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笃笃笃笃笃…”
深秋的天总是黑得早,晚饭时分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急促的敲门声给人一种很是不详的感觉。
吃完饭正在擦嘴的皎皎扭头看向窗外,从炕上爬下去就要去给人开门,殷峥拎着他后领将他从炕边拎过来,说了句“坐着”就起身去开门。
老王氏来的中途摔了一跤,鞋子掉了一只,脸上衣服上都是泥泞,凌乱的发丝布满了细雨,一身的风霜很是狼狈。
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殷峥眉头微微蹙起,他不明白有什么事,能让老王氏这般模样来找他?
老王氏气都没喘匀,就忙不迭地开口:“殷小子,救,救命啊!”
救命?
他能救什么命?
“错了,不是你救,是皎皎,是皎皎那小娃!”
皎皎!
殷峥愣了一下后眸色猛地暗下去,看向老王氏的目光很是慑人,几乎透出一种兽性。
寒夜的雨越来越大,落在屋檐上发出簌簌的声音,莫名引得人心不宁静。
屋里,陈氏的声音越来越弱,与之相对比的是李四家越来越厉的声音:“不要睡,打起精神来,听我的,用力,快用力啊!”
“长远小子,去熬碗糖水来,你媳妇她使不上力了!快点!”
屋外的李大闻言慌乱地冲进灶房,期间几次差点跌倒,走进灶房后他看着空空如也一眼就能看到底的灶房,手足无措地站了会,就连忙笨手笨脚地翻了起来,一边翻,他的手一边还慌得不自觉发抖,好几次差点把瓦罐给打碎。
他翻出了一小袋碎米和半袋糠,除了这些外就是一些阴干的野菜,至于饴糖根本就没有。
李大埋头又继续翻了好一会,听着房里李四婶催促的声音和媳妇越来越弱的惨叫,心里越来越慌,越慌他翻找东西的手就越抖,“砰!”的一声,他将一个瓦罐给打碎了。
李大突然崩溃地抬手猛扇了自己几下后,就蹲在地上慌乱地捡着碎裂的瓦片,眼里布满了血丝。
没有!家里根本就没有饴糖!
他知道这点却还是不死心地翻找,因为他不知道不这样的话他还能干啥。
冯氏进来就看见他这样子,她没说什么,麻利地挽起袖子舀水起锅:“大哥你别蹲着,给我烧火,生这么些时候大嫂估计是饿了才没力气,没有糖咱就煮点野菜混点碎米,吃了总归有点力气。”
“哦哦好!”反应过来的李大掀起衣服擦了把眼泪,就连忙走过去烧火。
冯氏端着野菜走出来时,老王氏赶了回来。
看见老王氏狼狈的模样,赵氏和冯氏都惊了一跳:“娘,你这是怎么了?”
看清老王氏模样的李根生,手上的旱烟都掉在了地上,他没顾得上去捡,满是皱褶黑泥的手微微颤抖:“老婆子你这是咋了?”
老王氏摆了摆手没搭理他们,端过王氏手上的野菜粥就着急忙慌地往屋里走去。
一碗野菜粥,陈氏断断续续喝了四次才喝完,拿过空碗时老王氏避着李四婶往陈氏嘴里塞了颗饴糖。
这颗饴糖是皎皎给的,殷峥并不同意老王氏将皎皎带去村长家,无论她怎么说,怎么求,他都不同意。
殷峥虽迟钝,可自从蝗虫有意避开院子里的香樟树和家里的那两亩地后,他再迟钝也察觉到了皎皎身上一些异于常人的地方。
虽然老王氏说那是福气,但殷峥不愿皎皎所谓的福气暴露在任何人眼里。
尽管他并不清楚倘若皎皎的异常被暴露出来会怎样,但本能驱使他一定要将皎皎藏好,而殷峥一向相信自己的本能。
在他明白过来老王氏知道皎皎异常的那刻,他就对老王氏起了杀心。
殷峥确实像殷大柱他们认为的那样是个怪物,他没有同理心也没有敬畏心,杀人在他眼里与杀鸡无异,死亡和血腥并不会令他感到恐惧,所以杀死一个并不熟的人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只是还没等殷峥出手,皎皎就从窗户那探出了头,对着老王氏挥了挥小爪爪,稚声稚气地学着村里大人的模样打招呼:“王奶奶你吃了没?”
殷峥的目光落在从窗户处探出头来的皎皎身上,看着他那双干净透亮的眼眸,他沉默了一瞬后,上前将皎皎从窗户里抱出来护在怀里。
从屋里出来有点冷的皎皎往爸爸怀里缩了缩,见此殷峥抱着他转身进了屋,老王氏也跟了进去。
也不知道为什么,老王氏莫名地有点怵现在的殷峥,甚至不敢和坐在炕上的他对视,只将视线紧紧地放在坐在殷峥怀里的皎皎身上。
她这番操作让盯着她的殷峥视线越发阴冷。
殷峥不同意皎皎去村长家,而皎皎是爸爸的绝对拥趸者,爸爸说不去村长爷爷家,皎皎就不去。
不过知道陈婶婶要生了,皎皎低头从兜兜里掏出块饴糖,伸长了手往老王氏手里递:“给陈婶婶的弟弟吃。”
改变不了殷峥意愿的老王氏接过饴糖,弯着腰看着皎皎,苍老混浊的眼里带上了点祈求:“好孩子,能不能,能不能说一句你陈婶婶的好话?”
“?”皎皎歪了歪头。
“你就说,你就说,就说你陈婶婶会母子平安好不好?”
“王奶奶不哭。”皎皎伸着小手给老王氏擦着眼角不自觉留下的泪,稚嫩又认真地道:“陈婶婶会母子平安,陈婶婶和弟弟都会好好的。”
这句话从皎皎嘴里出来的那刻,老王氏老泪纵横,她握紧手里的饴糖,颤颤巍巍地往外走。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这是她唯一能为儿媳和还没出生的孙子做的事了!
剩下的……就看命了……
“爸爸,生孩子很危险吗?”老王氏走后皎皎仰头问爸爸。
殷峥摸着他的头,动作轻揉地将他头顶上乱翘的头发理顺:“嗯,很危险!”
“会疼吗?”
“会!”
皎皎皱了皱小鼻子,从爸爸怀里爬起来,转身抱住爸爸的脖颈:“爸爸。”
“嗯?”殷峥侧头看着他。
“爸爸不生皎皎气好不好?”
殷峥疑惑,感受到皎皎的情绪低落,伸手轻抚着他单薄幼小的背:“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皎皎不乖,爸爸痛痛。”皎皎认真地说着,小嗓音里带着浓浓的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
殷峥不明白皎皎这情绪的突然转变,仔细地将刚才说的话细细过了一遍后还是不明白,他拍着皎皎的背拧着眉头细细地想着,什么事会让皎皎觉得自己不乖,让他痛痛了?
想着想着,殷峥突然想起了那天皎皎问他,他是不是从他肚子出来时,他点了头……
殷峥眨了眨眼,动作僵硬地低头看向怀里的皎皎,如果说皎皎是听到生孩子会疼才突然转变情绪的话,那么让皎皎觉得自己不乖,让他疼的事就是……
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形容自己心情的殷峥只能沉默。
外面寒风呼啸,沉默了好一会的殷峥突然开口:“不会生你气的!”
他眼里很是无奈,面上却出现了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柔和的表情,面部微小的动作带动了左脸那道从眉梢贯穿下颌的伤疤,眉梢眼角的柔和与左脸上那道伤疤相衬,越发显得狰狞狠戾,与他怀里那幼小白嫩的小孩格格不入。
殷峥抬手摸着皎皎圆溜溜的后脑勺,重复道:“不会生皎皎气的!”
“为什么?”皎皎从爸爸肩膀上抬起头。
“不为什么?”
“可是皎皎不乖,做错事了呀?”
“皎皎没错,也不会做错事!”殷峥脸上没太多情绪,黑沉的眼神中带着一股子认真劲,他是打从心底这样认为的。
“哎?”皎皎挠了挠脸,懵懂的眼神里很是疑惑,是这样吗?皎皎不会错事,皎皎有这么厉害吗?
想不明白的皎皎晃了晃小脑袋没再想,坐在他专属的小凳子上,弯着腰动手仔细地将裤脚往上卷,卷好后他就将脚伸进木盆里,一只踩在爸爸的脚背上,一只小心翼翼地探进水里试水温。
水温不烫,皎皎才放心地把脚伸进水里。
皎皎的脚很小,白白胖胖不说,指甲盖上还晕着淡淡的粉,在它的衬托下,殷峥小麦色有着隐隐伤疤和厚茧的脚就显得有点丑陋。
皎皎用脚撩了点水在爸爸的脚背上,然后就用两只小脚踩在爸爸的脚背上搓搓搓。
殷峥僵直地坐着不敢动,脚上的力道总是没有手上掌控得那么精准,他生怕一不小心把皎皎脚指头给碰折了。
天气冷的时候泡一泡脚会很舒服,殷峥以前没这样的习惯,现在因为要陪着皎皎,也渐渐习惯睡觉前泡一泡脚。
外面寒风萧瑟,村里人大多都摸黑睡了,只有村长家依旧点着油灯心里焦躁地等待着。
床上的陈氏痛得晕过去又醒过来,孩子始终生不下来,深秋时节她浑身都被汗浸湿了个透,发丝一缕缕粘在脸上和脖颈上,陈氏咬下了嘴里一块肉,血腥味混合着嘴里残余的糖味让她稍微清醒了点。
她死死抓着被褥,想着自己就算没了命也要先把孩子给生下来,她忍着眼前一阵阵的黑,听着李四婶的话使着劲。
生老病死是每个世界亘有的现象,而改写一个注定要死亡的人的性命和复活已死亡的生命,都是不可触碰的禁区。除了本世界的世界意识和神灵外,任何其祂世界的神灵和世界意识,都不可去触碰本世界意识定下的规则。
触碰其祂世界的规则,就等同于向那个世界的世界意识宣战!
不过皎皎是这之中的例外。
每个世界初诞生时就已经拥有了上百万年的岁数,而皎皎这个还没百年岁数的同族在祂们眼里,就像是一只过早早产又过分羸弱的幼崽。
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幼崽的祂们,总是忍不住下意识去照顾这个出了意外的小幼崽,于是便给了任性的幼崽在祂们世界随意行事的权柄。
这个世界的世界意识看了眼熟睡的皎皎,悄悄触碰了一下他肉嘟嘟的脸颊后,就很是愉悦地收回了探出去的触角。如果有其祂世界意识在这个时候向这方世界瞥过来一眼的话,就可以看见一个浑身冒粉红泡泡的奇怪世界意识。
这个长满触手的世界意识轻轻晃了晃自己的身子,像是将自己的世界当成了一个大号的哄睡摇篮。
因为将视线放到皎皎身上,而不可避免听到陈氏痛呼和惨叫的世界意识歪了歪头,才想起来生命的权柄需要另给。而祂上次给皎皎的临时权柄已经用完了,嫌麻烦的祂干脆取下一节触手,悄悄放进皎皎手里的同时顺便戳了戳皎皎手背上的肉窝。
那触手落在皎皎手中变成了一颗小小的红色的痣融入掌心,如果将那颗痣放大了看的话,可以看出那是数道充满古老悠长又繁杂到极致,让人细看就头晕想吐,甚至会因为窥视了不可窥视的存在而丧命的神纹。
祂给了皎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与皎皎建立了联系,让皎皎处在祂世界的时候可以共享祂的权柄。
在红痣落在皎皎手中的时候,原本已经没有了力气的陈氏,身体里突然涌出一股力气,她咬着牙在李四婶的一声“使劲”中,狠使了一股劲,眼睛一翻终于把孩子给生了下来,她没来得及问是男娃还是女娃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李四婶提着浑身血污的娃,“啪!”的一声拍在娃的屁股上,过了好一会,娃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脸上一喜:“是个男娃,哭声虽然小了点,但好好养能养住。”
听见这话,老王氏脱力地坐在地上,满脸的皱子都藏不住她脸上的喜意。
陈婶婶生了个弟弟。
第二天,皎皎围着老王氏裹得严严实实悄悄抱过来的娃娃看了好半天才道:“弟弟的脸好红,还皱皱的,和村长爷爷好像”
老王氏笑道:“小娃刚出生时都这样。”
皎皎仰头看向爸爸:“皎皎小时候也这样吗?”
殷峥看了眼皎皎,又看了眼那小娃,坚定地摇头:“不是!”
他家皎皎白白嫩嫩的,不可能和这像猴子的小娃一样!
就算是刚出生时也不可能!
殷峥如此笃定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