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调查。
冷冰冰的四个字倒映在叶望的瞳孔中, 他带着手链脚铐,坐在7026号监察室中,面前是一幅巨大的电子屏幕, 屏幕后是一块防弹玻璃。
裴家家主裴铭坐在防弹玻璃后,面沉如水。
“裴固, 公然违抗帝国法令,致使帝国要犯潜逃出狱, 我希望你知道可能的下场, 立刻交代江岐去向, 返还实验区保密药品, 还有一线转圜的机会。”
叶望便笑了声:“无可奉告。”
*
星历3074年1月,帝国少将裴固协助要犯江岐潜逃,在持续两日的拉锯审讯后, 裴固消极抵抗,拒不配合,上将裴铭拂袖而去, 审讯官无功而返,帝国上层震怒。
同年二月, 帝国审判庭受理“裴固少将叛国一案”, 一审宣布免除少将职位,押至监察室等候判决。
而后三个月,裴固案历经三次开庭, 最终尘埃落定。
法槌落下,审判长宣布最终判决——裴固以叛国罪论处, 应当死刑。
帝国老牌家族裴家子弟叛国通敌, 此案影响甚广,声势浩大, 为了警醒各大家族,死刑将在5月15日,以枪决的形式执行,行刑过程向全社会公开,以儆效尤。
审判结果一出,无数媒体争相报道,占据各大主流网站头版头条,电磁波穿越整个星际,消息几乎在同一时间同步到了联邦。
联邦首都星,荆棘军校的教师宿舍中,江岐起身,关上了屏幕。
这是他来到联邦的第三个月。
他左手佩戴着一枚监视手环,实时向联邦反馈他的定位,他的通讯系统受到监控,除此之外,联邦并没有限制他的自由。
庞宿和文暮远为他支付了第一年的房租和兄妹的治疗费用,帮他介绍了一个工作,江岐目前进不了军队,是联邦军校的射击武器课的兼职老师,周一到周五教学的时候,他就呆在单人宿舍里。
宿舍只是临时歇脚的地方,其余老师大多有住房,并不住在宿舍,整个园区空空荡荡,建筑十分老旧。
军队崇尚俭朴,江岐用的是一台不知使用多久的老式电视机,文暮远也曾暗示过江岐可以自己换个好的,江岐摇头拒绝了。
文暮远说:“好吧,你实在是个物欲很低的人。”
因着指挥官的吩咐,文暮远和庞宿总是有意无意的照顾江岐,查看他是否有需要。
可文暮远发现,江岐没有需要。
他对生活的要求少的可怜,江岐这个年纪,本该是最勃发向上的时候,可面前这人却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住最简朴的军校教师宿舍,吃最简单的配餐,散发着淡淡的垂暮之感。
他很少娱乐,不喝酒不泡吧,在联邦监视系统中,他就连通讯器都很少打开,仅有的几次,也只浏览裴固案相关的信息。
宣布裴固死刑后,江岐越发的沉默寡言。
除了周末回家,与兄妹相处时偶尔露出笑意,更多的时候,江岐总是在发呆。
庞宿试图约他出来:“喝酒吗?泡吧吗?蹦迪吗?马上你要来第三军,你对第三军感兴趣吗?我给你讲讲我们第三军指挥官叶望叶指挥官的光辉事迹?”
江岐没说话,只是笑笑。
文暮远远远耸肩,和庞宿说小话:“得了,他不感兴趣。”
庞宿深以为然:“我猜他连我们指挥官叫什么了都不知道。”
这情况一直持续到了5月。
虽然担任兼职老师仅仅两个月,江岐却是非常爱岗敬业的模范老师,他几乎不请假,学生的问题有问必答,手把手教他们拆解枪械,但是五月十五日,他少有的请假了。
江岐拉上窗帘,室内一片昏黑,旋即他打开了电视,老旧电视机的屏幕泛黄,在零散的雪花点中,他接入了转播频道。
叶望站在刑场中央。
这一刻,指挥官身上漫不经心的痞气收了干净,他挺拔如苍松翠竹,正漠然注视着主席台裴铭的方向,面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蔑视,仿佛他才是本场审判的执行官,而身着上将军礼服,端坐高位的裴铭等人,不过是可怜的虫蚁。
行刑前,有最后一段质询。
常人到了这种场合,要不身体发抖两股战战,站都站不稳,要不痛哭流涕,拼命忏悔,而帝国想要杀鸡儆猴,最后的质询阶段必不可少。
裴铭威严的声音传遍全场:“窃取帝国机密,叛国通敌,我绝不会想到,我裴家人会犯下这么重的罪名,裴固,你是裴家的后代,你享受着帝国最好的资源,在最精英的教育下成长,你是帝国最年轻的几位少将之一,你本该前途无量,可现在,你却站在这里,等待子弹贯穿你的头颅,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
摄像头正对着叶望,将他每个细微的表情诚实记录。
害怕、恐惧、后悔,这是他们想要捕捉到的情绪。
但摄像机捕捉的,只有轻蔑。
叶望嗤笑:“你们怎么不给我准备一封演讲稿呢?就像你们当年给江岐准备的那样。”
叶望平静的目光注视着摄像头,如同在与屏幕外的观众对视:“我的罪名之一,是帮助帝国之星盗取禁忌药品,而后叛逃,那你们知道为什么江岐要叛逃吗?”
“所谓的帝国之星基因改造计划,成功率只有三千分之一,下城区的三千个小孩子,只有一个能成为帝国的明星,剩下的非死即残,裴铭,你难道不知道吗?”
叶望直视主席台,裴铭微微色变。
他便笑了声,自顾自的往下说:“不,你们知道,实验数据你们比谁都清楚,但是帝国,裴家,以及无数个上城区的家族,依旧默许了计划的存在,甚至在下城区大肆宣传,鼓动年幼的孩子们参加‘造星计划’,即使伤残率逼近百分之百。”
“为什么?”叶望轻声问,“因为你们不在乎,下城区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巡查致使平民区房屋倒塌,你们不在乎,你们说无家可归的抗议者是暴民;工厂排污带来基因病,你们不在乎,即使你们手握治疗基因病的药物;甚至下城区民众珍视的孩子们,在最年轻,最该被呵护的时候死在冰冷的试验台上,你们也不在乎,那只是必要的牺牲。”
指挥官是天生的演说家,他擅长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煽动的话语。
来帝国这么久,叶望早发现了,帝国并非铁板一块,下城区积怨已久,时常爆发游行示威,而搭建在上的帝国如同一块满是虫蛀的砖墙,游走在倒塌的边缘,艰难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当矛盾积攒到一定程度,最微小的事件都是能点燃火药桶的火星,而叶望要做的,就是在这摇摇欲坠的砖墙上,狠狠踹上一脚。
此时的下城区,平民窟中无家可归的游民,躺在漏风筒楼中等死的基因病患者,意图让孩子参与基因改造计划的父母,都听到了他的演说,不少人停止了手中的事情,抬起一张张迟钝麻木的面孔望向屏幕。
叶望继续:“你们说,我是裴家的后代,我享受着帝国最好的资源,我在最精英的教育下成长,我是帝国最年轻的几位少将之一,我本该前途无量,可我时常在想,凭什么?”
“凭什么我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一切,可下城区那么多人,连最基本的存活,治病,都无法保障?凭我生来高贵吗?”
叶望笑了声:“至于我为什么要外通联邦,同样很简单,联邦可以许诺,倘若联邦攻占帝国的领土,上下城区的分界线将不复存在,所有人将共享同一片天空,同一片空气,不管是澄静还是浑浊,这些最基本的人权,联邦可以做到,你们呢——”
话音未落,连线已经被掐断了。
转播员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豆大的汗滴,他艰难的调试设备,将镜头从叶望脸上移开了。
刑场上一片寂静。
指挥官无疑是经验老道的演讲者,短短几分钟,层次结构分明。
他先是描述下城区的悲惨现状引起广泛共鸣,又树立起共同的敌人——上层区尸餐素位的管理者,最后给出解决方案——联邦。
演讲虽然掐断,但叶望清晰明了的许诺依然回荡在许多人的脑海。
——这些最基本的人权,联邦可以做到。
而屏幕前,江岐恍惚回忆起了当时他的那场演讲。
他背下稿子,按照耳机的指示,像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当时他恶心的想吐,叶望曾经贴着他的脊背,小声安抚:“别担心,你想说的那些话,有机会说出来。”
他只是没有想到,叶望说的机会,是这种机会。
——在即将行刑的刑场之上。
江岐曾有无数个瞬间,想站在演讲台上,向那个拿塑料星星玩具的孩子吐露基因改造实验的真相,但他一直没能说出口。
如今,叶望完成了他的许诺。
他替江岐说出了想要说的一切。
在老旧的教师宿舍,在窗帘关闭,没有阳光的暗处,江岐用目光描摹着屏幕上模糊的影子。
镜头已经拉远,收音器停止工作,镜头避开了叶望的唇形,没人能知道他说什么,却能看见他独立在万人中央,身形修长,不卑不亢。
裴铭举手下令,行刑官举起枪械,瞄准那人后脑。
江岐睫毛颤了颤,闭上眼睛。
他听到了一声枪响。
子弹撕裂着枪膛中的空气,发出刺耳的爆裂音,紧接着,世界归于沉静。
江岐颤抖着手摸到屏幕按键,按了好几次,终于按下。
他已没有勇气再看一眼。
而此时,距他数百公里外,联邦军部的维生舱中,一位面容俊朗的年轻军官,正缓缓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