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岐通讯器里的那张照片, 是裴固。
叶望不喜欢拍照,尤其穿进裴固的身体里后,他连照镜子都懒得照, 江岐更不是热衷合影留念的人,两人留下的唯一以张照片, 居然是在演讲台上。
虚伪的演讲稿,虚伪的台词、动作、表情, 重重虚伪的假象下, 对江岐而言, 体温便是唯一可以触碰的真实。
叶望啧了一声, 心中古怪。
他心想:“见鬼了,江岐这么珍视裴固的照片做什么?”
指挥官对镜自照,他人比裴固高, 头发比裴固多,眼睛比裴固好看,鼻梁比裴固挺, 腰比裴固细,就连*都比裴固大, 左看右看, 叶望都觉得他全方面吊打裴固。
偏偏江岐唯一留的一张照片,是他和裴固的合影。
指挥官莫名有点不开心了。
而后,叶望躺回床上, 好半天没睡着,一合眼便是江岐腰腹的那一段弧度, 他好几次想再去洗手间冲个冷水, 却发现隔壁的江岐也辗转反侧,隔个小时起来一次, 每次都蹑手蹑脚做贼似的,可见睡的不太安稳。
叶望怕给对方发现,硬是忍着没有动,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他装模做样的翻了个身,铁床吱嘎一声。
隔壁半天没动静,而后,江岐也下了床,这回他没掩饰声音,光明正大的穿上鞋,去洗手间洗漱。
两人几乎同时出门。
江岐去给学生上课,叶望不知道去干嘛,他单纯觉着呆在家里尴尬,打算装作事务繁忙,去军部晃悠一圈。
两人在走廊正面相撞,各自顶着硕大的黑眼圈。
可惜,指挥官比江岐略高,江岐又低眉敛目,一心盯着地板,不敢抬头,他看不见叶望的黑眼圈,叶望却将他的黑眼圈看了个分明。
叶望捻了捻手指。
江岐的模样有点憔悴,并不衬他,眼下的乌青像碍事的颜料,让指挥官想要伸手抹去。
若是往常,叶望大概会觉得自己有病,但是现在,叶望却从这怪异的感觉中品出一丝不一样的意味。
——他想将江岐养在有阳光和漂亮露台的大别墅里,将他放在柔软的床铺上,日日安眠。
叶望克制住抬手的冲动,换成调笑的语气,明知故问:“江老师,昨日没睡好啊?”
江岐并不看他,只埋头整理上课的用具:“嗯,蚊子有点吵。”
叶望:“寒冬腊月的,还有蚊子?”
“……不知道哪来的,半夜吵的很。”江岐匆匆道:“叶指挥麻烦让一下吧,我等下有课。”
他路过叶望往下走,背影一转,即将消失在楼梯尽头,叶望便看他,冷不丁道:“江岐?”
江岐停住脚步。
叶望斟酌片刻:“……我是想说,昨天,我可能做了一些让你不太开心的事情,但那并不是我的本意。”
江岐顿住,平静道:“我明白。”
昨天在音乐会一时激动,没控制住情绪,反过来想,叶望若是要找他麻烦,何必绕那么大的弯子。
这位是联邦的实权少将,地位比裴固在帝国只高不低,从对方对裴固轻蔑的态度,大概是不屑于去学的。
这么想着,他微微升起了些许自嘲。
对方看不起裴固,倒是挺看得起他。
叶望撑在楼梯上,缓了好半响,忽然又问:“对了,你和裴……”
他有许多问题想问,比如,你为什么留着和裴固拥抱的照片,你想和他拥抱吗?如果江岐回答想,叶望要问‘你是不是有点喜欢他?’如果江岐说喜欢,叶望还要问‘你喜欢他什么呢?他的脸吗?还是……’
还是什么呢?
“抱歉,叶指挥官”江岐突兀开口,语调重新变的生硬,“请您理解,有些事情我并不想提。”
“……”
最后,叶望只说:“抱歉。”
江岐:“您客气了。”
他们擦肩而过。
叶望驾驶飞行器去了军部。
帝国联邦刚刚开战,前线人手紧缺,庞宿已经奔赴前线了,文暮远还是文职,暂时在后方留守,两人在军部撞了个正着。
文暮远怀里抱着一堆文件,步履匆匆,看上去颇为焦头烂额,叶望便拦住他,询问道:“局势怎么样?”
文暮远:“有来有往吧,帝国现在是内乱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是颇有些手段的,昨天我们一条补给线给他们第三军端了,那线很隐蔽,也不知道从哪透露的风声。”
叶望:“卧底?”
联邦往帝国插卧底,帝国自然也也往联邦插卧底,而且相比起帝国血脉相承、下城区几乎不能进入上城区的制度,联邦开放的风气更利于卧底行动。
文暮远:“不是没有可能。”
叶望:“查的怎么样?”
文暮远:“刚开始呢,听说高层在自查,接下来会逐步排查下面,总之不可能查到你头上了,放宽心。”
叶望是军团长的儿子,查他头上还得了。
两人又扯了几句局势风波,文暮远匆匆告退,叶望帮着批了几分文件,到饭点的时候,军团长开完会,便招呼叶望一起吃饭。
叶望一琢磨,他还真有事问军团长。
说来也奇怪,叶望身边一圈的单身,他这个指挥官不提,文暮远庞宿两人也是一路单到现在,叶望举目四望,能提供感情经验的,只有他爹这个中老年人了。
于是,两人一人一份食盒,在军团长的办公室相对而坐。
五旬老汉叶聊老而弥坚,有一张俊朗刚毅的面孔,他上下审视着叶望:“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你小子想干嘛?”
叶望:“假如,爸,我是说假如,你问某个人喜不喜欢谁,那个人避而不谈,根本不愿意提到那人的名字,这是什么情况?”
叶聊鼻孔出气:“说明喜欢啊。”
叶望:“……真的?”
叶聊开始敲桌子:“为什么不提?那是不敢提,懂不懂?要是不喜欢那还有什么不敢提的?”
叶望:“也是。”
指挥官低头沉思,叶聊则夹起一根烟,悠悠眺望远方,轻声叹了口气。
叶望便想起来,军团长也有个不敢提的人。
军团长铁血半生,唯一不敢提的便是叶望的妈妈,他们两人都出身平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顺理成章结婚后,很快有了叶望,叶望小时候常在老街里窜来窜去,后来军团长官职越做越大,聚少离多,某次出征之时,母亲急病去世,于是后面几十年,军团长再没敢提起来那个名字。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叶望便起身离去,他兀自想着什么,甚至忘记和老爹打个招呼。
叶聊便暗灭烟蒂,骂道:“臭小子。”
叶望便回到了学校。
他寻思着请江岐吃个饭,别管用什么手段,无论是灌醉了还是套话,总之套出来他到底对裴固感情如何,如果是喜欢裴固的性格那再好不过,如果是喜欢裴固的脸……
指挥官寻思着,如果江岐是个纯颜控,问题倒也不大。
如果是个品味有些问题的颜控,那就稍显麻烦。
可他在老旧的宿舍里看完了好几份文件,甚至爬到帝国的网站去看了媒体对那场演讲的评价,一直到日落西沉,军校的学生们纷纷下课,三三两两的在操场上溜起弯来,江岐都没有回来。
叶望记得,江岐下午第二节没课。
他于是按捺不住,去了趟老师的办公室。
江岐是兼职,加上人低调冷清,不怎么说话,他的工位比较偏僻,程设也很简单,几乎是办公室的透明人,叶望问了一圈,才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哦,江老师啊,军部来人,说有个什么事儿要他协助调查来着,江老师就跟着走了。”
叶望眉头微跳,追问:“什么部门?”
“呃,好像是国安吧。”
国家安全部,负责信息泄露的排查,间谍情报收集和反侦察工作,之前在帝国合作的步年上校就隶属于这个部门。
叶望虽然是少将,但各部门之间各司其职,隔行如隔山,国安那边,叶望真不好插手。
指挥官选择打电话给他的军区长父亲。
军区长父亲接起电话,一听是江岐的事情,不知为何忽然来劲了,比叶望自己的事情都上心些,说着没问题没问题。
二十分钟后,一个地址发到了叶望的手机上。
“调查是必要流程,必不可少,江岐本来就身份敏感,要是逃避审查难免惹人闲话,对他日后的发展不利,但是你可以过去担任旁审判,我安排好了,你过去吧。”
叶望当即前往。
他佩戴上肩章,一路畅通无阻,等走入地下的时候,稍微顿了顿。
询问室这种东西,无论那个地方,都大差不差。
太阳光源无法照射的地方,四面高墙,惨白的墙壁,鲜红的标语和冷冰冰的金属座椅。
江岐并没有被拷起来。
此次问话只是常规问话,属于大排查的一部分,问完就能走,和帝国的监禁并不相同,所有身份的敏感的将领都来此接受过询问,个别脾气暴躁的砸了玻璃,但如果核实没有问题,玻璃砸了就砸了。
可江岐和他们不一样,他有PTSD。
叶望加快了脚步。
问话的人在江岐对面落座,态度称得上彬彬有礼:“江先生您好,这回是向您确认一些事情。”
他甚至伸出手与江岐握手。
江岐顿了片刻,还是握了上去,掌心一片冷汗。
他垂下视线,脸色在冷光的映照下显得苍白,睫毛在眼下投射出浅淡的阴影。
他说:“好的,请问。”
问话者开启录音录像,拿出纸笔:“是这样的江先生,我们的一条补给线路被帝国切断,据调查,行动部队隶属于第三军,您曾在第三军服役,是不是?”
“……”
江岐嘴唇微动,似要争辩,片刻后,只轻声道:“是。”
问话者看着他:“可以向我简单阐述您在第三军服役期间,对第三军的看法吗?”
“……”
江岐心想,他该有什么看法呢?
被当成工具,拼上性命,只为了给家里的哥哥妹妹买一针稳定剂,他应该有什么看法呢?
江岐:“我不喜欢第三军。”
问话者:“您不喜欢第三军,可是您在第三军服役时间最长,婚约者是第三军的少将,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
事到如今,无论怎么说,都像是为了脱罪的谎言。
他不合时宜的沉默下来,问话者便换了各话题:“您在帝国曾经获得过很高的荣誉,作为帝国之星发表过公开演讲,请问又是什么让您选择了联邦呢?”
“……”
江岐看着他,恍惚的想,他其实没有选择联邦。
是裴固帮他选择了联邦。
可那个名字梗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江岐又想要呕吐了。
可是如果现在呕吐,他可以料想文书上会写什么。
“极不配合,抵触反应明显。”或者干脆是“精神状态不佳,建议拘禁关押”。
他扯了扯唇角,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再随便说点好话,张了张唇,终究是没说出口。
询问员:“江先生?您听清了吗?我的问题是您曾在帝国……”
话音未落,忽然有人敲响了房门,连敲三下,间隔均等,十分礼貌。
询问员抬头,叶望在通讯器上调出了工作文件,隔着玻璃与询问员对视,笑道:“您好,我是负责陪审的副官,两位先生,我可以进来吗?”
声音强调那么熟悉,江岐恍惚间抬眼,定格在了叶望身上。
他掐住了自己的手心。
某一刹那,古怪的熟悉感又回来了,叶望似乎和远在帝国的某个影子彼此重合,令他分不清现实与幻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