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殊玉躺在香樟树下,午后的日光穿过树冠落在身上,往日恼人的蝉鸣今年好似安静了几分,微风拂过,无端惬意。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稚嫩的读书声传来,他抬眼望向一旁端坐在新打的案桌前的皎皎,树影摇动后投下的光斑落在皎皎脸上,撞进那双漆黑的眼瞳,剔透明亮,像是采珠人从海里采上来足够传世的珠宝,通体无一丝杂质,漂亮得堪比星辰。
“叔叔?”察觉到他视线的皎皎扭头疑惑地看过来。
偷看被发现的谢殊玉眉眼不惊,抬手招了招,嗓音低冽:“过来。”
闻言,皎皎放下书跑过去,抬着小短腿就往躺椅上爬。
这个躺椅是殷峥做给皎皎的,有三尺宽,五尺长,足够皎皎在上面打滚玩儿。
只是谢殊玉总爱和皎皎抢这个躺椅,皎皎又每次都抢不过他。
每到这时,坐在一旁的殷峥就会毫不留情地将他从躺椅上提溜起来,将皎皎抱上去。
后来他就趁殷峥不在或者在灶房忙活的时候,伸手将皎皎抱下来,换自己躺上去。
小小一团的皎皎争不过,就气呼呼地迈着小短腿跑去灶房找爸爸告状,然后接下来几天他喝得药都苦得人肺管子疼。
没想到这殷峥还会玩阴的,居然往他药里放黄莲?!
脸都被苦青的谢殊玉乖觉了许多,至少殷峥在家的时候他不会往皎皎躺椅上躺。
那个躺椅他虽然能勉强躺上去,但一双大长腿有一半支在外面,躺着其实也不是特别舒服,但他就是莫名想看皎皎气呼呼的模样,并且为此乐此不疲。
爬不上去的皎皎手一伸:“叔叔抱!”
“娇气。”谢殊玉说着,俯身将皎皎抱上躺椅,皎皎十分熟练地往前挤了挤侧躺进他怀里。
小小软软的一团挤进怀里,谢殊玉心下都软了几分。
他捏了捏皎皎肉肉的脸:“今日怎不和你爹爹去镇上?”
皎皎鼓了鼓腮帮:“爸爸说天热,不让皎皎去。”
“你应该叫爹爹。”
“为什么?”
““爹”,父也,“爸”,父也,大雍称父亲都是喊作爹爹,爸爸只是一些地方方言,你若叫爸爸的话,很多人并不知道殷峥是你父亲,说不定还会以为你是你爸爸拐来的小孩,就把他抓去坐牢!”说这话时谢殊玉垂着眼睫,面色认真,气质矜贵清冷,丝毫看不出他正在吓唬小孩。
原是这半个月以来,他一直企图将皎皎叫爸爸的习惯纠正过来,只是一直没成功,难得感到挫败感的他就用上那么点唬人的手段。
慢半拍反应过来的皎皎圆溜溜的眼睛一瞪,忙不迭地道:“改,皎皎改,叫爹爹,不抓爸爸。”
谢殊玉没忍住低笑出声,伸手呼撸了下皎皎毛茸茸的头发。
他待在这里已将近半月,在他身上的伤能走动时,他就出去了一趟,通过暗线将账本送回了京城。
原本他应随着上京,但遇见皎皎和殷峥这对违和又奇特的父子后,他便没那么想回京了,反正以殿下的手段只要账本到手了,也派不上他用场,他便借口伤重未愈,留在了李家村。
他待在这里养伤的这段时间,闲暇时就教皎皎认认字,却没想到皎皎很是聪慧,现下已将千字文背熟,让他过足了当师者的瘾。
侧卧在树下的谢殊玉握着皎皎的小肉手,清冷的眉眼间带了点懒散之意,拿起一旁名为《幼学琼林》的书念道:“混沌初开,乾坤始奠。”
躺在他怀里和他一起看着书的皎皎稚声稚气地跟着念:“混沌初开,乾坤始奠。”
谢殊玉没忍住翘了下嘴角:“气之轻清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
“气之轻清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
“日月五星,谓之七政;天地与人,谓之三才。”
“日为众阳之宗,月乃太阴之象。”
“虹名螮蝀[dì dōng],乃天地之淫气;月里蟾蜍是月魄之精光。”
午后的阳光催人昏昏欲睡,念着念着皎皎就趴在谢殊玉怀里睡着了。
清浅的呼吸声从怀里传来,谢殊玉轻手轻脚放下书,垂眸看着怀里的小孩,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纤细的眼睫,挺翘的鼻头和肉嘟嘟的小脸。
好小!
他再一次感叹道。
家族里的小孩对他畏惧多过亲近,连他一母同胞的幼弟也是如此。
所以在遇见皎皎前,他还从未和这么小的小孩亲近接触过,也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小孩这么让人心软,难怪家里的祖母和爹娘如此娇惯幼弟,此次回去他或许可以尝试接触一下幼弟。
正想着谢殊玉突然听见门外传来动静,连忙从躺椅上起来,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假装看书,这黄莲他是真的吃得够够的了!
“爸爸…不对,爹爹!”被谢殊玉动静闹醒的皎皎揉了揉小脸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就从躺椅上下来噔噔噔跑上前抱住爸爸的腿,仰头笑得高兴。
殷峥蹲下身将他抱起,塞了包点心在他怀里:“点心铺新进来的栗子糕,尝尝。”
皎皎打开油纸,第一块给了爸爸吃,然后才抱着点心啃了起来,香甜软糯的味道从嘴里蔓延,皎皎眼睛一亮,用自己的脸蹭了蹭爸爸的脸,软乎乎地道:“爸爸好,最喜欢爸爸啦!”
一旁的谢殊玉放下拿倒了的书,眯着眼睛看着皎皎,一包点心就被哄骗得眉开眼笑,看来还是世面见得少了!
隔壁村的吴玉兰风雨无阻的来李家村,这件事陈二婶她们早有注意到,毕竟就连前段时间村口那闹出了这么大的人命,她都还继续往李家村来,这怎么不可能引起她们的注意。
“哎哎哎,快看,又来了!”陈二婶拐了拐正在浆洗衣服的张大娘。
张大娘抬头看去,就看到了不远处正在向村长家走去的吴玉兰:“你说她这天天去村长家寻思着干嘛呢?”
“这我咋知道?”
“哟,这村子头里还有你李二婶不知道的事?”一旁的冯大娘阴阳怪气地道。
陈二婶翻了个白眼,没搭理她。
冯大娘嘁了一声,看向隔着好几个人的冯氏,扯着嗓子道:“长春家的,这隔壁村的吴玉兰老往你们家跑啥?”
“没啥,她跟我大嫂是手帕交,这段时间得空了来找我大嫂聊天。”说着冯氏将衣服拧干放进木盆里:“大娘,没事我就先走了,家里鸡还没喂呢。”
冯氏离开后,几人交换了下视线,眼里都是藏不住的好奇,显然她们并不信冯氏的话,手帕交谁没几个?但也没见着谁家手帕交天天上门来,更别说什么鸡还没喂,这村长家那么多人呢,缺着她喂鸡了?
回到家的冯氏很是不耐地看了眼大嫂陈氏的房间,这吴玉兰天天都来,惹得村里人对她各种打探,真是烦死了。
正想着就见吴玉兰匆匆从屋里出来,看见她后瑟缩地点头笑了一下,就脚步着急地出了门。
正在晾晒衣服的冯氏手里的动作一顿,脸上神色有点惊愕,她刚刚好像看见吴玉兰脸上有好几个肿胀淤紫的巴掌印,莫不是被什么人打了?!
正疑惑着就见陈氏出来了,冯氏连忙放下手里的活上前好奇地问:“大嫂,吴氏她这是咋了?被谁给打的,那脸怎肿成那样?”
陈氏眉头也紧皱着,被冯氏追问了好一会才不吐为快地道:“玉兰她天天往这来,她婆婆怀疑她来的目地,就撮使着她丈夫把她打了一顿。这事你可别往外处说啊!”
“呸!”冯氏狠狠地往地面啐了口:“老娘我最看不起打女人的男人了,活该他老赵家没有儿子,绝子绝孙的货,老天爷就该把那姓赵的和那老虔婆一起给劈死……”
从院子外进来正好听见她这最后一句话的赵氏,以为是在骂她娘家,当即脸色一变,张嘴就把冯氏喷了个狗血淋头。
“??!”莫名被骂的冯氏也不是个善茬,愣了一下就给骂了回去,骂上头了两人还撕打了起来。
老王氏从地里回来就看见自己两个儿媳在互相薅头发,大儿媳陈氏在一旁焦急地劝阻,她眉毛一竖,一把抄起一旁的扫帚就往两人身上拍去。
一人挨了老王氏两扫帚的赵氏和冯氏垂头丧气地站在婆婆面前挨训,私底下两人还你瞪我一眼,我踩你一脚的,看得老王氏眉角直跳,正准备再给她们两扫帚。
低头看到自己手上被抓出来的血条,又瞥到大嫂的冯氏不知道想到什么,猛然抬头道:“娘,我小日子推迟有小个月没来了!”
被她吓了一愣的老王氏回过神来,扫帚一丢一拍大腿:“秀红啊,真的吗?!”
“真的!”
老王氏喜得不知道怎么办,原地转了个圈后道:“明天就让老二陪你去镇上看看,说不定我们老李家又要添孙子了!”
一旁的赵氏呆了一下,随即想到以婆婆对孙子的看重,二嫂怀了后这家里的活不就都轮到她做了吗?这是要累死她啊?!
赵氏眼前一黑,不行,今晚要拉着老三多使使劲了,争取她也怀上!
翌日,去镇上回来的老二夫妇喜滋滋地向老王氏报喜讯,老王氏当即高兴地给送子娘娘多上了几柱香,双手合十各种念念有词,上送子娘娘多多保佑,让他们老李家多子多福。
这么多年来老王氏想抱孙子都想疯了,两个儿媳一直怀不上,去看了大夫,大夫说身体没问题。她后来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家儿子出了问题,揪着老大和老二去镇上看了大夫,结果也没问题。
儿子儿媳都没问题,但左右就是怀不上崽,她和老头子甚至都怀疑到自家祖坟上了,怀疑祖坟风水出了问题,影响了子孙缘,要不是族老实在不允许,她和老头子早打算迁祖坟了。
眼下可算是怀上了,这可多亏了送子娘娘!
嘴里念念有词的老王氏突然一顿,要说这送子娘娘他们可请家里来七八年了,一直也不见灵验,可这下儿媳们却突然接二连三的怀上,是不是因为其他原因?
老王氏拧着眉有点着急地想,一定要把这原因给找出来,她可还等着儿媳们生他个四五个孙子,他们家又不是养不起。
往年都没怀上今年却怀上了,那么今年一定发生了往年没有发生过的事!
脑袋还算灵光的老王氏皱眉回忆着。
今年有的,往年却没有的?
老王氏吃饭在想着这事,走路在想着这事,干活也在想着这事,整个人都快要想入魔了。
想着想着她突然看见不远处走过的吴氏和殷大柱,脑海顿时像是被雷劈了一样云开雾散。
她猛然一拍大腿,拍得自己龇牙咧嘴,那个小娃!
殷小子从山上捡回来的那个小娃!
若说今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自己两个儿媳都抱过那个叫皎皎的小娃。
想当时那个小娃来他们家的第一天,她还想着让大儿媳沾沾小娃气,就将那个叫皎皎的小娃给陈氏抱了!
没想到还真沾了小娃气,让两个媳妇都怀上了!
发现这点的老王氏,连忙回家将自己的猜想给几个儿子和儿媳说,三个儿子和老头都不信,倒是几个儿媳有点半信半疑。
仔细一想,与往年不同的好像确实只有村里多了这么个小娃的事。
而且那小娃也确实和村里的小孩不同,眼睛大大的,皮肤比天上的白云都还要白,就算是镇上老爷家的宝贝孙子都没这么白嫩俊俏的。
时下的人本就迷性,这么一想陈氏她们原本的半信半疑就变成了有九成相信,李根生和三个儿子也从原本的不信进化成了将信将疑。
莫非还真是因为沾了那小孩气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