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老也好,帝天罗也罢,这一刻都是愕然。
帝天罗反应还是很快的,她按住心口,似乎要压制住什么,但最终还是徒然。
闷哼声里,一道灵光自她脑后升起,在九层平台的汹涌魔气之中,稍一顿挫,便如画卷般舒展开来。
旁边的鸦老,便看到了一幅高崖雪浪,山势如龙的胜景。
景致不动,气韵流长。
图卷之中,分明有层叠流动的剑意,殷殷作鸣。
好像是……灵纲山?
鸦老绝对称得上是见闻广博,一眼就认出眼前景色图卷的源流,由此也看出了更多。
他发现,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留影,也不是正在进行的变化过程,而是一个曾经的“刹那”,荡漾出的余波。其中所涉及的神通手段,展现出的修为造诣,几有“仰之弥高”之感。
……见鬼了!
一生出这份心思,鸦老就知道,自己心神是受其所慑,不自觉着了道儿。
现在,他就像看一出诡异的剧目,越是看得深透,却难以理解里面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是折返到一切疑问的源头:
为什么帝天罗身上,会有这么一个明显是剑修重宝的玩意儿……对了,当年她去过剑园,听说还得了一件宝物,只是此后多年,一直讳莫如深。
应该就是这幅“图卷”了。
可见鬼的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眼下,帝天罗还真没法回答。
她虽有根本加持在,但灵光自她身上而起,受天魔体系全盘压制之时,不免也给波及,根本说不出话来。
鸦老得不到答案,而此时,映入地心深渊的月光,已与图卷相合,仿佛是一轮明月,嵌入那片山海胜景之中。
这一过程里,分明有什么因素正持续激发图卷蕴含的异力,抗拒本地魔气的压制不说,甚至还从中透出一道锐气,指向了地心深渊处,正放出神通异相的《圣典》和《太元天魔根本经》。
不,应该只是指向《圣典》。
圣典之上,正有一点微光闪亮,与之呼应、对抗。
那是无量虚空神主的真名。
看这份气机联系,鸦老猛醒,难不成,那边要斩圣典真名?
渊虚天君你明不明白正在做什么啊!
对那边异想天开的思路,鸦老想笑,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可笑的行为之下,是令人心悸的决绝之意。
鸦老咬牙站起来,口颂经文,在此非常之时,将元始圣道的威严震慑,转化为层层助力。
这种局面下,任由渊虚天君肆意妄为,一个“不作为”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他本就失去了天魔体系垂顾,丢了加持,再抗下这罪名,后果不堪设想。
要阻止……
下一刻,他心神外放,借由天魔体系,在九宫魔域里走了一遭,顺势接入茫茫域外星空,以天魔秘语相召,将两道强绝气息摄引而回。
转眼间,幽暗魔气分流,与他本身力量相激,竟是肋生双翼,乌羽沉沉,浑如鸦翼,却是借当前九宫魔域之力,唤来了仗以成名的“末法双翼”。
两位末法主级别的天魔,临时化入身中,共鸣聚合。
以前还有些负担,可现在,倒是更多几分圆融如意。
这是天魔体系即时给予的加持。
鸦老心神一振,头顶景星升起,道基外化,自然生成神通法力,锁定图卷。
两边气机交迸,在地心深渊,浑茫魔意之中,鸦老自然是如鱼得水,转眼就将图卷之上,跃跃欲出的锐气困锁压制,强行消磨。
山海图景明灭不定,要比想象中来得弱——这样最好!
此刻,天魔体系的全面反击也到来了,鸦老自觉地成了急先锋和引导者,刹那间几百上千重魔意刷落,层层加持,竟把他近年来停滞不前的修为硬推上一小截。
图卷愈发地摇摇欲坠,边缘部分甚至已经崩灭。
此时帝天罗也是从全面被动中解脱出来,当机立断,借元始魔主根本加持,迅速切断与“灵纲剑图”的气机联系。
宝物再好,若是“太阿倒持”,也没有意义。
“不太顺啊。”
余慈观照地心深渊,眉头锁起。
灵纲剑图竟然在北地魔门的核心之地,他是要说影鬼算无遗策呢,还是运气够好?
可现在的情况时,影鬼的盘算计划面临着很大的变数,有乌羽天魔王在,他和玄黄联手进行的“诱发”,再怎么比帝天罗强,终究还有些不足。
毕竟那里不是拦海山,乌羽天魔王也不是东昌子。
“要帮忙吗?”
事到临头,影鬼反而愈发地冷静:“你这边还要再等等。”
一语未绝,刑天嘲讽意念切入进来,其实也是余慈帮忙接入。
“还要等谁?你还真指望这个?”
“有说废话的时间,你早干什么去了?”
刑天和影鬼是一万个不对付,可在此时,殷殷鸣啸声里,一剑贯空,也是没有任何迟疑。
通过余慈的明月神通导引,剑意顷刻间降临地心深渊。
不是指向鸦老,直接攻击的话,还未必能起到效果。
其目的是进一步激发“灵纲剑图”。
严格来说,影鬼、玄黄、刑天他们三个,都不在灵纲剑图三十二道剑仙剑意之列,但也都能算是参与者。
相较于仅为“影子”的影鬼,和已经洗去血杀戾气、改头换面的玄黄,刑天恐怕是变化最小的那一个。
当年在曲无劫的剑意之下,它只算是做了一次微不足道的传导。
但如今,当年的“传导”,就是桥梁。
而且别忘了,它是当年剑意交汇的中心!
每一道剑意的印记,它都深刻在心。
顷刻间,“灵纲剑图”的真正气象便给诱发出来,让那瞬间的剑意共鸣,深嵌进地心深渊,滔滔魔气中去。
域外星空中,昊典倏然止步。
从她这个位置,看向星空深处,稀稀落落,数颗星辰缀在其间,看不到别的;
而往“下”看,真界就像黑暗中的碟子,在相对而言极其“微缈”的月轮下,发出淡淡的光,但也有乌云翻腾往来,使之明灭不定。
此时,便在这微光之下,北地无量地火魔宫位置,一道寻常人根本感应不到的低吟震鸣,跨过亿万里距离,直抵她的心头。
此时,她反而闭上眼睛,那一幅山海胜景,剑意共鸣的图卷,便在她心头铺开。
不只如此,那图景的恢宏气象,已经穿透了厚重的地层,顶着滔滔魔气,在无量地火魔宫上空招展。
在渊虚天君明月神通的映照下,一界可见。
“真来?这么花哨,有什么用?”
话是这么说,昊典还是没再动弹,只在这方世界外的阴影中,静静观察,也在等待。
更远处的星域中,罗刹鬼王也是驻身回眸,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或许就是在等这天吧……啧,我可不是指你们叶家,用不用这么急着出头?”
随着凛冽剑意化现,同样素白裙衫的叶缤,无声无息,在黑暗星空中现身出来,只是相较于纤尘不染的罗刹鬼王,先前连番激战中,染下的片片血迹,此时已经形成暗色的污痕,遍体皆见。
感受到剑意锁定,罗刹鬼王脸上微笑依然:
“你这是阴魂不散,还是双宿双飞啊……真界那份热闹,不参与吗?”
叶缤容色平静:“你我之事,私下解决,正当其时。”
说罢,便有一道血痕,显在眉心,全身气机由此激荡,与她平静安然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
这一刻,罗刹鬼王仿佛听到了她体内一连串重锤轰击的声响,而到后来,那声音便从重浊转为明澈,最后已经是悠然不绝的长吟,缭绕不散。
如此罕见诡谲的情况,以罗刹鬼王数十劫来的见识,也少有印象。
正沉吟之时,叶缤微微偏头,肩后血光冲起,凌空化为四尺剑器,在骤扬又沉的剑吟声中,落入她手心,殷殷鸣啸。
“……血契咒剑?”
罗刹鬼王目注那锋芒内敛,却不见任何血色涂染,单纯观察,也想不到其源流的剑器,啧啧摇头,又奇道:
“什么内容?当年我想和你订血咒,多好的条件,你都不答应……不是有太初无形剑吗?难道用着不顺手?还是被昊典讨要回去了?”
对罗刹鬼王后续的言语,叶缤不太理解,但心神澄净,不染微尘,只右手持剑,锋刃前指,剑意锁定目标。
“做过一场便知。”
“好啊。”
话音未落,罗刹鬼王的笑容和身形,同时变得缥缈不测,而叶缤,与她几乎同样的变化。
可也在此刻,真界方向,灵光明灭,照映虚空,便是隔了亿万里,罗刹鬼王也有些感应,她暂时不管叶缤,回头去看。
偌大的真界,在这里正像她手中的模具,恰是观睹的最好距离。
但见一道剑光,自东海之上发动,劲射西北,苍劲矫健,真力弥漫,激得天风海浪,莽莽苍苍。
其威能也还罢了,可当这一道剑意冲起,无量地火魔宫上空,那山海胜景,剑气图卷之中,分明有一道人影,自海天中来。
那是一个雄壮如山的男子,锦袍玉带,发束铁冠,手提长剑,迈步登崖,意气风发。
但很快,人影变化,还是那身装束,却是锦袍褪色,胡茬铁青,面上深痕交错,岁月留痕,虽立于高崖之上,海浪咆哮,场景似乎并无不同,可前后对比,便有沉郁悲慨之气,如乌云倾压,覆上心头。
“还是这么个大老粗……孙女可不一样啊。”罗刹鬼王没心没肺地评点。
至于叶缤,则静默无言。
那是她的祖父,叶半山。
剑意图卷上,所留三十二股剑意之一的源头。
因为叶半山的出现,时光长河扭曲刹那,但很快,又回归到既定的河道上来。
和域外相对超然的视角有别,身在真界之内的人们,感觉绝不相同。
特别是某些与之关联的人群。
东南方向,以灵纲山为中心,论剑轩划分的势力范围之内。万千修士,大都还在适应新体系带来的变化,不过,真正能定下心来的,并不算多。
中天战场轮番血战,真界摇动,魔潮遍染,这边虽是撑起了一片独立天地,稳固不移,可又像是被锢于一域,被排斥出了此界。
但凡身为剑修者,又有哪个是甘于平凡、冷眼旁观之辈?
这感觉真的不好。
正因为如此,灵纲山周边地域,此时最大的话题,不是天地虚空中莫名的变化效果,而是中天战场的战局变化。
而这一切的情绪,在中天明月透发剑意,于虚空中盘转洗炼,纯粹明透,连斩两大魔主法相之时,达到了第一个顶峰。
灵纲山周边,直径十万里的广大区域中,一时骚动,但凡有些见识的人物,都认出了十二玉楼天外音的无上剑道神通,惊讶是哪位剑仙前辈参与进去。
剑修们的情绪,并没有沉寂太久,当北地魔门方向,那一幅迎风招展的图卷,映入真界所有生灵眼帘之际,熟悉的灵纲山海胜景,让人愕然。
灵纲山……在北地,海市蜃楼吗?
然后,就是剑光起于东海,劲射西北的煌煌之势。
虽然纯化剑修的时代已经彻底过去了,可这不代表当年的强者就会被遗忘。
很多剑修,都能辨认出那位剑仙大能的身份。
半山岛与论剑轩虽是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可对叶半山这位老牌剑仙,还是抱有一番尊重的。
更何况,叶半山虽有些远了,可崇敬叶缤,视其为人生目标的剑修,绝不是十个、百个的级别,成千上万都是有的。
他们看了“海市蜃楼”,甚至以为此时叶半山就在临海高崖之上。就近的直接就飞腾起来,遥遥观看,可那处所在,空空荡荡,人们能看到的,只有向那边汇聚而去,却又茫然盘旋的剑光。
不管怎样,看灵纲诸峰剑气冲霄,冲开魔潮,傲立北国,着实让人热血沸腾。
而更让人无法忽视的,则是他们所在的这一片区域,渐渐清晰起来的微幅颤抖。
此时在灵纲山上的修士,感受得则更为清晰。
诸峰鸣应,剑意交汇,几为神迹。
“这是怎么了?”
彭索深深吸气,一行人了结了洗玉湖这边的大事,正循“聚仙桥”的虹桥南返,当然也看到了这一幕。
虽然他们现在是两边不靠,可聚仙桥接入灵纲山系、灵变法则作用之地,对那边的情况,也能察知。
远望北天,见叶半山剑意投落,孤身立于图卷之中,在魔潮包围下沉浮不定;而东南方向,虽有剑意鸣应,却不见一个剑仙大能飞起。倒是腰畔低吟,正是陈龙川遗剑鸣应。
他不由再问:“这是怎么了?”
“热血上头呗。”李伯才冷幽幽的言语回应。
彭索闻言,眼中金光如剑,怒目而视,这一刻,他完全忘记了地位、修为上的差距,正像李伯才所言,心头热血涌上,甚至已经握住了剑柄。
虽然造化、纯化一直不对付,他本身也是造化一脉,可当此之际,这种风凉话,也说得出口?
旁边忽有冷笑声起,发笑的,却是那个色胆包天,趁人之危,险些将灵矫“活吞”了的离尘宗弟子。
李伯才等人,这段日子都在忙巫神之事,和离尘宗的协商早抛在脑后,又觉得这小辈剑道修为,也算是论剑轩一脉,如今南返,顺手就和灵矫一起带走了。
这人好像是叫……张衍?
张衍虽是被剑意制锁,浑身无力,还是嘿嘿发笑,至于笑什么,也不用说了。
只是除了灵矫对他猛眨眼睛,无论是李伯才,还是彭索,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都不愿理会。
可这时候,张衍还真要说点什么:“小子上承东侯剑意,也搜集了一些有关的传闻逸事,对前辈风标,也是景仰已久,忽然觉得,有几句词儿,特别应景。”
旁边万腾山听他冷嘲热讽,恐怕吐不出什么好话,正要封他的嘴,张衍低笑漫吟:
“万里腥膻如许……”
一路之上,都魔潮翻卷,自虹桥上下滚滚而过,触景生情,一众剑修先是微愕,又是变色。
而此时,张衍已经是裂喉唱起:
“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似乎是觉得“桥上”这些修士太过聒躁,正因九宫魔域威能剧盛,势头猛烈的魔潮,裹胁百万天魔,扑击上来,却是撞正铁板,转眼被一剑修强横暴烈的剑光扫荡一空。
然而漫空剑啸,也挡不住张衍嘶哑走调,却又壮怀激烈的嗓音:
“魔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魔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这词句,是陈龙川当年之语。
是当年剑巫大战之时,同为剑修后进的陈龙川赠予东侯。以“赫日”相赠,正应了东侯当时已经有所成就的大日剑意,同时也有自许之意。
这段佳话,只要是论剑轩修士,少有不知道的。就是彭索这样的“后进”,也因为仔细研究过陈龙川的前尘往事,对此典故亦是滚瓜烂熟。
他知道,张衍不过是将“巫运何须问”中的“巫”字,转成“魔”字而已。
只是当年壮怀激烈、意兴飞扬的词句,放在今日此景之中,人心何堪?
彭索握紧了剑柄,只将眼帘垂下。
李伯才对众人的情绪并不在意,脸上的微笑都没变,依旧不搭理张衍,只拍了拍彭索的肩膀:
“所以你就应该是剑修啊。”
他回望北天图景,喃喃道:“……还真是有不少。”
这一刻,如他一般,远望北天的剑修,何止十万、百万!
万千剑修心头血涌,盯着图卷变化。
远空图卷之上,虽高崖雪浪,剑意层叠,可如今,只有孤零零一个叶半山。
魔潮拍天击岸,要将之彻底压下。
叶半山真力剑啸,击荡虚空,任八方潮来,都巍然不动。
然而图卷明灭,沉浮莫定,便如海中孤岛,在天倾海危之中,时现时没。
或许是同样环境带来的移情作用,真正的灵纲山周边,不知多少剑修本能拔剑,可是,又能怎样?
周边风平浪静,一干人等持剑四顾,茫然莫知所向。
灵纲诸峰合鸣,到了极处,终有剑气冲霄,与北地呼应。然而,这是灵纲山上历代剑仙剑意所遗自发共鸣,固然神异,也只将魔潮冲开一道口子,再难有其他作用。
“活见鬼!”
有人将剑器重重掼下,入地至柄,盘坐在地,莫名心绪淤塞,又有悲凉之气,自中而发。
抬头看灵纲山——近在咫尺的灵纲山上,剑光往来,看似矫然不群,却同样没个头绪。
“这他么太憋气了!”
忽听得周边抽气之声,猛抬头,却是魔潮中分出一人,应是哪个魔门强者,窥得机会,在魔潮加持下,往叶半山处攻去。
虽然众剑修也知道,映于北天的叶半山影像,多半也只是剑意所化,但与魔门交战,此处受制,本体也难周全,更不用提此刻一界魔潮覆盖,不知有多少天外劫魔、末法魔主盯紧了叶半山,只等他露出破绽,就要一哄而上。
眼看势危,一直沉默挥剑,力战八方的叶半山,忽尔瞋目大喝:
“蟊贼!”
声如雷震,剑若电闪,千里虚空,一剑之下,风云迸散,惟有强横霸烈的剑意,横亘天宇,不管是魔修、天魔,如遭天雷轰击,刹那间抹杀干净。一时寰宇澄清,邪魔低伏。
灵纲山这边,本来担心叶半山寡不敌众的剑修们,一时怔然,随即欢声雷动。
半山剑祖虽长期闭关养伤,不闻声息,一旦出剑,英风豪气,不减当年。
不过在此时的真界,魔潮根本是无穷无尽的,千里清净之域,很快又被滚滚浊气铺染。
可在此时,叶半山偏偏无视了层涌而来的魔潮,眼睛眯起,微微转头,似乎在侧耳倾听。
自那雷霆一剑之后,这位老牌剑仙的一举一动,都有牵动人心之力,本来还在喧嚣雀跃的灵纲山这边,万千剑修竟然也都一个个安静下来,呼吸不闻。
我在天南,人在地北,惟明月流光,一界与共。
其时也,正有缈然之信息,化入月光,唯有心人可感。
便如这一刻的灵纲山,很多人都似乎听到了,那雷霆剑光扫荡之后,在空旷天域里,一声低过一声,渐渐隐没不见的余音。
魔潮层涌,铺天盖地,混乱的杂响,将最后一丝“余音”淹没。
叶半山睁开眼,依旧不管已经近在咫尺的魔潮,只看虚空中沉浮的山海胜景,冷清清、空荡荡,便是之前交汇共鸣的剑意,也在魔潮冲击消磨之下,渐有变调之势。
虽剑意所向,扫荡寰宇,斩杀魔头,终未听到有熟悉的回响。
他自失一笑:“老了……老大哪堪说?”
仰看当空明月,笑容不改:“也许是让你们给骗出来了,不过这件事,吾辈当仁不让!千人万人如此,一人亦如是!”
劲气轰鸣,寒光裂空,已经扑面而来的魔潮,重又轰散,转眼荡开一片清净之地,有煌煌剑意,如九仞崩雷,一声压过一声,一声强过一声,响至极处,反是雷音茫茫,万籁俱寂。
也在此刻,有慷慨悲壮之声,撕裂虚空: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
高崖雪浪之上,叶半山单人孤剑,中霄而舞,剑风激浪,劲健如虹。
北天剑意图卷之上,空荡静寂;而天南灵纲山周边,却是万千剑修奋起,振臂举剑,长啸相和,有甚者,直至热泪洒下,喉头嘶哑,亦不绝音: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
灵纲震动,诸峰低鸣,嗡嗡之音不绝。
这一刻,东南天域,十万里方圆,剑气层叠激荡,直冲霄汉,九天魔潮浊气,一时尽散。
李伯才一行人,正在聚仙桥上,亦受这剑气所激,一时都是哑然。
彭索深吸几口气,回头往北看,视线却意外扫到了某种异象,当下偏了方位:
“那边……”
李伯才循他视线,指向中部偏西北某处,那里本是掩于魔潮之下,却不知为何,浪潮翻涌,撑开一片清净之地,又在魔潮压迫下,时隐时现。
万腾山奇道:“又有哪位剑仙前辈……”
一侧张衍又是呵呵发笑:“你们造化一脉未免太过健忘,都忘了剑园了吗?”
其实万腾山话说半截,已经醒悟过来,还是被张衍鄙视了一把。但他并不着恼,只是沉默。
剑园,那处已经被毁灭、被遗忘的墓园。
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
张衍冷凄凄地发笑:“灵纲遗韵,久埋园中,十有八……呃。”
那个“九”字未曾出口,却是被彭索以剑鞘重击在腹部,整个人都弯成了虾米状。
至于彭索,再抬起脸来的时候,双眸都是发赤。
这次,谁都没有阻止他,便是灵矫,也只是往张衍处偷偷送去一瞥。
彭索立在虹桥之上,握住龙川剑的手指,关节发白,对上李伯才,哑声道:
“伯才师兄,彭索今日别过!”
“哦,你往哪儿去?”
彭索长吸口气,忽地露出笑容,北望中天,低吟道: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彭索低吟未尽,肩上一沉,却是李伯才揽着他的肩膀,在耳畔低语。感觉很亲近,可是嘴里吐出来的,尽是毒液:
“看试手,补天裂……以剑补天,何其荒谬?”
彭索怒挣,却被李伯才牢牢定住:“你现在过去,确实‘到死’了,也许也换来铁心钢胆什么的,不过,死在哪儿呢?路上,只有路上!
“想壮怀激烈,想力挽狂澜,能这么做的,只有那些剑仙而已,你不成,我也不成,其实,叶半山的份量也不太够。
“你信不信?如果他现在就被击杀、魔染,你这里……”
他另一只手拍了拍彭索的心口,然后是脑袋:“还有这里,感觉会截然不同。”
李伯才嘿然发笑:“这就是道德之法的妙用和局限啊。‘拔剑而风云俱起,振臂则天下呼应’的人物,五劫之前,差不多已经死绝了,现在,还是要看正常人怎么做。”
彭索沉默片刻:“伯才道兄,我之前就想问,轩里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又要做什么事情?难道就是配合无量虚空神主魔祭巫神?配合罗刹鬼王鼎革一界?现在,继续配合魔潮,冷眼看真界遭劫,万物生灵均受魔染?”
李伯才挑挑眉毛:“这里面的原因挺复杂……”
话没说完,被他勾着的彭索身上,便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力,硬是在他控制下强行转身,一把揪着他的衣襟。
两个人挤成一团,李伯才都能感受到彭索身上燃烧的怒火烈焰:
“我四岁学剑,百年有小成,此后千余年,周游南北,试剑天下,好不容易得到轩中赏识,进入聚仙桥,勤修剑技,日夜不辍……和我这样的修士,聚仙桥上,聚仙桥下,不胜枚举。
“我们为的什么?为的是成为像曲无劫、原道大人那样的英杰雄才,仗剑行道,无所不辟,否则,我可以去八景宫、去洗玉盟,去什么地方都可以!
“可现在,伯才道兄,你们在做什么?做那些‘复杂’的事,做那些没有人能‘理解’的事,你们的剑呢?如果你们不用剑,顶着论剑轩的皮囊,又有什么意义!”
“意义?”
李伯才以地仙之修为,重新将彭索压制,将揪着他衣襟的手掰下去:“没有我们,你们又从哪儿去学曲无劫、原道留下的剑技?去剑园之类的墓园?还是去太渊城那样的废墟呢?”
稍顿,他又道:“既然你说到‘剑’和‘剑修’,你看,那些人……
“是的,我就是说灵纲山附近,那些涕泪横流的人,他们配剑,他们是剑修,他们也有豪情侠气,很感动是不是?可把他们拉出去,又济得什么事?
“再往前推,辛稼轩词句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可他‘到死’一个步虚剑修,顶得什么用?
“论剑轩维持到今日,是靠哪个?不是在那儿持剑独舞的叶半山,而是‘复杂’、让你们看不透的造化轩主,是我们这些顶着剑修的帽子,维护剑修的地盘,却连名正言顺的名号都拿不出的家伙!”
李伯才言语锋芒凌厉,视线扫过虹桥上各个修士的时候,却是平静冷澈,最终又停在彭索脸上:
“至于什么目的,总不会是那些虚无缥缈的玩意儿。就是曲无劫那一拨人,什么时候又为了‘男儿到死心如铁’这样可笑的目标去战过?哦,是了,你要成为曲无劫,这也算、算是个目标,可死掉的金瞳神将,原来就等于是曲无劫了?
“你连过程、风格、目标都搞不清楚,最起码的思维都不见,这种模样,活也好,死也罢,也配称男儿?你这么做,老子会笑,叶半山,还有那个拿出灵纲剑图的家伙,恐怕会哭啊!”
虹桥上这一批修士里面,李伯才的口才若论第二,再没有人能排第一。
彭索几度欲反驳,都被李伯才封了回去,而这位以其地仙修为境界,真要评点哪个人、哪件事,其高度、深度,也不是彭索区区一个刚迈入长生境界的剑修所能置喙的。
“叶半山的脾气,这辈子是改不过来了,但他最起码的资本是有的,几劫以来的本能,总能找到相对正确的路径。
“至于那个家伙……看,灵纲剑图招展,叶半山孤剑独舞,慷慨悲壮,是不是?灵纲山上万千剑修热血沸腾、你金瞳神将五内如焚,是不是?人心可用啊!
“他想搞什么鬼,我不用多说,可有一条你要明白,他做得再妙,现在,没有我们,没有我们的手段,他什么也做不了……”
李伯才按着彭索的肩膀,硬把他扳回来,让他循虹桥去感应灵纲山地界:
“现在,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份人心之力,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利用起来,用剑修的?错了,用我们的!”
此言一出,气氛骤变。
且不说他评点人、事的态度如何,彭索、张衍、万腾山等人,都是愕然。
李伯才的意思是……
未等他们想个明白,此时亿万里外的灵纲山上,有长啸声起。
顷刻间,凌霄峰、天尺峰、飞电峰、千重峰,都有旗幡飞空,迎风招展。
紧接着,造化峰上剑气冲霄,气机汇四方旗幡,激发无数灵光,隔空传讯,但凡有轩中职司在身、或在聚仙桥上留名的剑修,都有分派。
这是论剑轩最高等级的征召令。
其实,在七祭五柱体系架设,灵变法则鸠占鹊巢之前,征召令已经发过一回,相关的修士都已经各居其位。
即使此后大多数人受了灵纲剑图和叶半山的影响,情绪纷乱,但长年惯受轩中严令,纪律已成,少有人擅自脱岗。
不过数息时间,灵纲山及其周边,已经有四个剑阵运化开来,随即统驭合流,形成围绕灵纲群峰而建的巨大剑阵的一部分。
剑气轰鸣,群山瑟瑟,威势一时无两。
此次剑阵运化,是聚仙桥架向洗玉湖之后的第一次,也是“灵变法则”覆盖这方天地之后的第一次,感觉分外不同。
绝大部分修士身在剑阵之中,对天地法则体系缺乏直观认识,感应本身也隔了一层,难辨微妙之处,可是,和他们相关环节的详实变化,却是清晰地映现出来。
气机外放时,有那么一种“水到渠成”式的畅快感觉。
像是从高山瀑布中飞落,在近乎失速的状态中,之前受剑阵约束的种种,包括情绪、灵感等,都尽情地释放出来。
此时,对天地法则体系有比较清晰认识的修士可以看到,灵纲山剑阵中,剑意灵光汇而成流,通过“灵变法则”的天人作用,使灵昧之力,由造化而出,铮然化剑。
剑器从虚无中来,悬在造化峰顶。初时光彩迷离,虚而不实,但随着灵纲山周边万千剑修“倚天万里须长剑”的歌声往复不绝,渐渐静澈。
“看,剑修们要做的,不过就是输送初始资源罢了,如果连这个也做不到,你们也没有什么意义可讲!”
李伯才对彭索勾勾手指:“现在就让你看看,我们在做什么!”
说话间,灵纲山、造化峰上的“剑器”,仿佛是持在一只无形的手掌中,平抬而起,剑光北指。
此时人人都以为,剑光发动在即。
哪知,剑吟低鸣声中,实是引而不发,剑尖划了道平滑的弧线,略错开角度。
在真界广度之下,再小的角度,到最后都有相当的距离。
而且,这个方向也让人很敏感。
剑尖偏向西北,那儿正是刚刚似有若无的剑意拔起之处——曾经的剑园所在。
灵纲山内外,一时静寂。
下一刻,有冲霄剑气,起于东南;灵纲遗韵,应于西北,二者呼应,刹那间有灼然剑痕,斜贯一界,转眼间,竟似将真界划分两半。
当然,剑光划界,更多还是给人的感觉,不可能当真将偌大的虚空世界切成两半,可在层叠分布的玄门体系天域之间,笔直一线贯穿,其力其意,都绝不逊于前面参罗利那展现的威能。
很多人都注意到,剑光穿过的线路和角度很刁钻,正好穿过中天区域的云中山地界,以及此时无量虚空神主所在的九宫魔域“深渊”之间。
并非故意如此,其实当年剑修西征之时,走的就是这个路线。
遥想当年,剑光遮天蔽日,汇聚成流,自真界中部穿过,毫无疑问是对八景宫、洗玉盟这样的庞然大物的警示,以稳定后方。
然而,西征之后两万载,八千剑修,终未回还。
此时灵纲山方面,将这一条敏感线路重塑出来,是昭显?讽刺?还是悼念?
现在这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
有共鸣起!
这份有着复杂内涵的剑光,竟然和剑园之处,依然留存的丝缕剑意共鸣——虽然看起来并不是灵纲剑图上所昭示的三十二剑仙凌云高绝的那一种,可总还是共鸣的。
不但如此,灵纲山上嗡然剑啸,又一道虚无剑光扫荡,纵贯南北,与北天灵纲剑图投影相接,也与叶半山纵横披靡的剑意相接,竟又在同样的层面,殷殷共鸣。
正因为有这样的共鸣,使得之前北天灵纲剑图与剑园的共鸣也加入进来。
这一道共鸣所处的层面,与由灵纲山发端的两道不太相同,可三者之间,一定是有某种本质联系的,以至于三者的共鸣层面都出现了偏转,却愈发地谐和统一。
直至此刻,很多人才发现,以灵纲山、北天灵纲剑图、剑园三点,形成三道连线,拼成了一个狭长三角,正好将九宫魔域中央深渊,也就是无量虚空神主所在之地,“扣”在了里面。
三点共鸣,一界同音。
共鸣起处,远在北地的叶半山心神一激,蓦地生出感应,往下方无量地火魔宫看过去,若有所得,随后又南望灵纲,剑尖指向,大笑两声:
“造化,造化!”
剑气雷音,再次清空千里魔潮,而以他为首倡,整个狭长三角地带剑意轰鸣,刹那间绞杀天魔无数,魔门修士被击毁神意者,亦不见绝。
这共鸣一击,因剑园已是无根之木,不可持续太久,可数息之间获得的战果,已经直追玄门体系这段时间以来的总和。
剑修霹雳手段,就此昭显无遗!
虹桥之上,彭索怔怔看这一切,李伯才则是微笑:
“尔心如铁,我心灵变,谁更管用一点儿?”
旁边,张衍好不容易从彭索剑鞘重击之下缓过劲儿来,直起身子,又是冷笑:
“若没有那一份情绪共鸣,你们能斩穿一界?
他眼光很不错,虽然对“天人九法”这样的高等知识并无所知,却能看出,万千剑修的情绪意志,蕴藏着的“倚天万里须长剑”的悲壮情绪,才是三点共鸣的关键。
不过,在真实不虚的结果之前,这里还是有死鸭子嘴硬的意思。
只是下一刻,他却是推金山,倒玉柱,端端正正,向李伯才拜下,正容道:
“小子代东侯谢过。”
彭索仰天长吁,也欲回身,往李伯才处拜下,却又被李伯才扣着肩膀,动弹不得。
李伯才依旧是在他耳边低语:“那小子说得也不错……无半山剑,无稼轩词,要成此剑阵,确实要困难一点儿。而且我们也确实有明确的目标,和你们截然不同。做这些情态,没有必要!
“话又说回来,你们看着灵纲剑图出世,叶半山拔剑,就热血上头,真的明白背后的这伙在想什么?希望不是那个‘纯化剑修不会是坏人’之类的理由。”
说罢,李伯才放声大笑,再将彭索推开,言语斩铁截铁:
“事无不可对人言。我们的目标很清楚,天地宇宙之中,势必要有灵变之法的一席之地。
“我们没有道德之法做磨剑石,却也能在茫茫天地间,淬得锋芒,比之剑修这等看重天资、性情等等虚无缥缈之事的修行之术,我们更扎实、更牢固,剑修可以名动天下,我们为什么不能?”
东南灵纲山上,又是一声剑吟,这次是将主导权从叶半山手里接过来,依旧带起了剑意共鸣,扫荡中天偏北区域。
“我能合剑,剑难合我!”
“狗屁!”
剑意共鸣之下,又有明月神通照耀,影鬼对那边的情况自然是有所见的,不过骂声之后,再无后续。
此时在地心深渊,情形正变得极度紧张起来。
灵纲剑图本体正因为蓦然激荡起来的剑意碰撞,变得不那么稳定。
灵纲山所发的剑意,乃以是造化剑仙所留的法度创出,虽经由情绪意志洗炼,得以引发“三点共鸣”,却是发生在灵纲剑图之外,而非其中,叶半山则是做了一个导引。
在灵纲剑图的层次上,对“共鸣”的要求要高得多。
更要与当年的心性一脉相承。
叶半山和造化剑仙是多劫以来的老冤家,“交锋”可以,这种层次的“共鸣”则免了。
剑意的碰撞失衡,也是触发灵纲剑图威能的办法之一。
顷刻间,图卷之中,山倾海啸,剑意崩决,之前一直隐于剑意共鸣之中的影鬼、玄黄、刑天就此合力,终将这毁灭性的力量导引而出,化为一点剑芒,切过九层平台,直指《圣典》之上,无量虚空神主的真名所在。
鸦老早盯着这边,叶半山突然驾临,在无量地火魔宫上恣意行事,固然是个意外,但相较于地心深渊这里的局势,又不算什么了。
只要能限制住灵纲剑图,不使其对《圣典》造成破坏,就是大功劳。
他背后景星悬照,周边环境却是愈发幽暗,通过掌控光明,激荡黑暗,要将剑芒束缚。
他窥得很准,没有必要与剑芒正面碰撞,只要控制就好,若他成功,已经失衡的灵纲剑图,短时间内,再没有可能发出足以威胁《圣典》的力量。
域外星空,昊典眼睛眯起,指尖透芒。
忽然间,地心深渊震动,鸦老心神一晃,却是惊闻长笑之声。
刚刚才发出剑芒的灵纲剑图中,又有剑意投射,随即叶半山雄壮的身形跳转虚空,剑气雷音后发先至,当头轰下。
昊典眼睛睁大:“大老粗,莽牛头!”
鸦老脸都绿了,无量地火魔宫立宫数十劫以来,还从没有任何一个外人,闯到这地心深渊、九层平台之上,直面圣典和太元天魔根本经两部根本典籍。就是当年的陆沉也没有。
毫无疑问,地火魔宫的防御是足够牢固的,特别是当年陆沉之事后,宫中痛定思痛,不计成本地加固防御阵势,比之当年,还要强出数成。
若非灵纲剑图预先由帝天罗带来,内外呼应,渊虚天君的明月神通,也很难渗入,更不用后面这一档子破事儿。
可现在的叶半山,是个大活人!
其实一刻钟前,此人还在东海之畔。
是凭借渊虚天君的明月神通,和对灵纲剑图的共鸣,形神纯化,化气投射至北地。
而现在,他除了借用渊虚天君的明月神通外,还凭借曲无劫留在灵纲剑图的太虚妙法,当然还有他气势如虹实则入微入化的纯粹剑意,绕过了地心深渊的层层布防,强行穿透进来。
法理上可以说的通,但要付出不菲的代价。
鸦老就看到,叶半山刚硬的面庞轮廓纹路变化,先是变得年轻,仿佛回到数劫之前,最意气风发的年岁,然后又急剧衰老,更甚于现在的沧桑面目。
由始至终,一直不变的,是他明澈的眼睛,以及雷轰电闪的豪情意志。
叶半山,这个以雄奇豪迈著称的剑仙,在性格上多迈一步,就成了疯狂。
而就是这个疯狂的家伙,给无量地火魔宫带来了更甚于陆沉的奇耻大辱。
“叶半山,你来寻死么!”
“讨债追命,天公地道!”
“我地火魔宫欠你个鸟债!”
叶半山剑刃振动,长笑不绝:
“曲无劫,你敢留我在灵纲山,今日我就要讨个公道!”
什么玩意儿!
鸦老心口发闷,当真是烦透了这帮子剑仙目无余子的混账性情。
他本人在束缚剑芒,只能将末法双翼抖动,虚空爆震,意图搅乱虚空结构,干扰叶半山剑意映射。
只是下一刻,雷鸣声起,令人心头动荡。
鸦老为之悚然,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被剑意透心,损及灵昧。
追溯源头,实是他自魔劫起时,失了“圣眷”,产生的心灵破绽,如今被叶半山敏锐地抓住,雷鸣九仞,一声响过一声,本就相对脆弱的缺口,如遭重锤轰击,被连轰九锤,几有心魔反噬之兆。
事实上,九层平台之上,直面《圣典》和《太元天魔根本经》所形成的如潮魔意,还有“末法双翼”两个末法主的夹击,叶半山只有更难。
可他全然不顾,这是要同归于尽的路数?
事发之前,鸦老绝想不到,在半山岛当缩头乌龟,闭关多年的叶半山,一旦出关,就是如此疯狂。
而现在更严重的问题在于,被叶半山剑气雷音牵制,灵纲剑图透出来的剑芒,已经是束缚不住了。
在这最要命的时候,鸦老的心神破绽又深化一层,一个气短,剑芒嗡声震鸣,透入魔潮,直指《圣典》之上。
其实此刻鸦老还有挽救的机会,可是叶半山硬顶着末法双翼的围堵,强攻而上,剑气雷音爆鸣,震得他心烦意乱,或许是由此产生了错觉吧,投入滚滚魔气之中的剑芒,正发出“殷殷”鸣响,都听不出是碰撞还是共鸣。
随即有暗哑碎裂之声……
这一刻,《圣典》之上,魔气潮涌,精光乱眼,看不出端倪,也不知道损伤如何,可鸦老心神与外界交感,发现九宫魔域都为之动荡失衡——当真不妙了!
真界天魔体系的核心,被人正面冲撞、受损,当真是亘古以来,从未有之的恶劣事态。
《圣典》和《太元天魔根本经》当即开始反制。
毫无疑问,这是鸦老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强的反噬力量。
最讽刺的是,他首当其冲。
鸦老心神剧震,一口闷血吐出,当空化雾,演化鬼形,挣扎嘶叫。
然后就是叶半山。
这一刻,地心深渊中,似乎是将真界上宫的九宫魔域头颅投影在此,口齿启合,便有无形之冲击,自九层平台而起,一路扫荡过去。刹那间碾碎了叶半山的护体剑气,甚至连形神纯化的手段都不管用,断了不知多少根骨头。
灵纲剑图更是被“关照”的重中之重,化为一道灵光,飘摇不定。
而如此惊人的破坏力量,只是一发便收。
并非是后力不继,而是以《圣典》和《太元天魔根本经》为中心,不断向深层运化。
鸦老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忽然发现,当前的情形,很有些熟悉。
天魔体系深邃无尽,运化层次之深,就是自在天魔的境界,也看不到头。
可是,眼下这场“运化”的方向,似乎是有所偏移……偏移到“逾越”了一条线,那是曾经让鸦老为之欣喜若狂的“边界”,如今,却是寒惧颤栗。
他想逃走,身形却莫名地不的使唤。
耳畔轰轰声响,不是叶半山的鸣雷剑意,而是要深透辽远得多。
眼前一晃,不知何时,刚刚交战一直插不上手的帝天罗,已经站起,以缓慢而坚定的步伐,走向九层平台边缘,几乎要迈出……不,已经迈出去了。
鸦老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看着本应该在魔潮冲刷下,瞬间化为乌有的帝天罗,静静地悬浮在魔潮之中,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瞬。
帝天罗转过身来,似乎极度空茫的眼神照下。
不知何时,轰轰之音逐渐澄澈,化为高上辽远的吟颂之声。
这一刻,地心深渊之中,不见了《圣典》、不见了《太元天魔根本经》,只有深邃无尽的星空,向外扩张,要吞没九层平台,吞没地心深渊,也要把帝天罗吞没进去。
只剩那对眼睛,成为星空的中心。
鸦老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攫住,张口结舌,不知怎的,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末法双翼自他两肋脱离,化为天魔本体,同样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几乎被轰上第八层平台的叶半山,此时展现出剑修的灵动机敏,他没有去看帝天罗的眼睛,甚至连九层平台发生了什么也不关心,只是向后急退。
可在此刻,帝天罗的视线无所不在。
不但“由外而内”,而且“由内而外”,照了个里外通透。
叶半山蓦地发现,自家千锤百炼的剑意,倒似是千疮百孔——这不是幻觉,而是在更高层次上,真实不虚的事实。
这个“事实”甚至更指向他的情绪意志,一层层剥开“你我”、“内外”的差别,从最阴暗的角度切入,将人心深处最腐烂的部分剜出来,展示给他看。
不可避免,困惑软弱、自我置疑等等心绪翻涌而出。
可这时候,叶半山却是笑了起来:
“好像招惹了一个了不得的家伙……人贵自知,谢谢啊!”
呛咳与笑声同起,随即裂喉暴喝,在呛出的满口鲜血甚至至内脏碎末中,他身体衰老加剧,眸光却愈发地湛然明澈。
这一刻,他不退反进!
“从哪儿去,就滚哪儿去!”
身形化消,唯有剑光如虹,切过九层平台,向着虚悬魔潮之上的帝天罗强攻过去。
眼看将至半途,耳畔却闻真文道韵之声,明月光芒从已化灵光的灵纲剑图上透出来,将经过的他“照”个正着,刹那间虚空移换,竟是将他强行带离。
也就是一线之隔,灵纲剑图光芒黯淡,投入魔潮上的帝天罗手中。
内外联系的甬道彻底切断。
中天明月悬照,却是半边阴云掩上,圆月成了半月。
其内部,余慈捂住嘴,却还是止不住鲜血激涌而出。
他利用真文道韵和明月神通,强行从地心深渊捞人,不可避免地与那边最可怕的力量对撞一记,直接就伤到根本,连带着心魔大劫也渗透进来,还能站住,都证明他意志坚强。
直至此刻,叶半山半虚半实的身形才显现出来,余慈都来不及看具体的伤情,眼前就又是一暗。
无尽虚空深处,似乎有道说不出意味的眼神,投来一瞥。
猛地一个恍惚,他分明看到,真界上空,九宫魔域巨大头颅的魔眼“睁开”了。
此时此刻,绝不只是余慈看清楚了。
远在中南区域的参罗利那,也是心神剧震,庞大的身躯微微下挫,一时蛰伏。
真界上空,八帝魔主法相同时显化出种种或诡异、或辉煌的神通胜景,之前不管是坐是卧,此时都是站起,微微躬身,肃立以待。
中央泥丸宫之位,黑洞如渊,魔潮幽暗,所过之处,一切灵性光芒都似要消融。
便在这幽暗之中,某对看似空茫的眼睛乍现即隐。
只需一瞥,真界天地间,一切后续可能变化,都尽入眼中,为其掌握。
至此已经足够,那对眼睛也是无声消融。
可就是这么一记,天地间局势骤变。
亿兆生灵莫名窒息、恐惧、一界为之惊怖。
刚刚气象万千的“三点共鸣”的格局就此崩毁。
天魔在刹那静寂之后,便以前所未有的激昂状态,轰然而起。
至于在九宫魔域深渊周边,萧圣人长长吐息,烟气化形如鬼,依稀与鸦老仿佛,他微微苦笑,至此,魔染进程已不可逆。
本是与无量虚空神主对照,可这时候,以暗对暗,能照得甚么。
虚空深处,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又化为吟啸之声,震动一界。
北地无量地火魔宫之中,鸦老跪地不起,汗出如浆,却终究暗松口气,又偷抬头,看帝天罗正渐渐瞌起的眼帘。
应是走了……
可就在此刻,正在帝天罗掌中的灵纲剑图,蓦地光芒续起,高崖雪浪的胜景,在其掌心乍现,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便在其中,冷笑看来,右手屈指弹击,一点精芒,从中贯出。
只一闪,便到了帝天罗眉心,径直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