道:“没事了。”
“……嗯。”
小齐翊不知道身边的漂亮青年从何而来, 但他的气息确实让人感觉安定而温暖, 他眷恋着陆旒的体温,小心翼翼的将面颊抵再了他的肩上。
他睡着了。
于是,潮水般的黑暗散去, 画面像流沙一样崩溃瓦解,而陆旒独自站在漩涡中央,眼前一花, 便是全新的景象。
孩子长成了少年,他被一户人家收养, 出了孤儿院。
这家家境很一般, 日常仅供花销,上头还有个哥哥,据说是女主人当时怀的是双胞胎, 只是弟弟营养不良去世了,多年来, 女主人一直很希望养一个再小孩子, 几乎成了心病,这才找到了孤儿院。
院长打开柴房大门, 母亲一眼看见了孤僻怪异的齐翊,将他领回了家。
父母都要外出打工,哥哥要上学,齐翊的少年时代忙碌又充实,他进了公里学校读书,学会了自己开火做饭,被火星烫了好几次,从最开始的嗷嗷大哭,变成后面的淡然处之。
到现在他的胳膊上,还有一块油花溅落的伤疤。
虽然生活略显拮据,但夫妻都不曾苛待齐翊,哥哥也将他当亲弟弟,这本该是很美满的一家,剧情的转折,发生在一封觉醒报告上。
他的哥哥觉醒成为了一名哨兵,A级。
A级,放在普通人家,是龙凤之姿,万里挑一,但在白塔之中,他不过是最普通的哨兵,在高居塔顶的几位向导面前,连玩物都勉强。
比齐翊高一个头的青年不知道前路凶险,他只是拍了拍齐翊,笑道:“我成为哨兵了,很厉害的那种,以后每月家里都能收到一大笔补助资金,齐翊,我们可以给你买个新的书包了。”
齐翊之前的书包,是哥哥不要的旧的。
书包有点破,但洗得很干净,比起孤儿院的环境,这已经太好了。
他高高兴兴去挑了新书包,仰头注视着哥哥,眸子里盛着星星,哥哥笑笑,为他付了钱,然后一家人一起去到码头,齐翊扒在栏杆上,目送青年登上去往学院的星舰。
那是一艘巨大的星舰,从边缘星系启航,飞往首都,即使是三等舱的票价也价值不菲,足够掏空他们的全部身价,只因为哥哥有了学院的补助,才得以登上。
少年欣羡的看着星舰远去,陆旒听见他的心音,齐翊当时想,他要是也能觉醒就好了,要当一个和哥哥一样厉害的哨兵,这样家里有多了一笔补助,他们的父母再也不用去工厂作工,可以歇在家里看电视,或者四处旅游。
但是在他成为哨兵,进入学院的第二年,边境传来了哥哥的死讯。
据说,他痴迷于一位高贵的向导,据说,他为了讨向导的欢心,欠下了巨额的债务,据说,他在抵抗异族的战场上发了疯,不顾自身损耗,以命博命,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赚够足够的贡献点,继续讨向导的欢心。
齐翊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也不该是这样的人。
但是证据确凿,白塔盖棺定论,死掉的哨兵被运回家乡,他的尸体千疮百孔,满是流弹和炮火的痕迹。
于是,他们用他寄回来的补助,给他买了一座坟冢。
年迈的养父母无法接受孩子的死去,于是隔年,在坟冢旁边,又多了两座坟冢。
那一年,齐翊觉醒,进入哨兵学校,他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中,知道了什么是“精神暗示”。
“……”
陆旒抬眼,看向阅览室中的青年。
窗外太阳渐渐昏暗,直至彻底坠落,时钟走过10点,学生们陆续离开,图书馆关了灯,但齐翊没有动。
他独自占据了一座阅览室,反锁了房门,坐在在书柜与墙壁的角落,手中是一本《精神暗示详解》。
他想起来了,他哥哥疯狂迷恋的对象,叫做白雯。
白塔SS级别的向导。
青年的目光定定落在书页上,若非睫毛不时震颤,简直是个凝固的雕塑。
齐翊没有回寝室,他需要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容忍他的崩溃。
陆旒待在远方,看着图书馆里最后一点灯火关闭,阅览室里黑暗空旷,而哨兵坐在角落,仿佛又回到了孤儿院小小的柴房。
齐翊有点怕黑,陆旒知道。
他抱住提灯,却没和青年齐翊说话,只是绕到了书架后,隔着一层书坐下来。
青年齐翊微微抬眸,金棕色的眼瞳倒映出提灯的光斑,他看不清向导的脸,只能隐约感觉到哪里坐着一个人。
“别在这。”齐翊哑声:“图书馆很大,离我远一点。”
“同学。”慌乱中,陆旒率先开口,磕磕绊绊“过两天考试了,我熬夜复习,不小心错过了图书馆闭馆时间,一个人太害怕了,刚好看见你,你不介意吧?”
“……”
齐翊想说介意,他需要一个无人打扰的环境,可微微张口,瞧见向导略显紧张的表情,嗓子却哑了。
向导都是脆皮生物,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吓的要死,将向导一个人放在这里,他确实可能害怕。
齐翊埋头,盯着手里的书卷出神,不说话了。
陆旒轻声补充:“我只是坐在这里,这里有我要的书,我不会打扰你的。”
“……”
青年齐翊便生硬道:“随便你。”
他依然不愿意与任何向导说话,语句中满是敌意。
可是,向导好像完全没发现他的敌意,盘腿就地坐下,开始安安静静的看书。
他抽出一本很厚的文献,将提灯放在抽出文献的地方,于是,那一小盏灯就照亮了书架两端,橙黄的光晕均匀的落在了齐翊和陆旒身上。
陆旒合上书卷,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他对佶屈聱牙的专业文献没有丝毫兴趣,他只是觉得,这个齐翊很需要一盏灯,还很需要人陪。
他不想和人说话,他竖起了一身的尖刺,仿佛这样,才能抵御外界的伤害。
但他很需要人陪。
于是,陆旒就坐在这里,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书页,到最后,他靠着书架睡着了。
这时候,齐翊才偏头,透过高低错落的书籍,隐晦的打量起向导。
陆旒眉目清冷平和,一双眉头微微蹙起,像是睡的不太舒服。
他与齐翊记忆中的所有向导都不一样。
既不虚伪,也不做作,他靠着图书馆的书架,却安然的像是在度假。
齐翊抿住唇。
向导的面容有些熟悉,就好像在他最暗无天日的童年时代,在那间阴暗的柴房里,向导曾经来过。
于是齐翊与向导一言不发,沐浴着提灯昏黄的光线,隔着书架坐到了天明。
陆旒睁开眼,图书馆的画面再次层层褪去,更多的记忆纷至沓来,这回,似乎是哨兵刚刚成为黑暗向导的时候。
他拒绝了所有向导抛来的橄榄枝,选择叛逃,但是黑暗哨兵的寿命,往往不会太长。
以他们精神海的崩溃程度,大多数黑暗哨兵会在40岁前死去。
在黑暗哨兵的舰船上,陆旒看见,青年齐翊遭遇了第一次精神海的崩溃。
他主动进入精钢打造的房间里,任由伙伴带上束缚带和止咬器,难耐的痛苦令他失语,骤然的失控令他无措,哨兵浑噩又茫然,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坐在角落,咬住下唇,等待崩溃的过去。
隔离室很黑,没有声音,齐翊能听见的,只有他自己压抑的喘息。
在这苦闷的时间里,一秒也被拉的漫长,齐翊似乎又回到了小小的柴房,而他不再是SS级别的哨兵,而是与当年一样的,无助的孩子。
黑暗哨兵不愿意接受梳理,代价是越来越严重的精神海问题,他们躁动的频率会越来越高,从一年一次,到一年几次,到一月一次,一月数次,他们需要的束缚越来越严,从口嚼到止咬器,从安眠药到军用镇静剂,他们几乎可以预见死亡,却只能徒劳的看着生命一点点的,行驶向那个地方。
这是齐翊第一次被关进隔离室的景象,但不是最后一次,也不是最痛苦的一次。
于是,精神海中,陆旒看见齐翊在下坠。
精神海似乎化成了无底的深渊,而齐翊一分为二,一个他站在岸上,理智而漠然的看着自己下坠,任由他坠入死亡的阴影,另一个坠入深渊,却竭力向上抬手,表情悲伤而痛苦,想要抓住一线生机。
这是本能与理性的抗争。
陆旒便提着灯,顶着猛烈的罡风向前,他一步步向上,跨过巨大的鸿沟,站到了哨兵身后,与他一起俯看那不断坠落的人影,轻声问:“我接住你,好不好?”
这正是陆旒过来的目的。
他能轻而易举的在哨兵的精神海里织出巨网,拉住他坠落的身形,他还能在浓稠的黑暗里点满灯,煤油灯煤气灯电灯,各种各样的灯,甚至是发廊的彩灯,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装饰灯,他能让哨兵的精神海里没有一处黑暗,只要齐翊愿意让他接住。
陆旒想:“哨兵虽然脸臭,但他脾气挺好的。”
反正都要OOC了,为什么不帮帮他?
青年齐翊面容复杂的看了他一眼,看见他的长相时恍惚了片刻,旋即僵硬扭头,嘴唇微微蠕动,吐出了一个音节。
他说:“不。”
既然选择了坠落,自然知道坠落的后果。
陆旒一顿:“为什么?”
齐翊不说话,陆旒就站的更进了一些,这个向导似乎丝毫不害怕哨兵的冷漠,他只是固执的问:“为什么呢?”
齐翊越发僵硬,心中莫名烦躁,语调也变得冷硬:“没有为什么,我就是不想。”
“可是……”陆旒迟疑片刻,非常苦恼的问:“可是我想接住你,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