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人影转出来,坐在余慈身边的顾执便是啧声赞叹,原因无他,只因出来的两位,着实都令人赏心悦目。
花娘子不必说,珠翠罗绮,艳光四射,美目顾盼间,整个花厅的色彩都鲜亮起来。左煌看她的眼神,根本就是闪着绿光。
然而另一位,比之花娘子竟是毫不逊色。简简单单的纯白裙裳,连个镶边都无,青丝中规中矩地束起,垂落肩后,全身上下,不见半分缀饰,与花娘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让人分外关心她的容貌气度,而人们也没有失望。
此女五官之精致,在余慈看来,在他这辈子所见的异性中,已是第一等的,皮肤或许显得苍白了些,然而深蕴其中的秀逸韵致,让她多出一分从容恬淡,当她步入厅中时,裙下步幅便如清溪流淌,所谓“行云流水”,不外如是。
顾执手中折扇无意识地打开又合上,末了才吸了口气,以极低的声音道:“移南园中竟然还藏着如此绝色?”
他说话时刻意压束音波,然而话音方出,余慈就看到,那女子如水般的眸光转到这边,旋又流开。
顾执“吓”了一声,因美色而略有恍惚的神智一下清醒了:“这修为……”
“最最起码是步虚级别的。”
余慈做出判断,更重要的是,这一位,他“见过”。
那是在一年前的丰都城,他抛开一切,借用照神铜鉴铺设承启天时,飞散的神意星芒曾钻入穷奇脑宫,后来虽是被发现且清除,但在此过程中,余慈见到了这位名为“白莲”的女子,与穷奇的交流。
毫无疑问,此女定然是大黑天佛母菩萨一脉的,当然,还有花娘子。
二女并行,场面当真有趣。
花娘子像是一团火焰,妖媚而迷乱,分不清、看不明、捉摸不定,既美艳,又危险。
而这位,真如一朵静静绽放的莲花,瓣次分明,清新芬芳,似乎是一眼看到底,但事实上,只要换一个角度,就能见到另一层的美妙。
便在花厅诸人为二女容光所摄之时,花娘子便在笑声中介绍:“这位,乃是自南国而来的白莲师妹。为闻香教法使,对调香之术深有研究,嗯,是九烟大师的同行,你们不妨亲近亲近。”
花娘子话中带着一贯的放任和调侃味道,对此,余慈已经见识过了,一笑置之;那白莲则是向这边微微欠身,动作优雅好看。
这样的动作,却让左煌有点儿吃味儿,身为三家坊在华严城的总管事,他也是成为焦点惯了的,有心想插一句,却莫名地有些紧张,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花娘子则继续道:“奴家和白莲师妹,乃是旧识,这些年在华严城,和诸位也有些交情……嗯,和九烟大师见得少些,可奴家可没把大师当外人。”
余慈唇角上勾,算是给这女人一个面子,花娘子也为他送上迷人的笑靥,随即道:“所以呢,这回奴家当仁不让,就充当一回中人,拿出一件事儿来,和诸位商议。之前说是谈生意,其实,是奴家代白莲师妹,向诸位求助来了。”
花娘子姿态摆得低,口舌又便利,再有厅中两个如花玉人并入眼底心中,定力稍差点儿的如左煌,有之前莫名畏缩的刺激,当即就拍起了胸脯:“花娘子说得恁见外,以这些年来的交情,娘子的旧识,就是本人朋友,白莲道友若真有难处,但凡我老左力所能及的,必是义不容辞!”
他总算脑子还清醒,知道加一个限定,而且从另一个角度,他也是想着在三家坊外,结上一两个奥援,故而说得相当爽快。他这样一说不打紧,却是逼得长青门这边也要表态。
顾执将合拢的扇子在手心里转了两圈儿,真能玩出花儿来,脸上也笑嘻嘻的:“老左说得没错,都是老邻居老交情了,话说得见外,又何必呢?”
“哟,奴家可真怕这个‘老’字。”
话是这么说,花娘子却笑吟吟地看向余慈这边:“九烟大师?”
她正事儿没提,却让人表态,本是荒谬,然而恣意放纵的态度,却又符合她一贯的言行,自有一番独特魅力。
余慈等着她翻牌呢,就一句话应付了:“我是长青门的客卿。”
如此,花娘子已很是满意,话赶话地加上一句:“如此可真是承情了……白莲师妹,你说还是我说?”
她随即引出白莲,便见那位容色殊丽的白衣女子又微一欠身,用迂缓清晰的语调,柔声开口:“感谢各位高义,实是白莲远游至北荒,宗门之力难及,近日遇到急事,唯有冒昧请诸位同道相助——我有一位同门,修行正在关键处,需要上品香料为助,如今正缺了一味绝品‘七转安然香’,百寻不得……”
花娘子又接话过去:“三家坊每日流转奇宝无数,长青门丹医双绝,九烟大师则是此道翘楚,若是你们大伙儿都没办法,这事儿也就没指望了。白莲师妹远道而来,你们可不要害人难受!”
余慈闻言,依旧是不动声色。
以香料作为修行的辅助,在此界并不少见,像余慈手中的妙洞真香、碧游香,都是比较典型的,至于七转安然香,既曰“七转”,显然不是天然香料。余慈就在心中梳理信息,很快得出答案:
无论是在无名香经上,还是在灵犀散人的记忆中,都有这种香料的记载。其本身也算不得特别珍稀之物,毕竟工序再复杂,也比不过妙洞真香那种温养的水磨功夫,然而前面一加上“绝品”两字,问题就来了。
要调制七转安然香,用到的各种天然、人工香料种类超过三十种,有两百多个环节,其中又有水火技法加持,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香料不纯,都会降低其品级,令功效折损。
这确实是个问题,不过余慈更感兴趣的是,这都报出闻香教的名号了,还会因为香料的事情被难倒,这是什么道理?
还有,在灵犀散人的记忆中,出现白莲法使的片断,那可是相当地多。
余慈回去的路上,还在想那件事。
白莲此女,在灵犀散人的记忆中,占据了相当重要的部分,更准确地说,是在灵犀散人记忆的闻香教中,占据了重要地位。
那些记忆情绪色彩大都不明显,说明灵犀散人与白莲的关系,比较疏远,在已经整理完毕的记忆中,但凡有白莲出现,大部分时候,都是与闻香教的祭祀、政令相关。
所谓法使,即是闻香教所供奉的“无生法母”在此界的代言人,一言一行,都可说是无生老母的谕令,比之闻香教主,还要多一份超然。
由此可见白莲地位之高。
至于为什么是“无生法母”,而非是“大黑天佛母菩萨”,只要想想罗刹教和玄阴教的关系,便可猜出个八九成。
“老弟对这份儿生意,似乎不太在乎?”
余慈抬头,看到是顾执轻松的笑脸。他没有回应,因为他其实还在犹豫之中。
不说别的,仅从七转安然香的请托本身上,大致能看出花娘子那边的思路:一方面,是想请三家坊、长青门这等掌握渠道的地头蛇,多方收集成品,这是耗资最大,但又最为轻松的办法;若真是不行,就想请余慈这个高深莫测,但在提炼香料上,颇有口碑的调香大师,和白莲合作——不错,就是合作。
在花厅小宴上,白莲曾问起余慈有没有制作绝品七转安然香的经验,余慈答曰“没有”,这是最真不过的实话,本想着这样就堵了那两个美人儿的嘴巴,哪想到白莲却是顺势就打入了他“专擅”的领域,提出请余慈负责提炼香料那一块儿,她则亲自动手,尝试制作。
这是个出人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的请托。
白莲的理由非常充分,其实她能够制作七转安然香,可是想要制出绝品,其机率绝不超过万分之一,非要有极佳的运道才好。
九烟不会制作该香料,没问题,白莲想用的,就是九烟那提炼香料的能力,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材料本身的干扰,大大提升成功率。
站在余慈本人的立场,毫无疑问是应该拒绝的,如此居心叵测之辈,碰一回面,都要担一份风险,要是长时间合作,还不知会闹出什么妖蛾子。
那绝非他的本意。
他到华严城来,其实就是偿还顾执的人情,在长青门里挂个名字,帮些力所能及的事儿,长远的打算肯定不在这里,而是不久之后,登临外域之事。那是他延长寿元、突破驻形关、脱开死魔劫数必由之路,也是修行的根本所在。
只是,事有变数,余慈现在不得不考虑另一件事:陆青怎么办?
相应的,在移南园中挣命的万全怎么办?
他能甩下不管么?若真如此,那次移南园夜宴,他吃饱了撑的,专门挑走宝蕴“耍乐”?
那可是见到陆青之前!
在白莲请托他合作之时,余慈就认识到,这是个机会……
他一直在考虑相关的事项,甚至都不知道蜥车什么时候到了自家的独院。
顾执专门和他一辆车过来,本是想商量一下这桩生意的事儿,但见他若有所思,也很知机,打个招呼便回去了。
余慈慢慢踱步进门,依旧是神思飞驰,朱文英保持着一贯的沉默,跟在后面。匆匆迎上前来的管事见了这情景,嘴巴张了两回,都没敢出声儿。
还是余慈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抬抬下巴,示意他有事儿就说。
管事如蒙大赦,忙跪下禀报:“烟爷恕罪,小的们照顾不周,宝姑娘又犯病了。”
余慈眉头一皱:“什么时候的事儿?”
“有小半个时辰了。”
余慈不再说话,加快了步速。
这几日,宝蕴身上的禁制当然也发作过几次,路上稍一算,余慈便知道,时间较昨日又前移了一个时辰。
结合陆青临走前,说起过“十魔内禁”之术的细节。余慈大概估算出,此邪法以十二天为一个周期,如果不是刻意触发,禁制发作的时间,将每日前提一个时辰,如此十二天为一轮,一轮过后,就是五到十年的寿元被抹杀。
宝蕴中此禁制前,尚是青春年岁,真按此算下来,也不过就是四到八个月的性命。这还要略去她在移南园中,遭受花娘子“验证”时,耗掉的那些元气。
余慈走进卧房的时候,两个侍女都是手足无措地站在碧纱橱外,里面却没一个人到里面照顾,见余慈进来,忙都跪下,有个胆大点儿的就解释:
“是宝姑娘不让我们进去。”
余慈哪会在意这个,直接进了碧纱橱,朱文英如影随形,跟在后面,便听那架子床吱吱呀呀地响,上面娇小的身影在抖颤,扭动、挣扎。
床前,余慈看到了宝蕴的脸。
令人绝望的折磨之下,宝蕴若还能保持容色焕发,那才真叫有鬼了,余慈就见她面容发灰,虽有密密一层汗珠,却也难见光泽。
在半昏迷间,宝蕴似乎也感觉到余慈的到来,艰难睁开了眼睛,努力和余慈对视。出人意料,她一对眼眸却是晶亮。
宝蕴仍是什么都没说,事实上,她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可在眸光里,那个意念、或曰乞求,便像是她燃尽生机而亮起的火光,从未有如此清晰。
这个仍给蒙在鼓里的蠢女人,正用她的方式做事呢。
余慈俯视着她,看她青春娇美,此刻却因痛苦而抽搐的柔躯在榻上挣扎,末了无声叹了口气:
“文英。”
朱文英也是首次看到宝蕴受苦的模样,不免投注视线,但余慈话音一起,她就趋前半步,神色依旧平淡。但很快,她就不这么淡定了,只听余慈道:
“过两日,我会和移南园那边合作制香,之前这段时间,你和宝蕴要好好相处。”
话说到此处,他忽地发力,隔绝碧纱橱内外的音波传递,朱文英正奇怪他没道理的指令,见状心神一凛,垂首听得更为仔细。
余慈的声音清晰入耳:“你面冷心热,禁不住宝蕴哭求,就趁我在园中做事的时候,私自去救她的情郎,然后,得手也好,失手也罢,总要弄出些响动,要紧还须护着那人的性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