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八极宗等四方阵营的计划,进入岛上的“玩意儿”应该就是四个,每个阵营都有一个名额,成败在此一举。可纯阳门那边鼓噪起来的修士,大概是看局面不够热闹,更想浑水摸鱼,要拿自家出品的上场,闹出了这场戏码。
余慈并没有太在意,想也知道,八极宗等既然敢拿出这颇含深意,又近乎儿戏的赌局,对场面的控制力是毋庸置疑的,区区一点儿乱子,很快就能解决,还掀不起什么风波来。
果不其然,那人没嚷嚷几句,混乱就平息下去。这边船上的修士虽也议论纷纷,但也没有哪个真的响应。
而此时,大约是看余慈太过清闲,旁边有人捺不住好奇心,凑过来自我介绍:“余先生,冒昧打扰,在下白闵,在三环城做点儿小买卖……”
他话没说完,旁边就有人笑道:“白掌柜,你们随心阁都叫小买卖,让我们这些苦哈哈情何以堪?”
白闵也笑:“敝人能在三环城站住脚,也是林道长你们的这些朋友的抬爱,就算这样,也是守成而已,着实不敢拿大。”
“随心阁?”
余慈还是有点儿惊奇的,要知“白”姓在随心阁是三主姓之一,白闵此人看起来年岁也不是太大,能在北地大城站住脚跟,想来也是有几分本事和背景。他笑眯眯的模样,很有些和气生财的感觉,也很享受这种相互抬举的场面。
这种人,大概就是天生做商家的料子吧。
既然搭上了话,白闵也很是热情地为余慈介绍刚刚帮他捧场的人物:“这位林道长,道号双木,莫看他道号起得随意,实是游戏人间的一位奇人,剑艺之精,不在那些大宗门阀的嫡传之下,便是飞魂城夏夫人,也很是称许的。”
他话音方落,旁边又有人笑道:“白掌柜这回怎么消息不灵通了,难道还不知,双木道兄已经由夏夫人相邀,登堂入室,成了‘三千门客’之一?”
白闵哎呀一声,连忙恭喜不迭。
夏夫人最喜延揽各方名家,所谓“门下三千客”,医星卜相,无所不包,或许失于芜杂,但不可否认,只要能入选其中,确实都是一时之杰。尤其林道人还是以剑艺为进身之阶,在飞魂城的背景下,愈发罕见。
林道人亦颇有自矜之意,但又要拿出姿态来,便微笑称谢两句,顺着白闵的话题,和余慈说话:“我观余先生风神脱俗,必是大才,我这点儿事情,没的让先生笑话。却不知余先生仙乡何处?”
余慈也以微笑相应:“我自南国来,唔,算是思定院的吧。”
此话一出,白闵等人都是面面相觑。思定院,这是哪个宗门?还有,“算是”又是什么意思?
白闵终究是出身随心阁,对南国之事较为了解,苦思一番,忽有所得:
莫不是海龙城的那家?可若真是如此,又凭什么让孟都对他另眼相看?
白闵心中有了把握,却没有声张,免得旁生枝节,引来仇怨,违了生意人的本意。不过和“余先生”交游的心思,不免也有些淡了。
可他的见识广博,其他人也不差。有个在南国游历多年的修士很快也想了个明白,脱口道:“海龙城的那个思定院?你们院首是海龙城天篆分社的执事吧,叫什么来着……无羽,对不对?”
周围席上有不少人轻哦一声,随后飘来的眼神就有些变化。
若是一位散修,能在天篆社里谋得执事之职,也算得上是他人欣羡的对象,绝不比刚才的双木道人来得逊色。
可是,以一宗之主的身份,担任此职,事实就很明显了:也只有那些意图借用天篆社名头,往自家脸上贴金的小门小户,才会如此吧。
思定院一门中,还丹修士的数目过了十个没有?
众修士虽然出身不同,修为也有高下,但在北地三湖这种世间繁华之地行走多年,眼界也是极高的,并不因魔劫的兴起,而受到多少影响。思定院的根底如此之浅,由不得他们不看低几分。
余慈却是只当没看到,笑应道:“正是无羽院首。”
“你和那位怎么称呼?”
“我叫她师姐吧。”余慈随口应了声,也没计算二者间的辈份差别。
此时就有发现了乐子:“咦?女院首?”
刚才叫破余慈“来历”的修士笑呵呵地回应:“不止是女的,而且是个美人儿啊,可不比余先生身边这位娘子逊色到哪儿去。”
一时众人都笑,倒显会场内热闹许多,而“余先生”的真实身份,也就随着笑语迅速扩散。
人的心思就是这么奇怪。
当某人维持着神秘姿态之时,人们总有忌惮之心,也无时无刻不想着窥其虚实;而一旦揭了皮下来,不管结果如何,立刻就拿来比较,和自己比、和周围人比、和所知的一切人比。
最后得出结论,大抵就是“原来是这样”、“不过如此”、“和某某差远了”之类,实在是比不过的,就是“若我在那位上,比他要强出十倍百倍”,诸如此类。
而且,由于情绪反弹,类似的情绪心思只会变本加厉。
会场内修士多了一桩有趣的谈资,而作为当事人,余慈当然不会笑。
无羽和他纵然不是师姐弟关系,却是他的天魔眷属,也可能是他未来的信众,不是拿来被调戏占便宜的,当然更不可能是别人用来污辱他的工具!
他垂下眼帘,看手中半空的茶杯。
杯中澄碧的茶水映着灯火、阴影,正如同众修士的七情变化、六欲浊流,光怪陆离,却也尽都在他杯中,由他晃动,生成涡漩,又或翻波起浪。
如果他乐意,顷刻之间,周围这些人都会遭遇魔染,永沦魔域,无可解脱。
但他总算明白,为何魔门把魔种分为六欲、精进、超拔、自在等阶,且那般地“挑食”,实在是有些东西,太难下口。
他同时又明白,为什么罗刹鬼王对人心变化感兴趣,纯论变化繁复,至少还是如烟火一般,挺好看的。
只是,看多了也会厌倦。
正神思飘举之际,身边,白衣款款举杯,微笑敬他:
“先生瞒得我好苦,这份来历果然不凡呢!”
这当然是玩笑,余慈的根底她也知道,根本不是什么思定院的。就算是思定院的又如何?不管出身怎样,能成就真人,就是此界当之无愧的绝代英才,此时湖上四宗阵营里,有九成九的都要俯首。那些心胸狭隘之辈的吠叫,除了把自己送到不可测的危险之中,再没有任何意义。
余慈拿起杯子略为示意,却没有饮下。白衣不以为忤,自顾自饮茶以敬。
他们二人这番姿态,自然就有无视其余修士之嫌,这种“针锋相对”的场面,让周围气氛变得愈发僵硬。尤其是刚刚揭人根底的修士,自忖只是开一个玩笑,而这彻底的无视又是什么意思?
旁边,白闵觉得很不爽,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对那个鲁莽修士去的:余先生身边的女子,当是湖上有名的冷烟娘子吧,虽是美貌绝伦,可拿人家的宗主和湖上伶伎比对,这是照面扇脸啊!但凡有些血性的,怕不是当场就要打起来?
还有余先生也是,看起来也不傻,怎么就不明白,在这种环境下一定要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呢?若不是他以小门小户的出身携美同游、窃居高位,如何会引来旁人的针对?
说起来他才叫冤枉,只是想结个善缘,却是成了导火索,这可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该做的。他脑子飞快转动,想着如何才能这尴尬场面下脱身,又不至得罪各方。
没等他想出个一二三来,湖上忽起大风。
这风来得古怪,势子像是从九天之上刮起,自上而下,轰然垂降,一时间压得周边湖水波纹层生,四艘巨舰并周围上千大小船只,都是重重一沉,才又被水面顶住,起伏不定。至于旗幡等物,则是哗啦啦乱响,飘摇不定,连风向都辨不出来。
湖上众修士正惊疑不定,只见四座巨舰之上,各家主事人物纷纷出来,罗列在舰只上空,似乎在等候什么。余慈移目去看,但见他们个个面色微妙得紧,且眼神交流频繁,心中当是颇为不安。
也怪不得呢……
在风起之前,余慈就已经生出感应,此地自然半点儿都不觉得惊讶,可像他这样的,湖上能有几位?就是身边的白衣,也感到疑惑,扭头看他,以目相询。
“来了一位强人……劫法宗师级数。”
稍顿,余慈又补充道:“应该不是亲身到此。”
看似矛盾的话,却让白衣若有所思,而很快,答案就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云层间有强光透下,其色赤金,便如晨间骄阳破雾,映得湖面上千灯如烛,亮如白昼。此后才听得数声粗嘎鸣叫,有两头大若角帆的金乌,其后拖着一轮烈阳,破云而下。
金乌两翼分张,就有天火如流,与云层电光交织,浑如劫末景象,湖上骚动不已,甚至有给吓得跳水的,一时混乱不堪。
余慈定睛去看,却见那轮烈日,其实是一具通体赤红的车辇,其主体结构全部由骨骼模样的材质拼合,根根骨头弯曲,搭起穹顶,整体轮廓就像是人之头骨,眼眶位置有赤金光茫,滚沸如岩浆,翻涌不息。
同样是双鸟牵引,同样是飞天巡游,这一具车架,可比他当初在东华山所用的司冥巡辇威风得多。
那金乌翎羽根根如赤金,火焰流转,怕是当真有上古神鸟三足金乌的血脉,肉身强横自不必说。牵引的车驾材质也是不凡,其外布置禁法,不说别的,其温度之高,熔金销铁几若等闲,实是一件了不起的飞行法器。
金乌引车在湖面上空巡行,便如大日东升西落,只是那毁灭性的光和热已近在咫尺。在场高层修士,总要比那些跳水的废物强上许多,但他们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都在域外历练过,当强光高热炙烤面颊时,恍惚间当真来到了星空中那些壮丽恢宏的大日星辰边缘,也不免心中戒惧。
在车驾巡湖之时,余慈周围有胆大的,终于是从惊惧中挣扎出来,低声私议:“这……这究竟是哪位大能到此?”
话语间还带着颤音,实是上空车驾威势倾压之故。
有见识较广的回答:“这是巫灵日冕车,传说以大巫灵骨所铸,摄大日宝焰于其中,虽比大日真火逊上一筹,却蕴养着十数件巫法重器,由金乌牵引,日行九万里,只此一辆车,其价值就不逊于四宗的巨舰……既然是这辆车,来的定然是飞魂城当权大巫,就是不知道,是苏双鹤还是幽煌?”
没有人认为是夏夫人,概因那位当世女杰,出游要么是乘坐比四宗巨舰更强十倍百倍的“祖神舟”,要么就是碧霄清谈的云间玉楼,再没有别的选择。
正猜测之时,车驾带来的声势又是一变,风吹日轮,溅起火树成丛,星落如雨,湖面上竟是燃起了火,万千火花绕舟回行,逐水而流,久燃不熄,看得船上众修士心惊胆颤。
而这时候,余慈却在摇头:费这力气有什么用!
余慈心中颇不以为然。乘车而来的大巫看似声势惊人,其实就像之前四宗巨舰硬拔起天梁山岛时一样,没有用出任何直接干扰天地法则的层次和力量,更多的还是技巧。
尤其是当头吹下的大风,更是一种规避劫数的手段,是借高空罡风为己用,明面上是吹乱了劫云,其实干扰天地法则意志,让后来的巫灵日冕车安全性更高,场面大于实质,只是设计精巧而已。
那飞落的火雨,就是消减天劫压力的手段。
说到底,场面大于实质,只图一个好看罢了,看似强横狂放,实则谨慎小心。而那边天地法则的聚合情况也显示,目标并非血肉之躯,似乎是一具分身,或者是第二元神什么的,对天地法则意志的刺激并没那么强。
可落在外人眼中,却是那一位无惧天劫,硬生生排开劫云,声势滔天,赚足了眼球。
余慈也不会因为就看低了他,毕竟修为境界是实实在在的——虽然还有些上下飘浮不定,但绝对是劫法宗师的层次。
也在此时,余慈感应到白衣的视线,扭过头去,正与她颇有玩味之意的眼神相对。
心中微动,下一刻又抬头去看,车驾已经结束了巡游,再降高度。而此时,八极宗这艘巨舰之上的高层,自孟都公子起,脸上都有惊愕之意,紧接着就下令,主楼之顶洞开,分向两边,显出其中本是极为机密的布置,为的也只是迎候天上来人罢了。
就在万众瞩目之下,日轮般的车驾悬停在八极宗巨舰上空,酷似颅骨的车辇“左眼眶”中光芒中骤转炽烈,一个人影从中走出,身躯瘦长,居高临下,俯视整舰巨舰,自有翻云覆雨,主宰沉浮的浑然气魄。
自孟都公子为首,一应高层修士都躬身行礼:“恭迎鹤巫。”
“都是一时之俊杰,无须多礼。”
蝉鸣一般的独特嗓音里,来人举步下来,言语也还和蔼。身后却还跟着一人,宽袍大袖,青丝垂流,虽衣饰妆容有异,但意态端方,自有一番雍容姿仪。
前面那位,余慈是认不太出来的,但后面那女子,他则印象颇深:
雪枝?
此时,附近修士的私语声压得更低,但一直没有停下:“眉如翎羽身如鹤,这就是飞魂城首席大巫苏双鹤?”
苏双鹤一来,已经蓄势待发的赌赛也停滞了。作为飞魂城的首席大巫,在城主幽灿闭关不出的年岁里,他和夏夫人、幽煌三人,成为飞魂城的三巨头。其中夏夫人因城主夫人的身份,更为超然,而苏双鹤主外,幽煌主内,都是跺一跺脚,北地三湖就要晃三晃的真正权势者。
八极宗、碧波水府等虽也算是中型宗门里面出挑的,也许宗门内也有一两位能够与苏双鹤比肩的强者,但和飞魂城这类大宗门相比,差距却是全方位的,还有一道很难逾越的鸿沟,且档次就差那么一级,平日里的利益关系更直接,受到的压力也更大,这一点,还不如一些小门小户。
不过十数息的时间,各宗的高层纷纷赶来,到八极宗巨舰上拜见,一时间好不热闹。像余慈这样坐在大会场的修士,连上去混个脸熟的机会都没有,不过愈发热烈的私语讨论,还是把气氛炒热。
“苏双鹤不是早就去域外避劫了吗?我听说,这些年的祭典都没参加的,只能让别人代劳祭祀。”
“啧,你怎么知道人家没回来,要是我藏在这边一个美娇娘,怎么也要常回来看看的。”
“那个玉尺社的雪夫人吧,原先在湖上也挺出名的,叫什么雪枝来着!没想到,她的后台真是一位大能……”
“唉,当年老子要是咬咬牙,舍得家什,说不定也一亲芳泽了,还能抢得苏大巫的头啖汤!”
“……”
“噤声,不要命了?”
众修士拿看死人的眼神,去看那口无遮拦的蠢货,不动声色拉开了与他的距离。谁人不知,飞魂城上继巫门法统,尤其是那稀奇古怪,又诡谲莫测的咒法神通,能锁拿恶念,千里追魂,这蠢货敢在人家眼皮底下说怪话,回头稀里糊涂死掉,也是正常。
听着耳畔乱语,余慈也在沉吟:“苏双鹤……”
余慈对这人不熟,但看到他身后的雪枝,就隐约知道白衣为何笃定双方会有交集了。
事实上,事态的发展,远比他预料的快得多。
主楼上的拜会还在继续,但中途却听苏双鹤朗声一笑:“今夜我到此,实是修行之余,放松一下心情,诸位既然行了赌赛,便各做各的去吧。能观这一轮夺丹斗符,想来长夜不至于虚度。”
他既然这么说,各宗修士自然也要听着,当下非八极宗阵营的,就知趣地纷纷告辞,但四宗的主事者还是留下来,以全礼数。
孟都公子向程济世打个眼色,后者会意,叫人去做一番安排,以适应接下来因苏双鹤而来的“门户洞开”的麻烦。但另一方面,苏双鹤不去别的船上,偏到这里,也是给了八极宗好大的面子,在赌赛中,说不定也能借几分势头。
此时,苏双鹤依旧笑盈盈的,真如游湖饮宴一般:“区区天紫明丹,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宝贝,引得万人火并,实在不像话。诸位能以赌赛决定归属,分寸把握得极好。而且我听雪枝讲,各位邀来玉尺社一众伶伎,歌舞助兴,消弥戾气,此法甚妙。孟都贤侄……”
孟都长身而起,躬身应道:“但请鹤巫吩咐。”
“坐,坐,今晚上你是主人,不用这么拘束。我只是多嘴问一句,听说你专门去邀请湖上一位伶伎,叫冷烟的,有没有这回事?”
此言入耳,孟都公子心头就是微寒,不自觉和程济世对了一眼,都没想到,苏双鹤竟然如此直接,当然,他们更想不到,雪枝竟然真能请动这尊“菩萨”出来,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回应。
端坐在苏双鹤身后,雪枝眸光掠过孟都公子和程济世的脸,眼帘低垂,掩住其中翻涌的波澜。
这就是宗师之威,这就是权势之力!
便是孟都公子这般一时之杰,面对苏双鹤的敲打,也是进退失据。可以想见,今夜之后,她雪枝夫人在环带湖上,就是真正“一言九鼎”的人物,再无人能动摇她的地位。
这不正是她当年委身于苏双鹤,真正计算和盼望的吗?
做此人的外室多年,如今终于一步登天,触及到了她梦寐以求的目标,就算是心机了得,她身上还是起了一波轻微的颤栗,精神也有些恍惚起来。
便在此时,她听到苏双鹤的笑语:“孟都贤侄是真英雄方能本色,何必思前顾后,做那扭捏姿态。那冷烟乃是雪枝的手帕交,确实是清冷自持,色艺双绝,非同流俗,思其仪容,至今亦心驰神往,不知今夜可来了吗?”
他声音朗朗,主楼之上及附近会场,都听得清楚。也在此刻,余慈周围送来的眼神,变得很是微妙。
探究有之、感慨有之、幸灾乐祸有之,甚至连怜悯都有一点儿。
楼上已正式传话下来:“请冷烟娘子上楼拜见。”
此时此刻,主楼上,雪枝终于从滔天的权势熏染中回神,也终于反应过来苏双鹤做了什么。她抬头看前面男子的背影,心中记得清楚,昨日她述及程济世所作所为时,这一位还讲,堂堂强者,为难伶伎,失了身份,可如今一模一样的事情做出来,亏得他还意态自若……这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儿?
是了,若非是这样的人,又何必蓄养外室,且做出那等几无格调的事来?
她垂下眼帘,看衣襟上繁复华美的纹路,心里滋味,终化为一记无声的叹息:
冷烟,你若真免不过这一遭,日后我们姐妹相互扶持便是了。
然而,数息之后,冷烟仍没有应声,余先生也没有。
雪枝终究也是步虚上阶的修为,听得到主楼之下,已成为众人焦点的大会场中,传来专属于那二人话音:
“我敬余老爷一杯,也想问老爷一句,当初择我之时,可曾想过今日?”
“选了就是选了,缘分就是缘分,哪有别的想法?”
雪枝听得这平和恬淡的低语,大袖中的手掌合握,呼吸不自觉屏住。
当年她不顾而去之时,恍惚也想过这般温馨又决绝的情形,只是全视做不切实的梦呓,当时,又怎会想到,多年之后,竟有这么一对璧人,将那虚缈的臆想化做现实?
她看不到下方那二人的神情仪态,却也害怕看到,就像是面对一面冰冷剔透的镜子,映出的尽是她多年来尘洒灰布的污垢角落。
也许是被这别样的情绪刺激到,雪枝再度抬头,张口欲言,哪知前方苏双鹤如有预见般扭过头来,笑吟吟说话:“说起来,你那位手帕交真是像极了你当年,不如我就收她做个干女儿吧。”
这里面的辈份当真是全无道理可言,其心中盘算更是昭然若揭。事实上,在北地三湖区域,苏双鹤是怎么样的一号人物,只要是层次足够,平常有心关注,也都隐约有所耳闻。
既然苏双鹤这么说了,一众修士哪个不是随声附和?也有脸皮更厚的,高声赞叹“实为环带湖上添一段佳话”之类。
迎上苏双鹤的眼神,雪枝心头颤栗,但她更明白,如果她真的失态,在对方心中的定位必然发生微妙的变化,故而,她只能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端庄从容的姿态下,微微而笑:
“这是老爷与她的缘法。”
都是称呼“老爷”,雪枝心中却真如冰雪覆盖,冷意森森。
苏双鹤哈哈一笑,目光扫视全场,在一片附和声中,主楼上唯有孟都和程济世主仆二人没有开口。
这也正常,按照他们之前的做法,苏双鹤的决定,其实也是在扫他们的脸面。
苏双鹤才不在乎,也不多说,笑吟吟地注视着楼梯口,也关注下方会场中,那已成为焦点的二人,看接下来,会是怎样一个变化。
楼上热闹非凡,倒使得下来传话的修士更加心焦,只因为本该惶惑恐惧,或者激奋恼怒的那二人,正举杯互敬香茶,虽然百人、千人围观之下,却如身在静室一般,没有半点儿正常的反应。
他心里莫名发虚,无奈之下,只能再拔高嗓门,重复道:
“请冷烟娘子上楼……”
“拜见”两字尚在舌尖打转,湖面上忽又是一波大哗,喧嚣之声骤起,轰传入耳,将话尾硬生生截断。
就像之前纯阳门闹出的乱子一样。而这次却换了碧波水府方向,而且要更直接,引得船上众人本能扭头去看。
只见有人驾起一道遁光,从那边巨舰主楼上一跃而出,回头大骂,比前面纯阳门方向的质疑声可要清晰得多:“竖子不足于谋!生拼硬凑的玩意儿,拿出来都是笑话,你们用器……”
说了半截,那边元气扭曲,当是碧波水府用了手段,不让他发声泄秘。且巨舰上接连冲出七八个人影,围拢上去,看样子大部分都是还丹修为,还有一人御气蹑空,已是步虚境界,显然是要迅速将那人制伏。
可那人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硬是又吼出声来,且愈发响亮,四面湖上皆闻,清晰入耳:
“……弃符用丹,搞那种歪门邪道,把野鸡当凤凰,把美玉当顽石,狗眼看人低!思定院怎么了?思定院有什么不好?别看你们碧波水府占着沧江充蛟龙,俺老张的符法造诣,照样甩你们八条街!”
那边话音一出,余慈周围各修士,齐刷刷地扭头。
身边白衣本自饮茶,吃这一惊,呛咳出声,忙以袖掩唇,仍旧是秀美绝伦,一对妙目却是流盼生姿,似嗔似笑。
余慈终于愕然。
刚才那叫破他“根底”的修士早就看他过份从容的姿态不顺眼,当下刻意夸张地爆笑出声:“余先生,你们思定院的弟子果然不凡,这是让碧波水府赶出来了吗?”
不管是湖面上的骚乱,还是楼下大会场的嘲笑,都瞒不过人。
“思定院?”
主楼之上,苏双鹤被意外冲了心情,就像是听着熨心的小曲儿,却在耳边响了铜锣一般,他眉头微皱,询问左右:“思定院是哪里的宗门?”
在巨舰上,八极宗的控制力还是值得称道的,下方的言语对话所透露的信息,转眼就传递上来,听到思定院的底细,顺便验证了那位“余先生”的身份,苏双鹤一时也是哑然。
这是巧合吗?
被那人吼叫连声,碧波水府自觉大失颜面,更要发力将其制伏,可那人虽是东倒西歪,身法却颇为上乘,且明明是还丹修为,却能蹑空而行,应该是附了虚空神行符,闪掠挪移,极为灵便。
此时湖上绝对不缺明眼人,见那人如此手段,便知其自谓“符法造诣甩某某八条待”之句,也是有些基础的。碧波水府几个来回没有得手,下面有好事的也叫嚷起来,倒是越发地热闹。
而余慈已经看清楚那人的身份:
果然是思定院的没错,而且是思定院最具前途的修士——没有之一!
“张妙林怎么在此?”
作为钻研符法极深透的修士,张妙林的也算是一个奇葩了。他性子粗,脾气爆,又有些过于天真,是个典型的鲁莽汉子,但他天份极好,身上寄予了无羽和回风道士的厚望,在修行上倒也争气,十多年过去,虽然还没有登入步虚境界,但根基打得无比扎实,一旦破开关隘,就有一飞冲天之势。
余慈记得,这位本性倒也敦厚,有些缺心眼儿,但粗中有细,很知轻重,可今日的表现,其实很有些古怪。
白衣在旁轻笑:“那是老爷的同门?倒是好生狂放……”
“是喝醉了酒吧。”
余慈非是推托之辞,而是看清楚了,那位确实脸面酡红,双眼迷离,似昏似醒,已是醉醺醺失了常态。这种情况下,还能躲得过碧波水府连续几次扑击,也无怪乎对方有恼羞成怒的架势。
张妙林是思定院最大的希望之一,余慈也不想见他犯险,本想着让虚生过去,将其救下,可临将下令的时候,心头又是微动。
微瞑双目,在昏黑的背景下,星星点点的光芒亮了起来。
就是这么一耽搁,张妙林的吼声再次跨过数十里方圆的区域,震动四方:“要比祖宗,也没什么!我思定院继承的是上清宗的道统,论符法之妙,谁人能出其右?你们定然是要后悔的!”
湖上成千上万的修士本来有事儿没事儿瞧个热闹,可当张妙林口中那三个字一出,纵然是醉酒后含糊混浊,依然是如三记金鼓之声,压得湖面倏然为之一静。
隔了只半息左右的时间,忽地有人高声叫道:“道兄所言,甚合我心!粗制滥造的玩意儿上岛赌赛,定然是幕后早有算计,这是把我们当猴耍吗?”
“白鹤遗丹,与事者哪个都有资格入手,为何非要他们四宗代表?”
“说不定鲁连先生也给他们骗了。”
“说是共享宝丹之秘,既然如此,干脆大伙儿一块研究算了,还分什么阵营?”
“什么四宗阵营?只见宗门,阵营在何处?”
阵阵声讨,来自于四面八方,此起彼落。谁也没料到,突然一个爆发,竟然是这般声势。四宗修士想弹压,却把局面搞得更乱。
各方修士谁想着屈居人下,人家吃肉,自家喝汤?还是不知多少人滤过的稀汤馊水?
人们受到煽动,心思一变,再想转回去,实在太难了。
而此时,有人爆出了更直白的态度:“敝人自忖在丹道上有些造诣,算我一个如何?”
他这话一下子激发了很多人的思路,当即就有人改口道:“制器之术,我虽未入流,但造个玩意儿,还是没问题的。”
“在下出身妙手堂,论机关消息,谁能比我更合适?”
“还缺个打下手的不?我自荐可好?”
若不明前因后果,还真以为张妙林人缘上佳,一呼百应,但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便是在八极宗巨舰主楼上,苏双鹤也有些感叹:
“我今日来,一是会会旧人,二就是想是观一场夺丹斗符的盛会,如今看这局面……”
说话间,他指沾酒水,在眼前桌案上划动,眼看即将成型,忽有剑吟声起,锵然有力:
“盘皇剑宗愿与思定院的道友一起,做一番试金石!”
剑吟声传入船中,有些杯盏都震动起来。
苏双鹤看水杯里晃动的波纹,手指稍顿又行,继续在桌上书画图形,嘴上则漫不经心地问:“我听说北荒有一个盘皇宗,其中还有两个强手,今日这盘皇剑宗,和他们有什么干系?”
当下就人笑道:“鹤巫明鉴,这个盘皇剑宗,就是以前的盘皇宗改了名字。”
“哦?好端端的,把宗门名字也改了?”
见苏双鹤有些兴趣的样子,那人忙再度回应:“鹤巫常年在域外,有所不知,盘皇宗因为当年北荒的黄泉秘府之事,整个宗门都站错了队,据说让八景宫都很恼火,有几年很是艰难,连门中刺曲、破劫两位真人剑修都不知所踪,势力大大萎缩,可近几年来,突然转了运,很是出了几位优秀弟子,有回升的势头,都说他们宗门得了一场机缘,入手了某个剑道秘藏,使宗门传承大大提升,更名似乎是想着更名副其实一些……其实他们宗门的剑道传承也很是不俗的。”
“剑道秘藏?”
苏双鹤念了一句,虽然还是低头书画图形,旁边人莫名就觉得压力大增,也想到了巫门与论剑轩的恶劣关系,不自觉就要多动脑子,多转弯子,而这一来,还真给他们开发出了新东西。
有人就奇道:“秘藏?天紫明丹是源于割手牌,而割手牌据传也是关联着一处秘藏,而且时时放出剑气……”
“你说他们……有道理!盘皇宗多少年来一直在北荒厮混,怎么突然南下,而且如此高调?”
“坊间传言,割手牌是开启秘藏的钥匙,但还有人讲,本就是从秘藏中流出,是被人眼瞎漏过去的至宝,这种事情,大违常情,还传得有鼻子有眼,很难说没有一个根据。”
“这是一个重要线索啊!鹤巫果然神照万里,一语点破玄机!”
“正是如此,果然发人之所未发,见人之所未见!”
谈话声似乎向古怪的方向滑过去了,可事实上,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类明确的判断,并不因为谄媚之言而有所偏移。
四宗阵营要天紫明丹做什么?联手研究?
哪有那个必要,只有外围那些凑热闹的蠢货才真以为是这样吧,真正的联合是放在割手牌上,是放在与之相关的剑道秘藏上,是放在后面的根本隐秘上。
每个人心里都有些猜测,本来也秘而不宣,但在苏双鹤这边受到刺激和压力,不知不觉就提了出来,出口之后,他们也忍不住在想:
苏双鹤这样的说法和见识,难道也对剑道秘藏感兴趣?
主楼上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一众修士的视线彼此交错,最后又自觉不自觉地落在这里的“地主”孟都公子身上。
作为合作的提议方,不管怎么样,孟都公子都是最有发言权的。可是,此时的孟都公子没有任何反应,笑容便像刻在脸上一般,许久都没有变化。
众修士心里纠结,虽说得罪了苏双鹤,是很要命的一件事,可要得罪了孟都公子,得罪了八极宗,难道就好过吗?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传言是真,在剑道秘藏这件事上,恐怕也没有比苏双鹤、飞魂城更好的合作对象了吧!
谁不喜欢一个不会吃占宝物的合作者呢?
出于剑巫之间的矛盾过往,飞魂城就是这样的选择。
此时,苏双鹤倒是又开了口,说的是似乎与前面毫不相干的话题:“修行也好,做事也罢,要的就是踏踏实实,什么高屋建瓴,什么远见卓识,都是根基打好之后,才有那讲究。言行如一,才是修行本色。”
“啊啊,鹤巫言简意深,字字珠玑,实是我们修行人的楷模啊。”
谄媚的家伙总是反应最快,瞥了眼端坐不语,只当不知的孟都公子,干脆就叫道:“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做,不能没了章法。下面是怎么做事的?冷烟娘子怎么还没有请上来?”
话音刚传下去,就有人叫嚷:“你们思定院混淆视听的本事了得,你同门在那叫嚣,你潜到船上来,是何居心?”
“对了,那还有个思定院的。”自作聪明的家伙一开口就后悔了,苏双鹤一直不提那茬,不就是要以“无视”的态度折辱那人吗?他越俎代庖,真是犯了混!
偷眼看苏双鹤的表情,可那位还是在桌面上以酒水书画,不知是什么意图,对他的“失言”也没有任何表示,但越是这样,越让人坚定了之前的判断。
“下面乱糟糟的,粗人甚多,如何是冷烟娘子呆的地方,对了,那些来历不明的人物也要清理一下才是……”
话说半截,才发现自己这边也越界太多,忙转头一看,只见程济世正冷冷看他,当下也就哑了。
而此时,泥雕木塑一般的孟都公子终于开口:
“鹤巫说得不错,碧波水府那边事态有变,事先定好的斗符夺丹的计划,可能会出问题,现在首要之事,就是要回归原本的事态,一步一步的做,才能扎实。程将军……你去那边,问问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是,公子。”
程济世起身往外去,可他刚迈步,苏双鹤突然开口:
“济世,你且等等。”
闻言,程济世回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鹤巫有何吩咐。”
他的情绪掩饰得虽好,苏双鹤也能看出来,里面的异样味道。
“我十年间才回来一趟,难得见此盛会,也不想让事态如此发展下去。这里有我手书的一道巫咒,济世你拿去,放在天梁山岛上,镇一镇邪气。”
谁都没想到,苏双鹤竟然会主动出手,程济世都愣了愣,与孟都公子对视一眼,才上前去。只见苏双鹤在桌上一揭,那由酒水涂抹的模糊图形,竟然就这么剥离下来,化为一团晶莹剔透的水珠,其上巫文排列,闪没无常,难以测度。
当下就有人赞道:“鹤巫神通……”
话才出口半截,楼下忽有声音压过了嘈杂的议论和呵斥声,传入耳畔:
“冷烟。”
“余老爷?”
“我这里有一道符箓,你拿着去湖上,把那个醉鬼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