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夜色里, 一步步靠近,仿佛濒死前最后的幻觉。
江岐微微偏头,看向了来人的方向。
他的眼睛已经失焦, 世界变得颠倒而模糊,在□□炸开的大片白雾中, 逆光勉强勾勒处一个人形。
高挑的,俊美的, 戴军用制式檐帽的, 穿加绒长款披风, 踩着一双黑色漆皮军靴, 左手按住配枪,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的。
——他的丈夫。
军方当然启动了联合搜索,附近的军官都会被征调而来, 江岐被找到是迟早的事,只是他没有想到,最先找到他的, 会是裴固。
误判他的情况,心慈手软放过他是失职, 击毙他则是大功一件, 命运何其讽刺。
江岐忽然微笑起来。
那笑容越扩越大,越扩越大,最后变成近乎癫狂的大笑, 可将却没有发出笑声,周围一片死寂, 鲜血随着笑容从他的唇角断断续续的溢出, 溅落在胸口,那双失焦的眼睛也没有半分笑意, 反而冷淡的可怕,三者混合,便形成了某种近乎怪诞的空茫。
“真是抱歉啊,先生。”
江岐直视着叶望,近乎挑衅:“在你证明我情况稳定的第一个月,就闹出了这种事,那两枚药剂我已经给出去了,你追不回来,即使你将我击毙在这里,你的职业生涯一样会受到影响吧。”
叶望慎重的评估着他的伤势,他不敢轻易挪动江岐,而是启动了通讯器的辅助扫描系统:“你别说话了。”
“我别说话了?”江岐轻声,“先生,这个时候,让我闭嘴的最好方式,是扣下你左手的扳机。”
叶望蹙眉:“江岐,你先停一停,别说话了,我们回去再说。”
“回去再说?”江岐唇边的笑意越扩越大,他像是被某个词刺激到了:“回哪里去?回询问室?逼问我两只药剂的下落?或者回实验室?切开我的皮肤,翻动我的内脏,提取我的基因样本,将我作为实验品,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生命的尽头,他伪装的乖顺平和尽数被撕下了,尖锐凛然的本质暴露无遗。
叶望只是看着他,目光有些哀伤:“抱歉,我没想到会发生这个,我以为……”
江岐却好像被那怜悯的目光灼烧了,他呸出一口血沫,在剧烈的咳嗽中,他的五脏六腑翻飞着仿佛永不停歇的钝痛,可他直视着叶望,眼睛里盛满着明亮的怒火,像是飞蛾燃烧的余烬
“你以为什么?裴固,收起你无谓的施舍和怜悯,你没想到?确实,你想不到吧,想不有人敢反抗你们的统治,闯入你们设立的禁区,带出你们违禁的药品,你们这些生而高贵的上等人,你根本不明白,我们只是想好好的活着,我的妹妹她做错了什么?在你们上城区的女孩子喝着草莓牛奶的时候,她要在下城区的漏风的房间等死?而你想到什么呢?裴固,我感谢你近日的照顾,可因为你这些照顾,你以为我就该感恩戴德,永远做你乖顺的妻子——”
有些话在他的心里烧太久了,实验室的四面高墙能压抑话语的表达,可在生命的尽头,它们如火山般迸发出来。
可是还未说完,话语骤然停止了。
他被一床温暖的披风裹住,而后轻柔的抱了起来。
初步伤势扫描完成,叶望绕开江岐身上大部分伤口,选了个负担最轻的方式,将他的宿敌整个抱了起来。
……什么?
被柔软的布料包裹,江岐茫茫然不知所措。
在离他不到一尺的距离,指挥官微微偏头,鼻峰在照明弹冷光里显得英挺峻拔:“宝贝儿,比起等级压迫生命哲学那些有的没得,我建议你慎重思考另一个问题。”
“……什么?”
指挥官轻笑了一声:“今天晚上,你想用什么味道的治疗液?”
“……”
江岐想,他的脑子似乎出了问题。
他开始怀疑面前的裴固是否真实存在,是否是失温和失血后的错觉,可指挥官的步履很稳,他带着江岐路过横斜的小巷,跨入一座楼房,军靴踩上吱嘎作响的木质地板,最后点燃壁炉,将江岐放到了床上。
一直到被子盖住身体,江岐都不知身在何处。
他茫然的看着叶望拆开酒精,拆开纱布,然后揭开他被鲜血糊住的衣料,将他阻挡的手臂移开,让腰背的枪伤暴露出来。
叶望:“上下层区的分界线锁死了,现在出不去,别紧张,我们在自己人的地盘,这里暂时是安全的,我们的医生会简单给你治伤,但是这里条件简陋,医疗设备严重不足,只能先处理下枪伤,其他伤做紧急消毒,然后回家慢慢养。”
江岐缓慢的眨眼。
失血过度的后遗症,他的脑子像被糨糊糊住了,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很多话想问,但最后,迟钝的大脑只能给出肯定的单音节:“嗯。”
此处是步年的据点之一,外表看来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小旅馆,不多时,便有人提着医疗箱敲响了门。
叶望起身开门,对方带着医用口罩,两人小声耳语表明身份:“少将,联邦军医院外伤科医师,来为您的人治伤。”
叶望侧身让开:“请进。”
他扶起江岐,将他抱在怀里,用双手固定住江岐的姿势,使他腰背伤处的枪伤暴露出来:“请开始吧。”
身后是金属器械的碰撞声,治疗似乎开始了。
小剂量的麻药注入皮肤,冰冷的药棉擦拭过伤处,然后是小刀绞弄伤口的触感,因为打了麻药,并不觉得疼。
这些都是很习以为常的触感,但是江岐很不习惯。
因为他面前的叶望。
指挥官大概充当了临时固定装置,抱枕,或者病人的安抚用具,江岐的下巴抵在叶望的肩胛,而叶望的胸肌则恰好抵到江岐的锁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热度源源不断的传来,烫的惊人。
在实验室接受注射的时候,身前可不会有这么个存在感强烈的东西。
他不自在的动了动。
对病弱状态的宿敌,指挥官投入了十二分的关注,江岐一动,叶望便感觉了出来。
“疼吗?疼你可以咬我。”
“……不疼。”
“很难受?”
“……不难受。”
“那怎么了?害怕?害怕我用手帮你捂眼睛。”
“……”
热气拂过耳畔,江岐微微挣扎:“我不是三岁。”
叶望:“没人规定只有三岁可以害怕吧?二十三岁,三十三岁,或者其他任何岁数,也可以害怕啊。”
“……”
江岐不说话了。
他失血过多,体温偏低,本就昏昏欲睡,注射过麻药伤口不再疼痛,于是躺在叶望怀里,闻着叶望耳后残余的草莓味沐浴露,居然真的睡去了。
江岐是被照明弹升空的声音惊醒的。
他睁开眼,照明弹在极近的距离爆开,房间被冷光照亮,亮如白昼,叶望正站在窗前,身影被拉的老长,他浅淡的瞳孔静静凝视着照明弹的方向,显得极其冷峻。
“醒了吗。”叶望微微偏头,“巡查的队伍来了。”
丢失重要物品,帝国的安防力量在极短时间内铺开,像一把无孔不入的篦子,犁过了下城区的每一个角落,
江岐想要坐起来,被叶望伸手制止了:“你不要动,我们有预案,你配合就好。”
指挥官坐到床前,绅士的伸出一只手:“将你的两只手交给我,我会暂时绑住他们,然后你什么也不需要动,也不要发出声响。”
江岐略略迟疑,握住了指挥官的手。
便被绶带缠住了。
象征帝国荣誉的绶带缠绕上十指,收紧后绑缚在了床头,江岐手心朝上,呈现出极窘迫的姿势。
叶望试了试松紧:“弄疼了和我说。”
“……”
怪异,极其的怪异。
紧接着,棉被盖过头顶,将身体的其余部分尽数遮住,只有一截小腿遮挡不住,暴露在外。
江岐侧着耳朵,听见了指挥官解开衣带的声音。
接着,便是急促的拍门声。
军士厉声:“例行排查,屋内所有人双手抱头,等待检查!限时倒数三秒内开门,否则我们……”
话音未落,门口一声巨响,门板已向外倒去。
指挥官从里一脚踹开了房门,骂道:“该死的,深更半夜吵吵嚷嚷,休息也不让人休息,否则什么?”
为首那人戴着中士勋章,叶望扫了眼,拽着他的领口将他拎进来,眼角眉梢全是被打扰的不满:“说啊,否则什么?”
江岐的手指很轻的蜷缩起来。
他知道叶望要唱什么戏码了。
那中士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叶望便摸出了少将勋章怼在他面前:“怎么,难得来下城区玩一趟,这搜查还搜到我头上了?”
上层区有些花样不好玩,不少士官会专门来下城区找乐子,这是军队的共识,只是那中士显然没想到,他们会查到一位少将头上。
裴固虽然不是军方最有实权的少将,可他出生裴家,名号反而要更压人一些。
“不不不不,您误会了,不敢的……”那中士讪讪,“就是下城区出了个事儿,我们这例行排查,例行排查……”
说着,他悄悄往床边转了一眼。
率先引入眼帘的,是一双白到晃眼的手。
那人的手骨节分明,指甲呈淡粉,手指微微蜷缩着,仿佛觉察到来人隐晦的打量,正不自然的攥住手心,他的手腕被明黄的绶带缠绕,牢牢绑缚在床头,手臂上是星星点点飞溅的血液,猩红的色泽将皮肤衬得冷白,身体则被棉被包裹,依稀可见小腿笔直的线条,再往下,则是一截半藏在被中的细瘦脚踝。
三处的皮肤都没有衣服覆盖,让人不由猜测,床中的那人是否不着寸缕,仅靠被子遮挡视线。
而床边地下的,是一条裴固的脱下的皮带,漆皮质地,皮革缝隙里同样沾了点血,配上少将不满的神色,大开的衣襟,凌乱的扣子,中士可以想象,刚刚发生了什么。
裴家的少将来下城区找刺激,正和美人翻云覆雨呢,却不慎撞上了巡查。
叶望不耐的挑眉:“看够了?看够了就滚出去。”
屋内明显没有第三人,床上那人呼吸微弱,似乎被少将折腾狠了,正奄奄一息,显然也没有作案能力。
中士评估过后,连忙后退:“这就走,少将,这就走。”
他带着队伍,头也不回的走了。
叶望轻轻松了口气。
他将可以扣乱的扣子扣回去,又将地上的腰带拿起来系好,这才走到床沿,拆了束缚的绶带。
江岐飞快的收回手,藏入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