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士等人离去后, 旅店再次安静下来。
叶望坐在床边,挑开窗帘一角,目送巡查队伍远去, 等照明弹的火光熄灭,天空重归寂静, 他才放下了窗帘。
江岐将手藏进了被中,时至今日, 他崩着的弦终于半松, 困倦和迷茫先后涌了上来, 短暂爆发过后, 他仿佛又爬回了惯常的壳,气质变得温吞沉静,吃完药后的身体懒洋洋的, 连多余动作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某种古怪的感觉缠绕在心脏,不肯放江岐就此睡去,他掀起眼帘打量着叶望:“先生, 为什么帮我?”
叶望一顿,避重就轻:“你都叫我先生了, 我不能帮你?”
既然都看帝国不顺眼, 死敌的死敌就是朋友,无论出于道义还是联邦的利益,叶望都会对江岐伸出援手。
江岐便很轻的笑了笑。
两人都知道, 这名存实亡的婚姻只是个幌子,他们只是被迫同处一屋檐下, 连牵手亲吻都没有过, 算什么正经夫妻?
江岐:“那先生也应该知道,我偷了帝国保密等级S+的违禁品。”
S+, 足以让所有涉案人员被处以死刑。
叶望心说巧了吗我也偷了,而且江岐只偷了两只,他们可是去了一波人,每人抢了好几只,加起来足足一大箱。
叶望:“这并不很重要。”
江岐定定看着他:“现场并非天衣无缝,他们或许可以找到我漏下的血迹,届时DNA比对,很大概率能查到你头上,届时,你应该知道可能的后果。”
江岐独来独往惯了,他不喜欢欠人情,更不喜欢这种要命的人情。
裴固是裴家人,前程大好,江岐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望才不怕查到他头上,帝国速度再快,要处决一个少将,从举证到撤职也需要几个月,到时候他将药剂连着江岐、还有他的那几个朋友一起打包丢回联邦,裴固这身份爱死不死。
叶望:“你不用担心这个。”
他无意多解释裴固的身份和联邦的问题,只是看了眼时间,在壁炉旁坐了下来:“好了夫人,早些休息吧,委屈你今天晚上在这里过夜了。”
以裴固的身份,当然可以驾驶飞行器通过边境封锁,但他刚用了个“找刺激”的借口,没谁会找刺激找到一半,半夜起来回家的,只能待到明天早上再走。
说着,他率先撑起额头,闭上双眼小憩。
旅馆只有一张床,江岐是病人,当然得给他睡。
这一夜过的兵荒马乱,饶是指挥官也生出了两分倦意,他撑着老旧的木桌,靠在电子壁炉的火光旁,火光勾勒出指挥官俊挺的侧脸,配上电子木料燃烧的噼啪声,无端显得宁静。
江岐看了他好一会儿,移开视线,复又转了回来,眸中是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复杂,最后,病人小心翼翼的往墙壁挪了挪。
“先生,这张床很大。”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像是又变回温柔贤惠的夫人模样了。
“你还是别动,伤口又裂开了。”叶望维持着闭目的姿势:“没关系,用不了多久就天亮了。”
天一亮,他就把江岐带回上城区去。
*
第二日,叶望带着江岐,明目张胆的的穿过了封锁线。
他亮出少将的身份,配上“裴”这个姓氏,没人敢拦他,也没人敢搜他的飞行器,一路通行无阻,开回了自家的小别墅。
江岐睡了一路,他依然很虚弱,外伤粗略打理过,但远没有愈合,断骨做了复位,可还是很疼。
飞行器停稳时他茫然的睁开眼,抖着受伤的右臂解开安全带,居然还想用包了纱布的腿下飞行器。
叶望啧了一声,伸手制止了:“这个时候就别逞能了,夫人,昨天我又不是没有抱过。”
于是,江岐在怔愣中,再度被他安安稳稳的抱了起来,放进了治疗仓里。
一身大伤小伤,下城区只做了消毒,却没法治疗。
叶望当真开始认认真真的挑治疗液。
自从上次好好欣赏了宿敌的窘态,叶望觉得这些花花绿绿的玩意还真有点意思,他家的柜子里现在有全口味的营养液,草莓,橘子,柠檬,应有尽有,而江岐躺在治疗仓中,看着叶望将治疗液拿起又放下,浑身不自在,自觉很像煎锅上的鱼,而厨师正在考虑用什么香料。
他很轻的蜷起手指,等着叶望挑好,将液体注入舱中。
叶望:“甜橘口味吧,我最近很喜欢吃橘子。”
他说着,将氧气面罩扯下来递给江岐,而后正要关闭舱门,启动按键,江岐忽然碰了碰舱盖。
失血让他的所有动作都慢吞吞的,他摸索着找到一处按键:“这个,我想把它打开。”
说完,他定定的看着叶望,像是在等他的回复。
叶望这才发现,舱门上有个小小的天窗,可以通过按键开启,可以让舱内人透过拳头大小的玻璃看见外面。
全仓封闭的时候,营养仓里漆黑幽闭,很像一口棺材,很多人无法忍受这窒息的幽闭感,尤其是小朋友,会大声哭闹,不肯进治疗仓,于是企业费尽心思改良,加了几口天窗,又在面罩上增加了声音传导,方便父母哄孩子。
江岐第一次向他提要求,居然只是简简单单的打开天窗。
叶望便拨弄两个按键,笑道:“怎么忽然要开这个?”
这玩意是用来安抚小朋友的,上次江岐进治疗仓,也没见他要打开。
圆形的光斑照亮了舱内狭小的空间,营养液正缓缓注入,温热的水流没过身体,无声疗愈伤口,江岐因失血而昏昏欲睡,他半阖着,迎着指挥官的目光,在着过分安逸的氛围中,不知为何,居然真的吐露了那两个他从未说出口的字
他说:“我害怕。”
他是不该害怕的,帝国锻造的完美武器是不被允许害怕的,如果他表现出了对黑暗和幽闭的恐惧,实验员绝不会安抚他,而是将他关入更黑暗更幽闭的地方,直到他脱敏为止。
于是,无论江岐内心是如何想的,他总掩饰的平静而毫无波澜,以至于帝国观察员观察了那么久,都不知道他有这个弱点,而在兄妹面前,江岐又是尤为强大的那个,他同样不会述说害怕。
只有叶望知道。
指挥官略挑眉:“害怕什么?这个东西?”
他敲了敲治疗仓。
这玩意就是个纯治疗工具,温文无害,也没法改造成刑具,叶望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在电光火雨中来去自如江岐为什么害怕这个,半开玩笑道:“为什么啊?这东西能把你怎么样?总不能氧气瓶耗尽,把你憋死吧?”
他看见治疗液中的江岐睫毛很轻的颤了颤,复又重重的闭上了。
叶望一顿:“……他们真的把你关在治疗仓中,直到氧气瓶耗尽?”
江岐没说话,可他微颤的睫毛却仿佛告诉指挥官,事实就是这样。
棺材大小的密闭空间,刺鼻的药味,浸泡,窒息,缺氧。
叶望暗骂了一声:“靠。”
基因改造项目开始于十五年前,那时候江岐才几岁?他甚至不知道这工程是什么,也没有选择的权力,在下城区冗长的寒冬中,他只能签下契约,将生命抵在帝国的白纸黑字上。
在联邦,治疗仓是二级医用器械,意味着有病人使用时,必须有人在一旁陪护,观察病人的生命迹象平稳,以防出现突发事件救援不及时。
以叶望的涵养,他没有办法想象,将谁抛在缺氧的治疗仓里,直到缺氧。
可这在帝国的实验室里,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没人关心实验品的想法,他们有成百上千个实验品。樾滒
江岐只是其中一个。
叶望抬手,敲了敲天窗。
他隔着玻璃和面罩与江岐对视,放缓了声音:“别担心,别害怕,不会发生的,我就在这里,在你出来前,你能一直透过天窗看见我。”
声音传到江岐耳畔,带着轻微的电流音,隐隐有些失真,江岐眼中倒映着指挥官的面容,隔着氧气罩和天窗,叶望的脸也有些失真,但他依旧能分辨出对方声音和眉目里安抚的意味。
古怪,十分的古怪。
某种莫名的情绪萦绕在心头,心脏仿佛也暖洋洋的发着烫,江岐不知道如何形容,只觉得古怪。
他甚至有种抬起手指,触碰那人眉眼的冲动。
病中人的自制力总是薄弱,江岐这么想,便也这么做了。
隔着天窗,当然是什么都碰不到的,叶望不明所以,也将指头靠了上去:“这是在干什么?”
江岐便摇摇头,收回了手。
甜橘的味道萦绕在鼻尖,他开始昏昏欲睡。
于是,在营养仓中,在叶望的注视下,他居然放松到睡着了。
等疗程结束,外伤结痂脱落,身体又被温水洗净,被指挥官用一张大毯子包着从治疗仓里抱出来的时候,他都没有醒,任由指挥官将他端来抱去。
叶望认命的摸了摸鼻子。
他将甜橙味道的宿敌塞进床上,掖好被子,调整空调温度,然后关上房门,走了出去。
走到一半,想起江岐对黑暗幽闭的空间PTSD,又绕回来,琢磨了半天,开了盏小夜灯。
叶望回书房处理工作。
下城区突发状况,军部调动频繁,估计他这里几天内也会受到调令,叶望将各个军种布线图一一发给联邦,开始联系步年。
在他们离开的档口,步年的工作也井然有序的进行着,药物被分批次冻入冷柜,贴好标签,只等港口限制稍松,就将药品送回联邦。
叶望抬手看表:“步上校,你们那边的工作顺利吗?”
步年焦头烂额:“还算顺利,就是中途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叶望:“什么?”
步年:“昨天搜查搞出大动静,你知道平民窟那块都是自建楼,板子搭的,也没啥钢筋混泥土,他们搜查来得粗暴,不知道动了什么柱子,有栋楼年久失修,带起了连锁反应,周围塌了一片,现在上下城区分界线围了好多人,正抗议呢,我看再发展下去,估摸着会变成暴/。/动,刚好堵住了我们一条运输路径。”
叶望道:“不着急,我们暂时走不了,货放着,等待时机。”
他们简单交代完各自的情况,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叶望关了通讯器回客厅,这才发现厨房居然亮着灯。
江岐不知什么时候起了,正在厨房里。
指挥官瞬间紧张起来。
江岐可是开个火都能搞出问题的。
叶望快步往回:“江岐,你放……”
话音未落,江岐已然偏头看见他,招呼道:“先生。”
叶望这才发现,江岐居然穿着围裙,在用他的小煮锅热牛奶。
此时已到尾声,他便关了火,将牛奶分别倒进了两个玻璃杯中,将其中一杯推了过来。
“您要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