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芽了?”
永徵帝走到那盆芃羽前,居高临下地细细打量着这盆与前段时间的枯枝模样截然不同的芃羽。
皎皎跟着过来,伸手小心地摸了下嫩叶,仰头看着永徵帝:“皎皎照顾的哦。”
永徵帝的目光从芃羽上移到皎皎身上,似笑非笑地道:“是吗?皎皎怎么照顾的?”
“皎皎浇水,还和十安哥哥把它放在屋里,这样它就不冷了,然后就发芽了。”皎皎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十分生动地向永徵帝诉说他是怎么照顾这盆芃羽的。
是吗?仅仅是这样,就让一盆即将枯死的植物重新焕发了生机,并在这寒冬腊月之际开出了新芽?
永徵帝垂眸直视着皎皎漆黑明亮的眼睛,这双眼睛太干净了,里面浮着隐隐约约的期待,像是湖面的粼粼波光,美得让人瞩目。
他微微弯腰,大手轻抚在皎皎圆溜溜的后脑勺上,天空中纷纷扬扬的飘着鹅毛大雪,轻阖的眼帘遮住了他眼里的许多情绪。
他是该感叹一声这芃羽竟然有这么强的生命力,竟能在这寒冬腊月之既起死回生呢?还是该感叹这世间竟然有能让失控了的猛兽压抑嗜血的本性,还能让濒死的植物焕发新机的人呢?
永徵帝的手往下滑落,轻轻搭在皎皎纤细脆弱得像是一碰就折的后颈上,咬字缓慢中带着一种奇怪的韵味:“皎皎将这盆芃羽照顾得很好,真棒!”
如愿被夸了的皎皎弯了下眼眸,点头附和:“嗯,皎皎棒,舅父也棒。”
永徵帝轻笑:“嗯,舅父也棒。”
立在门外的谢殊玉看见这一幕,目光从永徵帝放在皎皎后颈上的手落到他们面前那盆在漫天大雪下,显得格外显眼的发了新芽的芃羽上时,垂在身旁的小手指突的没由来地蜷缩了下。
谢家在京郊有两处温泉庄子,谢夫人是个爱花之人,冬天花木萧条时心情难免有些许忧愁,府里的下人为了讨好主子,便想了个办法,在冬天时将花移栽到温泉边,再精心照料着,还真有那么些植株活了下来,并在隆冬时节绽放出娇艳的花朵,为这谢夫人可着实厚赏了番庄子里的下人。
冬日时节的花虽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可却从未听说过一株仿若枯枝般的植株,会在冬日焕发新的生机,并且不是在温泉边上,便由一三岁小孩照料得生了新芽。
“怀之啊!”永徵帝隔着雪幕看着谢殊玉,那双眼眸比平时来得更加深邃和晦暗。
谢殊玉嗅到了危险,这样的永徵帝像是一头休憩好,开始进入捕食状态的猛兽,周身的气势让人心头发紧。
谢殊玉并没有去挑选一位站在权势顶端上的帝王,他错开视线,唤了声:“霍兄。”就抬步迈进院子走上前,将手里的食盒递给皎皎:“家里前几日来了个从江南来的厨子,做的云片糕不错,钰哥儿很喜欢吃,便想着带来给你尝尝。”
皎皎抱着特地做小的食盒,小心翼翼的去到一边放在矮桌上,就迈着小短腿噔噔噔的跑回来,仰着白嫩的小脸招了招小爪爪:“怀之叔叔,蹲下来。”
谢殊玉心里想着事,听到皎皎的话后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蹲了下来:“怎么了?”
话音刚落,就见皎皎往前蹭进了谢殊玉的怀里,抬起小手捧着谢殊玉的脸,然后踮起脚用自己的脸蹭了蹭谢殊玉的脸。
小孩特有的柔软通过脸颊接触的地方一路直达心底,连带着让人整颗心都随之柔软下来,他轻轻的抬手虚环住皎皎:“怎么了?”
皎皎又捧着他的脸蹭了蹭,才仰头看着谢殊玉:“皎皎想怀之叔叔啦!”
小孩的喜爱来得直白又热烈,很少被人这般惦记着的谢殊玉心脏轻微紧缩了一下。
“除了爸爸外,怀之叔叔最最好,皎皎除了爸爸外,最喜欢怀之叔叔,怀之叔叔有那么久没来,皎皎想了。”
说着皎皎还竖起十个手指头给他看,像是证明他真的好久没来了。
皎皎说完后,就扯着谢殊玉的裤腿跑到一旁让谢殊玉坐下,然后迈着小短腿跑进屋里拿了个什么东西出来放进谢殊玉手里。
谢殊玉低头一看,那是用油纸包着的整整十九颗松仁糖。
所有的糖中皎皎最爱吃松仁糖,这是谢殊玉这段时间时常来皎皎这才知道的。
因为怕皎皎糖吃多了坏了牙,早在李家村的时候谢殊玉就在严格限制皎皎吃糖了。皎皎很乖,哪怕每天都眼巴巴的,但还是控制住自己只吃了一颗糖。
自己只能吃一颗,所以皎皎就会多多的将糖给殷峥和谢殊玉他们,像是他们吃到嘴里了,他就也能感同身受那份甜一样,高兴得弯了眼眸。
谢殊玉的手里微微一重,垂眸看去,缘是手里多了块云片糕。
江南来的厨子手艺很精妙,做出来的糕点大小几乎一模一样,不过细看的话还是能看出谢殊玉手里的这块云片糕比永徵帝手里的那块大,而永徵帝手里的那块比皎皎手里的那块大。
他侧头看着皎皎,瞳色被地面的雪反射的光映得浅了几分,像是琉璃般有种剔透感,他伸手戳了下皎皎肉嘟嘟的脸,嘴角抿出一抹笑意,这一笑如初雪消融,空雪积明般让人移不开眼。
永徵帝瞥了眼谢殊玉手里的那块稍微大上那么点的云片糕,略微有些许那么不是滋味的轻“啧”了声,不过他也没说什么,谁叫三人之中皎皎手上的那块最小呢。
抛去那些奇异的事情不谈,永徵帝其实对皎皎本人是有点好奇的,他不明白,明明是那么小一个小孩,究竟是从哪里拿出的那么多的爱意呢?
其实靠近皎皎的人都能感觉到,自己是被爱着的,被一个三岁的小孩……爱着。
会将好吃的都给他们,将自己最喜欢觉得最好的东西给他们,察觉到他们不高兴或者烦躁时,会认真着张小脸拖着小凳子坐在他们身旁,或讲故事或哼小调哄他们,会在他们故意逗他说有人欺负自己时,气呼呼地拖着扫帚要去帮他们出气。
都说小孩的爱意来得直白又热烈,而皎皎的爱意则更甚。
虽然这些他们都得排在殷峥身后,但他们或多或少能感觉到,这个三岁大点的小孩在倾其自己所有,竭尽自己全力的…爱着他们。
与其说他们对皎皎好,不如说他们是在用一些对自己来说无伤大雅的举动和东西,去换取小孩那份最真挚不过的爱意。
不过…想来还是很不甘心,为什么殷峥那人什么都能排在他们前面?就因为他是最早遇到皎皎的吗?
永徵帝伸手戳了戳皎皎吃东西而一动一动的腮帮。
腮帮鼓鼓的像是只小仓鼠的皎皎,感觉到脸被戳,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了眼永徵帝,随后无奈地将自己的另外一边脸凑过去。
莫名感觉自己被纵容了的永徵帝一怔,回过神来后戳了戳皎皎凑上来的另一边脸后还感觉不够,干脆将手里的云片糕放进嘴里,腾出手来把皎皎的脸当成面团般好生揉搓了一通。
端着腊八粥从灶房出来的殷峥看见这一幕,就快步走上前将皎皎从永徵帝的魔爪上拯救了出来。
永徵帝颇有点遗憾地看了看皎皎肉嘟嘟的脸,虽说小孩都是软软的,但是总觉得皎皎的脸揉搓起来的感觉更好一点。
当初初见皎皎就回去吩咐人将皇子皇孙带来,揉搓了个遍脸的永徵帝如此感叹道。
“爸爸。”被爸爸拧起来的皎皎晃了晃腾空了的小手小脚,仰头看着爸爸:“皎皎下来。”
殷峥放他下来后他就迫不及待地踮着脚从食盒里拿出自己先前挑出来放在一旁的云片糕递给殷峥。
永徵帝瞥了一眼,果不其然那块云片糕比谢殊玉的大上那么稍微一点,也不知道皎皎是怎么从这么多云片糕中,找出稍微不那么规整的云片糕来的。
殷峥接过云片糕放进嘴里,然后开始给皎皎他们分腊八粥。
跟着殷峥从灶房出来的十安接过皎皎递来的云片糕,就坐在皎皎身旁等着分粥。
自从十八那天吃了腊八粥,皎皎这个小馋嘴就惦记上了,本就宠皎皎的殷峥那几日更是天天做腊八粥,好不容易停了几天,今儿缠着殷峥又给做了一顿。
腊八粥里有莲心,红枣,桂圆,薏米,花生等东西,吃起来甜甜的也难怪皎皎喜欢。
永徵帝吃了一碗,就靠在一旁一边赏雪,一边看着皎皎埋头喝腊八粥的模样。
酉时末,吃了晚膳从皎皎那回到谢府的谢殊玉在书房待了许久,回想起今日看到永徵帝的样子,他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有什么地方超出了他的意料。
垂眸思索了会,心里不安的谢殊玉还是让人去仔细查查殷峥和皎皎在他离开后的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务必事无巨细地将有关两人的事都细细查问一遍。
李家村离京城甚远,快马加鞭一去一来少不得要花费上个把月,如今年关大雪又封着路,所耗费的时间估摸着还得再加上小半个月,只盼一切来得及。
转眼便到了除夕,早起的皎皎和十安两人拿着浆糊在家里里里外外贴对联,秦棉棉特地来送年礼和他写的对联,见此挽着袖子不顾小厮阻拦,和皎皎他们一起贴对联,背上驮着对联的呦呦则乐颠颠地跟在他们身后,时不时仰头“呦呦——”上两声。
酉时刚到,家家户户爆竹声噼里啪啦的响起,除夕丰盛的晚饭也随之端上了桌,皎皎吃了个肚儿圆,躺在爸爸怀里,拉着爸爸的手让爸爸揉撑得有点不舒服的肚子。
殷峥揉着皎皎的肚子,心里有点发愁,他知道吃多了不好,但是看着皎皎吃得小脸满足的模样又说不出什么阻拦的话。
一碰上皎皎,殷峥算是彻底没了原则,有时候宠得连十安都看不下去了。
真的,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哪家宠小孩有殷叔叔这么宠,虽然他也没见过几户人家。
守夜守到一半时皎皎和十安都睡着了,殷峥给他们盖上被子,将皎皎圈在怀里沉默着守了整夜。
今年的皎皎和去年不一样了,去年他只得到爸爸一人的压祟钱,今年他得到了一二三四五份压祟钱,这些压祟钱分别来自爸爸、怀之叔叔、行知叔叔,秦叔叔和舅父。
不过由于谢殊玉还有永徵帝都在忙着宫里和府里的事,只有柳行知看到了穿得红红的裹得像个团子样的皎皎拜年时憨态可掬的模样。
刚过了年宫里就传来永徵帝病了的消息,自此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永徵帝都没来过碎玉桥这边。
直到二月初皎皎才再一次就到永徵帝,相较于年前永徵帝脸色苍白了许多,身上披着一件雅青色镶金边的大氅,周身萦绕着股淡淡的药味,时不时的咳嗽上两声。
皎皎担忧的扯着他的衣袍将他往屋里带,还将自己的手炉都给了他,永徵帝没要手炉,伸手将皎皎揽进怀里,往后倚着矮桌眉宇间带着几分倦怠:“皎皎比手炉还要暖和。”
闻言皎皎就乖乖地待在他怀里,尽心尽责的当一个大号暖手炉。
另一边,下朝回去的谢殊玉正在书房里翻看着自从他离开后有关皎皎和殷峥的所有事。
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的谢殊玉脸上没什么表情,抬手端过一旁的茶杯时,手指一颤,茶杯从手中滑落跌落在了地上,跌了个粉碎。
他垂眸看着溅到袍脚上的茶水,眼里的暗色浓郁得快要溢出来。
听到动静的下人敲了下门:“少爷?”
“没事。”
回过神的谢殊玉平复了情绪,目光重新落在了桌上那方信上,想起那盆在冬日里发新芽的芃羽,想起那天永徵帝的神色,心脏紧了紧,最终还是没忍住骂了声,蠢!
他若是殷峥,在发现了皎皎异于常人的第一时间就是带着他离京城远远的,绝对不会带他来京城这种吃人于无形的地方。
这世间最不怕的就是泯于众人的平凡,反而最怕的是异于常人的出色……
谢殊玉深深的吸了口气,眼角眉梢间露出了一点苦意。
他当时若是没有离开李家村…或者是晚上那么两个月再离开李家村,事情就断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收拾了番心情从书房走出,出了谢府,向着碎玉桥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