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烛龙王很焦躁。
在之前长达三个时辰的对战中,他脚下半径达千里的广阔水域中,所有太霄神庭的痕迹,都给抹消,彻底变成了白地,没有障碍,各方人影都一览无余。但说白了,也只是一个半而已。
他一个,诸阳在好不容易找到的暗影中喘息,算半个。
罗刹鬼王根本就没有以本体到此,根本看不出来,但又是无处不在。
至于叶缤……除了罗刹鬼王以外,天知道她在哪儿。
随着战事的进展,战场的拓开,叶缤的走位愈发飘忽不定,不管是在复杂地形下,还是在现在这种“白地”之中,都没有例外。
这个女人,仿佛随时都能在虚实之间任意转换,那一口纯之又纯的剑意,又足以斩破一切障碍和迷网,无所不辟、无所不达。
这就是纯化剑仙……而且是打破了虚实真幻壁障的纯化剑仙。
烛龙王不知道罗刹鬼王现在是什么感想。
虽然名号中都有个“王”字,但烛龙王最起码的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他和罗刹鬼王之间的差距,就像今天与叶缤交战时的感觉一样,看着是在眼前,却根本捉摸不到。
这一场战斗到现在,只有罗刹鬼王才能跟得上叶缤的节奏。
如今的情况是,烛龙王和诸阳两人傻跟着看热闹,等着罗刹鬼王给他们创造机会,直到叶缤被罗刹鬼王从虚空变幻的状态中轰出来,两人再一哄而上,刀兵相见。
这让心高气傲如烛龙王如何能忍!
但潜意识里,他还是对真界强者有了一番全新的认识:
罗刹鬼王、大黑天佛母菩萨、幽灿等人不是真界的全部……在这广袤的天地间,像叶缤这样的强者,还有多少?
便在他神思不属的时候,虚空气爆,层层神意,直如惊涛骇浪,冲刷而过,叶缤身影由虚转实,现身在数里开外。
按照前面的经验,她是被罗刹鬼王逼出来的,是机会就要上了!
烛龙王压下心头的焦躁情绪,猛踏几步,就要冲击上去。可是,这几步过后,他才发现,一贯比他先一步发动的诸阳没有动,这一下就把节奏弄得有点儿乱。
等烛龙王调整过来。叶缤已经再次位移,拉开距离。
诸阳到极限了。
这里只有他一位大劫法宗师,又是叶缤的重点照顾对象,第一个掉队是最符合情理的。
烛龙王没有再冲上去的意思,因为他感觉到,罗刹鬼王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也已消歇。
激战突然间进入了一个缓冲阶段。
远方,叶缤身外烟气缭绕,笔直站立,月白裙裳遍染桃花,玉洁额头之上也留下剑痕,那是诸阳高度集中的一剑,险些就凿穿颅骨。
但她身上,最严重的一处还是被烛龙王的血勾穿透,斜贯胸室,可能连肺部都给切去半边。前面不显,后面已经被血染得透了。
为了这一击,烛龙王被叶缤的剑气打穿了脖颈,纯化剑意的伤口最难愈合,磨人得紧,也让他的情绪愈发不稳。
这一战打到此时,烛龙王手下全殁,诸阳重创,不知还能否复起。
如果不是罗刹鬼王中途插手,他们很可能都要把脸丢到血狱鬼府去。
当然,地仙杀意倾注,大家都差不多,叶缤身上伤处,止血的也没几处,若非强韧的肉身造血能力也强,此时她的血液都要流干掉。
可问题是,不管现状如何,叶缤依旧是那让人看了咬牙的从容恬淡模样。
由内而外,也都是纯粹静澈,没有因为伤势而泛起任何情绪,可那又不是死物般的僵硬,而是仿佛一泓清泉,映着灵动的波光,只有探手触及,才能知其彻骨的寒意。
这正是烛龙王最为烦躁之处:
难道到现还看不清叶缤的极限在哪儿吗?
他甚至怀疑,以叶缤现在的状态,就算把前面那般烈度的战局重过一遍,最后的结果依然会是如此。
这等韧性、这等定力、这等城府,直让那“清泉”内的寒意,慢慢渗到他心里来。
罗刹鬼王的意念悠然而至:“烛龙王。”
“呃,鬼王有何吩咐?”
“你要记着了,这就是‘单人只剑半山岛,砥砺东海浪滔滔’的叶岛主,以我所见,此界女修,唯她一人能当个‘纯’字。”
罗刹鬼王的意念没有遮掩,众人皆可收到。
叶缤神色不动,眼帘微垂,应该是抓紧一切机会调匀气息。
烛龙王也知道,这个“纯”字,绝不是做“清纯”讲,而是“纯粹”之意。
对一位剑仙,尤其是走“纯化”路线的剑仙而言,这无疑是最高的褒奖。
若在事前,烛龙王也是姑且听之,但如今,他已经没资格反对了。
罗刹鬼王倒似是起了兴致,继续与他聊天:
“叶缤这个人很奇特,不论怎么去染她、污她,最后她总能在不知不觉间澄净下来,不受丝毫影响。当人之修行至于此处,与尔等就是天地之判。一为宝玉,一为瓦砾,如此而已。”
这话烛龙王就不爱听了,他咬牙冷笑:“玉石俱焚之类,某还不屑为之。当此大势之下,真砸她个粉身碎骨,鬼王你也不要心疼。”
罗刹鬼王虽是形影不见,却让人感觉到她应该是笑眯眯的:
“烛龙王有这般豪气,自然是好的。只是可惜了无妄剑……”
“呃?”
罗刹鬼王的思路跳跃实在太快,烛龙王完全跟不上趟。只听罗刹鬼王解释道:
“当年在东华虚空,叶岛主虽然一举成就剑仙,然而性命交关的无妄剑,不知为何毁弃,如今她这柄‘烟水虹霓’,还是我当年送她的。我可是有自知之明,这剑固然可以变化烟水之质,分合自如,但较之无妄剑,还差了一截。
“若非如此,诸阳,你可就已经死透了!”
暗影中传来低哑笑声,诸阳的心态似乎比烛龙王还要平静一些:
“亏得鬼王还记得我。但有说这些话的空当,何不再加一把力?”
“那你可太看得起我了,我可不像你们,一心要砍人,眼下操心的事儿多,真真是个大忙人呢!”
或许,在众人目光难及的位置,那一位正扳着指头计算:
“且不说叶岛主这纯化到极致的剑意是何其难得,真实之域上,那位羽宫主心性虽要逊色一些,失之于柔,却是洞彻天理法度,且心中若有所本,便如藤绕树,刚柔并济,更难应付。这两项就很麻烦,此外么……”
语气有了一个微妙的转化,她突兀地笑起来:
“哦?那个总卡人喉咙的小神棍,又搞什么奇思妙想了?”
那奇妙的语气,让烛龙王和诸阳都觉得,罗刹鬼王这根本不是奇怪,而是期待。
便在意念显化后不久,整个水域都是一震,处处自生涡旋。
有的大小仅如气泡,有的却是阔及数里,且是上下左右倒颠,搅得水流毫无规律可言。
在场的都是一等一的强者,一看便知,这是法则体系的变动。
在他们的感应中,法则体系扭曲的程度更厉害,幅度也更大了,否则决不至于有这种显化的异象。
烛龙王琢磨:是全面对撞?
但很快又否定,若真如此,会比眼下还要激烈得多,但法则扭曲的范围却不会这么大,形式也会以爆炸式的冲击为主。
最关键的是,目前法则体系中呈现出的某些元素,看上去非常眼熟……
“嗬,怎么搞的?”
烛龙王明白过来,当然眼熟——这根本就是他们最为熟悉的,真界天地法则体系的一部分。只不过因为结构上被扭曲的太厉害,才一时眼拙。
与之同时,诸阳也让目前的变化惊了一下,啧啧叹道:
“真界体系?这是惟恐天下不乱……怎么接进来的?”
两人都没有答案,只是作为对相关计划颇为了解的知情人,他们猛然间都是明白:
大黑天佛母菩萨这回麻烦了。
那位渊虚天君的手段,当真是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的渊虚天君”,此时确实搞出了好大局面。
心内虚空的大罗天,就是余慈的自辟天地与真界法则体系的接口,也是双方妥协的平衡点,这是毋庸置疑的。
大罗天如果出了问题,余慈的心内虚空绝不会好过,所以一般而言,余慈对其都是敬而远之,只在平等天以下的区域游走。反正内外天地的细微平衡,也不需要他过多参与,完全可以在平日的气机交换中自我实现。
那么,当余慈的神意突然一反常态,大摇大摆从这里“穿过去”,与真界天地法则体系相接的时候,对天地法则意志来讲,会是怎么一番“感想”呢?
任何一个长生中人,对于天地法则意志而言,都是祸乱之源,决不会因为一时的“和平协议”而在本质上有所改变。
特别是当某人主动跨出藩篱,以极度鲁莽的方式,进入“协议”决不允许的范围里去的时候,对天地法则意志来说,这毫无疑问就是挑衅!
对这种行为,天地法则意志只有一种做法:
动手抹杀!
天地法则意志忍余慈很久了!
以前随意调动天劫,为其所用的过往且不提,恐怕它也记不住。
然而余慈将他独有的生死法度,接入天地法则体系,搭建起平台,毫无疑问已经触碰到了天地法则意志的逆鳞。
之前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好机会,现在他自己送上门来,那有放过的道理?
至于最后能不能实现,是否会是又一个妥协,并不真正具备自我意识的天地法则意志,是不会关心的。
所以当余慈的神意从大罗天穿透出去,并且一点儿也不忌讳地、从根本法则层面接入北地三湖区域,与残破的上清体系相会之时,被挑动了敏感神经的真界天地法则意志,立时就躁动起来。
洗玉湖上空几乎在瞬间便是阴云密布,强劲的灵压使得高空几乎成了禁飞区,湖上修士只能是胆战心惊地躲在三元秘阵之中,抬头看风色。
没有什么缓冲或纠结,不过片刻,第一道雷光就打了下来!
仿佛是九天神明掷下的长矛,深紫的光芒在人们瞳孔中留下了久久难消的印痕,可是雷光长矛去了哪里,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
只知道雷光在半空,一个扭曲,就消失不见,随后万雷迸发,却也都是如此,好像虚空中开了一个无形的口子,将雷光全部收纳进入。
余慈当然知道雷光在何处,因为雷霆就轰在了他的神意尖端之上。
第一道雷霆劈下,刚刚铺开的神意之网,刹那消融了一部分,伤害直透神魂核心,却被早有防备的他,以秘法消化。
余慈的做法其实有个名目,叫做“自引劫数”,是那些修行近乎圆满,难再寸进的修士,在做好万全准备之后,主动招惹天劫以求突破的法子。
一般来说,小劫法宗师以前,都是这种做法,能够最大限度消除意外。
至于像余慈这样说干就干,纯粹就是为了“制造意外”的,还真是少见。
余慈受十方慈光佛宏愿大誓的束缚,修为已经锁定在了真人境界,无论怎么渡劫,都别想有所寸进,这一顿雷霆等于是白挨的。
可是毫无疑问,将真界天地法则体系从三方虚空的屏蔽中接引过来,从大罗天接入心内虚空,从心内虚空导入太霄神庭,再扩及水世界,还有比这个更快捷的渠道吗?
迅雷不及掩耳,说的就是这一幕。
真界法则体系的结构,就在劫雷打入心内虚空,肆意破坏、扩张之时,一层层嵌套下来,渐成规模。
这段时间里,余慈几乎没有做任何反击,只是充分借用星辰天、承启天的种种神通,层层抵抗。
直到某一刻,雷光冲击不再是依循真界投射过来的“惯性”,在心内虚空游走时,具备了更“灵活”的方式,余慈就知道,“天地法则意志”,其实就是一个法则体系惯常的运行法度,已经随着渗透进来的法则结构规模扩张,而渐渐成型。
这一点,不只是余慈感觉到了,大黑天佛母菩萨肯定也有所感应。
因为,余慈能够清晰地察觉到,对面冰寒彻骨的恨意。
他由此知晓,这一手做对了。
就算没有彻底破坏大黑天佛母菩萨的全盘计划,也必然是给她增加了巨大的难度,也极大地延缓了她的进程。
余慈甚至有种感觉,或许大黑天佛母菩萨要付出相当的代价,这才是“恨意”而非寻常“愤怒”的源头。
相对而言,余慈虽然也要付出代价,可是白挨一顿雷劈,他还经得起。
况且此时吞入了太霄神庭,正是“积食”的时候,一顿劫雷下来,不断碰撞妥协的法则变化,就等于是促进消化了。余慈正好让太霄神庭及早适应此时真界的环境,顺便和外界上清体系通联。
大黑天佛母菩萨突然沉寂了下去,对太霄神庭持续的压力消失了,真的是没有了任何痕迹。
越是这样,余慈越能感觉到,此时的水世界法则体系,确确实实有了异动。
至少是有了些微的活性,以至于“幽煌”对他的追击,没有任何止歇的意思。
余慈不得不去想:是被影鬼刺激的?
即使所谓的“活性”,肯定到不了重新聚合为自我意识的程度,可就是这样的变化,也会给大黑天佛母菩萨带来极大的操控压力。
关键时候,任何一个微小的变数,放大到法则体系这种宏大结构之中,都是要命的玩意儿。
可以用大黑天佛母菩萨的六道轮回打比方:
这就是一念“天人”一念“畜生”的差别。
所以,大黑天佛母菩萨才必须全力内收,集中全副精力,以应对不测。
“难得啊!”
影鬼也是“难得”地夸赞一声:“正中要害!”
现在的形势下,如果大黑天佛母菩萨还要强撑,要在如此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掌控水世界法则体系,以之为跳板,打入真界,使之按照预定计划演化,搞什么“三界天通”,需要的控制力、计算力,无疑是个超出生灵极限的数字。
影鬼不认为大黑天佛母菩萨有这个实力。
就算余慈不和她为难,那边的能力能否达标都不好讲。
当然如果罗刹鬼王出手帮忙,那就是另一回事。
“反守为攻、反守为攻!”
影鬼的魂魄里肯定全部都是进攻的意识,刚刚了解了一些情况,就开始发号施令:“不要让罗刹鬼王腾出手来!”
此时,刚刚在讯问上有了成果的赵相山也开口道:
“如今三方虚空结构大势已成,大黑天佛母菩萨的‘体系对冲’之计已经再无意义,主上若能快速回归太霄神庭核心区域,重整上清三十六天,布置反攻,是最好不过。有影先生护持,完全可以突破魔潮阻碍,大致的路线是这样……”
他把从那头无相天魔处得来的信息整理清楚,化为直观的路线图,呈现出来。
影鬼见有人附和,且说得头头是道,看赵相山的目光就格外不同:
“相山兄弟很有眼光呢。”
“不敢,是影先生的时机抓得恰到好处。”
两个不人不鬼的家伙就这么互相吹捧起来,大有一见如故拜把子的意思。
当然,真要算起年龄大小、资历新老,无疑又是笔烂账。
赵相山也是很懂余慈的心思,末了补充一句:“至于叶岛主,那边的局势不是我们现在能插手的,如果主上一定要救,及早回归核心区域,更是当务之急。否则,若被罗刹鬼王抓住机会,一局翻盘,也不是不可能。”
他们确实还要担心罗刹鬼王也来个“釜底抽薪”,她刚才没来,不代表现在不来。
余慈自然知道赵相山话中的道理,回头看还在追击的幽煌,最终还是点头。
但在此之前,他莫名心中一动,想到与叶缤见面后某个细节,当下与湖上的小五联系,后又叫了幻荣夫人:
“如何?”
幻荣夫人简单回应:“位置确定,正尝试插手,不过胜算不大,东海那位没有用全力,此后也说不准了。”
这和赵相山的判断是一致的。
余慈便道:“且等等……将此物寻隙送过去!”
通过心内虚空,余慈将一件奇特转移,吩咐已毕,就再不多想,按照赵相山指出的路线飞遁而去。
亿万里开外,六蛮山一角,某处苍莽群山深处,雾瘴重重,其间没有任何鸟兽之音,安静得可怕。细看去,这里的雾瘴,便在山峰内外吞吐,一呼一吸之间,竟似有着灵性。
这里黑天教总坛,六蛮山、大雷泽的大妖们称之为“五老山”的地方。
明面上的说法,是这里五座山峰,吞云吐雾,仿佛是五个抽烟闲聊的老头儿。
至于暗地里,则是谐音“雾牢”,可见其中压抑之态。
便在其中一座山峰半山腰处,人声多少冲淡了一些沉寂到极致的感觉:
“花司祭。”
“我到此来,是菩萨相召。”
“是,菩萨已经吩咐过,请您直入莲花池。”
花娘子微微颔首,缓步走入。
因为几处同时开战,以往强者云集的黑天教总坛,此时已经没几个人,从压抑变成了沉寂,感觉倒是舒服了不少。
和那些大宗门阀相比,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好打理的,不是洞天福地,连秘府都算不上,就像当初巫神先民,凿洞开山,古朴纯厚,又自有神通化育。
传说中,这莲花池便是一处极玄妙的所在,只是她身份地位不够,不知其中的奥妙。今日得入其间,虽说是菩萨见召,也是象征着地位的提升。
回归总坛之后,她以步虚修为,出任司祭,已经惹得很多人眼红,此时又得入莲花池,等于火上浇油,出来后还不知会有什么麻烦。
只是,花娘子也不惧怕,天地大变在即,这些人心鬼蜮的伎俩,不过是细枝末节,永远翻不上台面。
她安静步入,听到了洞窟深处,汩汩水响,再行进约数里,便一片水波入眼,池畔正有一人,光头跣足,乍看像是僧侣比丘,静观池中莲花,若有所思。
花娘子不敢多看,拜伏于地:“弟子拜见菩萨。”
池畔安静片刻,有人声响起,诡异地却是仿佛有多人同时开口合声,若细细分辨,当是三人。
就在这奇特的合声音质中,花娘子听到大黑天佛母菩萨说道:
“你从北荒回来,也有十二年了。”
“是。”
“你在北荒,和很多人打过交道,其中颇有一部分,乃是教中大计寄托之所在。而如今,幸存者也是不多。世事难为,由此可知矣。”
花娘子俯首不语,这种话,她是万万接不得的。
大黑天佛母菩萨也没有让她回答的意思,平静续道;“你过来。”
花娘子款款起身,依言走到大黑天佛母菩萨身后五尺处,稍稍一顿,见前方没有反应,便又趋前,到了莲花池边,只是绕了一个小小的弧线,依旧和神主保持三尺的距离。
她仍没抬头,冒昧去看自家神主的面孔。只是处在这样的近距离之下,她没有感应到灵压,也没有威煞,甚至连长生中人应有的一些外在反应都没有,就像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除了那诡异的声线:
“你且看。”
花娘子定下心神,垂眸看莲花池上潋滟的水波。
在茎叶的掩映之下,水波中却是翻滚着一层层赤红云气,又是格外通透,仿佛是在池中拓开了一处别样的天地,根本看不到底。
如果将池中的情形视为一处“世界”,也定然是与寻常天地虚空迥然不同。
花娘子努力将视线穿透那遮天蔽日的赤云,更重要的是,大黑天佛母菩萨允许她看到里面的玄机,所以,很快的,她就在这片奇妙的“世界”中,发现了目标。
她首先看到的是一株树冠宛如华盖,覆盖数十里方圆的巨树,茂盛的枝叶撑开了赤红云气,使树下显得特别清爽。她也很快辨识出来,那竟然是之前曾经在山中,自家神主讲经授课的道场之内,不知矗立了多少年的一株菩提树。
凡是曾听过大黑天佛母菩萨讲经的大妖,都怀疑这株菩提树可能已经要成精了,也见识过其不可思议的神异之处。
然而就在五年前,这株菩提树忽然不翼而飞,当时很是起了一番骚动,但教中高层都是讳莫如深,花娘子也没想到,竟然会在此情此景之下,再次看到。
而且,此时花娘子视线的焦点也不是菩提树,而是正在树下,挨得极近的两人,一坐,一躺,姿势各异,神情也不尽相同。
这两位,余慈都是认得的。
白莲……妙相。
“妙相此人,你熟。”
花娘子骤闻神主问话,心神倒还平稳,据实答道:
“是,弟子在北荒与妙相师叔见过面,回归教中后,也与她多有交往。”
“是啊……妙相乃是天人之身,是我的亲传,按辈份,可算是你的师叔。她也是我这一劫来,倾注心血最多的人。”
“……”
花娘子再看池底赤云翻腾的世界,那菩提树下,妙相神智昏昏,正平躺在地上,饶是如此,小腹依旧高高降起,如足月的孕妇。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你是掌教亲传弟子,有些话,说给你听也无妨。”
花娘子忙欠身一礼,算是恭谨听闻的态度。
“妙相此人,乃是飞魂城主幽灿的发妻,大巫苏氏的嫡系血脉。因飞魂城与千山教谋划的巫门整合之事,作了牺牲品,拱手将城主夫人的位置,让给了夏夫人。也因此一怒之下,落发出家,不惜饱尝巫毒之苦,也要脱离巫门,到了北荒居住……此事的脉络,你清楚,但,这不是完整的事实。”
大黑天佛母菩萨的解释,让花娘子心中颇不平静,这种事情,似乎没有必要详细说明,而她既然这么做了,必有深意,她一时还估摸不透,只能继续听下去:
“当时的妙相并不知道,她虽然是叛出巫门,要与幽灿恩断义绝,其实她体内,早已经暗种了幽灿的骨血,也是‘幽’、‘苏’血脉的巫胎种子。
“而她所转修的佛宗旁门的‘阴幻舍利’之法,则是我一手创出,专为保留巫胎所用的特殊法门,其功效大约等同于夏夫人的‘怀璞抱玉’之法。而且,从‘阴幻舍利’到‘天人化身’这一整套修行体系,就是要在她日常修行之中,润物无声,将本教法度镌刻在巫胎之上,将其改造,使之适应当前之天地变局。”
花娘子不由得赞叹道:“菩萨所算,丝丝入扣。”
话是这么说,以她的智慧,却是想到,能够做得这么天衣无缝,大黑天佛母菩萨和罗刹鬼王,对巫门的渗透,已经到了非常惊人的地步。
果然,接下来大黑天佛母菩萨又道:“我与幽灿本有协议,由我传他《三际经》,以助他摆脱遭巫神灵水侵蚀的困局……”
大略将此间缘故讲了一遍,大黑天佛母菩萨淡淡道:“今日之前,诸事本已抵定,妙相体内巫胎法度圆满,即将临产,我大半灵识已经投入洗玉湖底、巫胎之中,只待消化巫神灵性,便将转生。按照罗刹道友的计划,以此控制水世界、真界……还有那太霄神庭三个法则体系,以之相融,成就‘三界天通’的基础,以承载即将接踵而至的血狱鬼府、九天外域等诸方世界。”
花娘子真的是头一回听到“三界天通”这一宏伟计划的细节,不免思绪翻动,却也听出,自家神主的语气颇有些微妙。
出于习惯,她不免要琢磨一番,哪知念头方起,便感觉到大黑天佛母菩萨的明澈目光,直射过来,刹那间她通体便仿佛是透明的一般,心下不由凛然。
莫不是神主觉得自己冒犯了?
哪知这一眼扫过,大黑天佛母菩萨的语气倒是又和蔼了些,合音共鸣的奇异嗓音仿佛是夏日的蝉鸣,悠然入耳:
“我且问你,你觉得我与罗刹道友的计划如何?”
“这个……”
“我知道你是教中有名的智者,观人见事,与他人不同。所以,不要说那些虚言假语,砌词推托。这样吧,我给你做个限定——你只有一句话的评价机会,要在一句话里,说个明白。”
见大黑天佛母菩萨如此“逼迫”,花娘子大概也琢磨出了她的态度,知道眼下不是圆滑的时候,咬了咬牙,说出一句话来:
“弟子冒昧请问,菩萨与罗刹大人在计划中的角色,是如何分派的?”
此言一出,大黑天佛母菩萨便是低笑出声:
“很好。”
“菩萨?”
对这没头没尾的评价,花娘子再怎么智慧通达,也弄不明白,可她的回答过了关,应该是没问题的。
而大黑天佛母菩萨也很快给了更标准的答案:
“按照计划,三界天通,我为基石。一应梳理体系、衍化法则之事,都由我来主控;而三界天通之后,体系成就,我便是当年巫神的地位,虽没有那开天辟地的无上之功,然而改天换地,定鼎三界,自然为人神共主。”
“这,罗刹大人……”
“罗刹道友的性情,你们也大概了解,她早不耐真界与血狱鬼府的困锁,要的就是借此‘三界天通’的机会,摆脱束缚,斩断因果,直入无尽星空,至少也要与那位魔主大人比肩。”
花娘子陷入沉默。
也就是说,罗刹鬼王放弃了她在“新世界”的核心权力?
虽然可以肯定,她肯定还保留着自家教派的传承,就像今日的魔门。
也许罗刹鬼王这样的大能眼中看来,这才是最核心的东西。
可是,按照协议,“新世界”的主宰者是大黑天佛母菩萨,在动辙以万年记算的漫长时间里,今日的协议,怎么能够长久维持,不生猜忌?
如果真的不生猜忌,今日自家神主又怎么会主动说起此事?
大黑天佛母菩萨真的就像在聊天,随口又将话题偏移:
“那毕竟是计划成功之后的事了,现在说来,没什么意义。如今最要紧的,还是要排除种种阻碍、变数,将计划推行下去。我与罗刹道友也做了许多准备,其中最核心的一条,就是要给‘三界天通’后的新世界,立下法则支柱。我们唤其为‘七祭五柱’。”
花娘子疑道:“七祭五柱?”
“你既然为司祭,天人九法的理论,掌教应该教给你了。天人九法中,太虚之法,天心自为,不可移易;道德之法,后天人伦成就;这两条可以不论。
“动静、造化,可以局部影响限制;其余诸法,都大有可改易的余地。
“三界天通之时,若不镇压抵定,变异之局,很难控制。所以,当年我与罗刹道友联手擒下太玄魔母,将其镇压在碧落天阙,以祭动静之法;你的掌教师尊为佛陀分身,受制于因果,需转世重修,故而自愿献祭于天,以祭造化之法。
“真幻之祭,由罗刹道友的虔诚信众为之;阴阳之法本来选定是平治元君,但后来觉得她底蕴略逊,便又选了一个地仙中人,此时已入瓮中,如此是四祭四柱……”
花娘子只听得惊心动魄,这里面竟然一举砸进去至少四位地仙大能,而且还不算完。
她不自觉抬头,正好看到大黑天佛母菩萨似男似女,人相模糊的面孔。只见她微微一笑:
“至于最后三祭一柱,乃中枢根本,涉生死、灵昧、超拔,我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