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慈行事,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按照余慈横空出世以来的名声、行事风格,从激战罗刹、道韵落湖,到清谈连胜、北地伐魔,无不是场面雄阔,激烈决绝,尽显快刀斩乱麻的气魄手段,故而人人都以为他是那种锋芒毕露,霸气横绝的强人。
特别是他刚刚三言两句,便拿去了拦海山事态的主导权,那种爽利明快的风格,更是清晰可辨,节奏之紧凑,完全让人跟不上趟儿。
世人行事,往往是周密与谨慎同在,疏阔与爽朗并存。
想要做到周密齐备,且明朗快捷,不是不成,但实在太难。
像余慈这样,修行不过数十年的后起之秀,大半时间都在修行、苦战,东奔西走,哪有时间磨砺出这种老辣圆熟?
可当一干人等将主事权双手奉上,乖乖听命之时,余慈随口所发,字字句句都清晰明白,统合起来又细致周全,哪是一个尸山血海杀过来的强者?分明是一个处事经验丰富到无以复加的精干吏员!
“半个时辰内,我要各宗、各商家在外海矿区的人员布置、具体方位;除你们之外,那些小宗小派,由百炼门统计;其余商家,由三希堂着手。”
余慈此举,分明是要保全正在外海开矿的修士。
立意正当,目标明确,安排合理,根本让人无从拒绝,自移星真君以下,莫不从命。
陈乔然莫名心虚,却又看不出什么来,也只能依令而行。
很快,几人重新进入坊市中,安排布置。
当然,要做成这件事,只是洗玉盟诸宗下工夫也不顶用,余慈还要与魔门东支沟通,如若不然,相关矿场绝大多数都在“雾鬼”翟蒙划线范围之外,难道现在任由魔门东支去屠杀吗?
余慈留在海面上,就是要与魔门东支那边协商。
此时,旁边一直保持沉默,只看他行事的胜慧行者突然开口:
“我与天君注定有因果。”
余慈失笑:“行者不适合打哑谜,有事不妨直说?”
胜慧行者神色不动:“感应玄虚,不敢妄言。”
果然如此。
胜慧行者说得还是非常玄虚,然而余慈最喜欢听这样的话。
和他估计的一样,缘觉法界碎片哪这么好找?
尤其看起来,胜慧行者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凭借佛法感应,追寻因果,而非实物,最接近的两回,也被余慈及时截留,目前为止,恐怕目标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毫无进展才是最合理的。
“就等行者确定了佛缘、因果究竟为何物,我们再来谈,好么?”
胜慧行者合什行礼:“近日我会在坊市中,若天君有事,召唤一声便是。”
说罢,胜慧行者就此告辞。从最后的言语态度看,他对余慈的作为,还是比较认可的。
这算不算结了个善缘呢?
余慈没有多费脑筋,先通过隔空感应,与魔门东支那边表示了下,收到回信后,又向旁边宝蕴提了一句,女修嘻嘻一笑,遁空而去,在天劫肆虐的区域,没有比她更方便的。
至此,暂无他事,余慈便注视海面,略有出神。
此时,各家修士都去做事,形势又僵持住,一时间,拦海山外海风平浪静,静到连往年矿区的喧嚣都听不到了。
唯有暗流更疾。
余慈相信,眼下各个宗门在做事之余,都在与各自总部传讯,分析利弊。可以想见,不久之后,那些宗门高层必将或公或私与他联络。
与魔门东支立下协议之后,他已经成了处理拦海山局势绕不过去的枢纽环节。
正是赵相山谋划中所设计的那样。
但余慈却没想到,第一个传讯,来得竟是这般神速。
前面海面之上,忽地有片区域,虚空扭曲,有一线气机射出,像是无形的触手,在周边扫过,理所当然也触及到了余慈这边。
对这种情形,余慈倒也不陌生,他并不打扰,任那方虚空扭曲到一定程度,却是物极必反,中央空洞,吸聚水汽,化出一面晶莹剔透的水镜。
其上显化人影,共是两位。
余慈呵呵一笑,向水镜方向拱了拱手:
“夏夫人安好、慕容师姐安好。”
跨过亿万里传讯的,便是飞魂城当前的主事者夏夫人,还有为她搭建起这个传讯渠道的慕容轻烟。
夏夫人柔声道:“洗玉湖一别,天君安好。”
自碧霄清淡之会后,夏夫人回返飞魂城,镇住局面,两人就再没有见面。如今看过去,气色风度,都一如往昔,而且……也并未显怀。
至于慕容轻烟,笑吟吟地站在夏夫人身后,真像是个可心的女儿。
夏夫人及飞魂城那边的情况,余慈都通过幽蕊,时刻掌握,却不知他在这边的情报,是怎么迅速传递到夏夫人手头上的。
不用装,余慈就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何事须夫人以此法相召?”
他指的是这种灵巫法术,势必要消耗慕容轻烟的寿元。
据幽蕊给出的情报,近年来,慕容轻烟这种“无意义”的消耗,是越来越少了。尤其是刚刚经过一场动乱,慕容轻烟不惜代价,奔波于洗玉湖、飞魂城之间,安定局面,损失的寿元极是惊人,补回来也很困难,如此正该休养生息才对。
夏夫人悠悠一叹,“这段时日确实累了轻烟儿。”
她也没有在此事上多谈,耽搁时间才最累人呢。
“听闻天君驾临拦海山,与魔门东支对上……见了那怀琛?”
“咦?”
夏夫人的着眼点多少有点儿出乎意料,难道不该问金幢教的事儿吗?
咒鬼怀琛确实是从飞魂城叛出的大巫,但那已经是两三劫前的事了,夏夫人那时候都没出生呢。
“好让天君得知,怀琛叛出巫门时,曾窃取祖巫一道分支血脉,魔染化生,使得飞魂城咒法出现缺憾,对我巫门而言,罪不容赦。只是此人修为强劲,一直不曾给出机会……我听闻,眼下他状况不是太好?”
这几乎就是明指着,刚刚海面上八位,算上胜慧行者的话,就是九位长生中人里,有她的眼线!
余慈心里想着,面上则不动声色,静听夏夫人的说辞:
“怀琛此人,对我巫门,如鲠在喉,若能将其击杀,使血脉返还,将是巫门之幸。”
这是让我动手吗?
余慈方动此念,便听夏夫人又道:“天君着眼大局,妾身是知晓的。妾身也只想此事过后,寻个机会,诛除此獠。天君若能将其虚实告之,已是感激不尽。”
“这个没问题。”
余慈爽快地将他所观察到的怀琛伤情传过去,夏夫人郑重行礼致谢。
稍顿,夏夫人又开了个头儿:“至于金幢教……”
余慈精神集中。早听幽蕊说过,金幢教是当日飞魂城动乱时,支持夏夫人的主力,他也想听听,那边究竟是怎样的态度。
“金幢教祖在城中动乱之际,用北上拓展势力范围为条件,承诺支持妾身一脉。我观他早有准备,似是所谋非浅,若天君能一并告知,妾身也感激不尽。”
还真是不见外啊……
余慈一时哑然,什么时候,他和夏夫人的交情已经深厚到这种程度了?
其实现在余慈就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但他只是一笑:
“我就留留神吧。”
余慈现在已有七成把握认定,夏夫人的眼线所在——能够这么快触及核心,要说在金幢教里没有暗线,才真叫奇怪。
夏夫人又告知余慈,洗玉盟高层,很快便要就拦海山外海局势商讨出个章程。
就目前的形势看,让余慈挂帅督办的可能性是有,却还要看余慈的处理手段。
毕竟如今西线的平都玄阳界,才是各宗的利益所在,灵辰宗也好、金幢教也罢,包括百炼门,份量都还差了些。
若能用他们绊住魔门东支,对洗玉盟高层来说,也是比较合算的。
在这种思路之下,快刀斩乱麻,反而不是他们所愿。
余慈早就受够了洗玉盟里这些算计,只是嗯嗯应声,并不多言。
夏夫人看出他的心思,也不在意。反正她要表达的意思都已经说透了,微微一笑,和慕容轻烟一道儿向他祝安,中止了通讯。
夏夫人之后,旁的宗门再也没有了如此迅捷的反应。
但余慈也没有等太长时间,在他的压力下,来自于俱净坊的各路信息很快汇总,陈乔然、移星真君等人纷纷冒出海面,将相关情报交给他。
余慈更干脆,一念动处,其神意感应如长风劲吹,扩出不知多少万里,霎那间周覆外海,无所不至,一一查找对应。
这份感应神通,惊呆了所有人。
陈乔然背上冷汗沁出,只他自己知道,刚刚险些就做出了傻事——还好,还好!
他也下定决心,回去后要让教祖那边尽快出个章程,眼下的事情,单凭金幢教,十有八九是抗不住了。
魔门东支也很好说话,爽快答应开矿修士驻留原矿区不动,也可以继续开采,只要不出矿区,不运输矿产便成。
也等于是许诺,绝不趁机侵占矿区,将俱净坊各势力的损失降到最低。
余慈堪比地仙大能的感应范围,不只是镇住了金幢教等,魔门东支也是忌惮,约束手下,表现出对一位大神通之士应有的尊重。
和魔门东支达成的具体协议之类,当然不会太精确。
就像一些懵然不知事态变化的“外乡人”;已经离开坊市,又没有到达矿区的人;又或者是不受约束的散修,俱净坊各势力也好,魔门东支也好,管束不住,也杀不过来。
这里面就有一些可操作的空间,不管是哪一边,都能拿这些事儿来做文章,可以想见,只要这样的对峙时间变长,各种稀奇古怪、头痛缠人的事件都可能发生。
所以,不管谁在这边主事,最根本的要求就是:
能拿得住威风,镇得住场面!
这一点,余慈不缺。
他用地仙级数的手段,暂时稳住局面,向各方彰显了本人的存在。
此后,他就没有再等消息、谈条件,浪费时间。其他宗门没有夏夫人的便利,想要与他交流,飞剑传书都还在路上呢。就算来了,这种事情,交给赵相山去费脑筋就好。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趁机去确定另一件事。
从刚刚呈上来的外海矿区情报中,他特别记忆了一段信息,属于金幢教在外海矿区的布置。
金幢教在拦海山一线,确实是动了相当的心思,其“吃相”也实在是不怎么好看。
要知灵辰宗在拦海山外海,共有两个大矿区,附带着中小型矿洞、矿脉几十处,占了这片产业九成九的份量。金幢教一点儿也不客气,将这些产业连根拔起、一口吞尽不说,且是刚刚从灵辰宗手中夺下,就迫不及待地动手开挖。
这段时间,金幢教往各处矿上填了足有近万名矿工,相当一部分都是花大力气,从大通行借来定制的支线移山云舟,万里迢迢运来的。与抢压的矿区堪称是无缝衔接,一看便知,不准备个一年半载,都说不过去。
其恶形恶状,比之魔门东支也没逊色太多。
按灵辰宗立场来讲,就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只不过,灵辰宗也好,有所察觉的夏夫人也罢,恐怕都还没有弄明白,金幢教真正的“野心”所在。
通过对照矿区分布情况,余慈大略通晓了周边海域的地形轮廓,再结合天地法则体系结构,逐一排查。
看起来,做这事儿很简单。尤其是对他这种人,具备在法则层面上的宏观视野,只要将相关区域,尽可能与真界天地法则体系中,受外域影响,结构最为脆弱的区域相对应就可以了。
余慈开始是这么想的,也很快发现了几处可疑地点。
宝蕴先行一步,就是要去现场勘验。
然而,他很快发现,他貌似有些想当然了。
真界之中,像他这样具备勘破法则结构的人物不多,但也不是仅有三五个那种。
他能够想到的事情,别人自然也能想到。
在过往的无数劫时间内,这些“可疑地点”附近,已经被各时代、各宗门的强者,布置有极其严密的阵势、封禁和各类防范措施。
其严密稳固程度,超出他的想象。
虽然他在阵势、封禁上是半个外行,可起码的眼力还是有的。
如此防御级别,已经能够与洗玉湖上的“三元秘阵”相媲美;复杂程度也不逊色。
直接在上面做文章……恐怕罗刹鬼王之流,也要丢脸。
如果他是罗刹鬼王,一定要绕开这几处鬼地方,否则就要找四五个同级数的强人,一块儿发力——各处阵势、封禁甚至彼此勾连,触发一处,就是四面响应。
到那时,什么“三界变动”,就是大笑话了。
果然,纸上谈兵是行不通的。
如果确实要做,十有八九是别的方位、别的做法。
目前这情况,只宝蕴一个人是看不过来了,余慈需要跟去。
所以,他开始在外海巡弋。
之前交流时,陈乔然的紧张情绪掩饰得不错,只可惜碰上余慈,这点儿手段便没有任何意义。
目前余慈也不想太刺激他,免得狗急跳墙,多生事端。
他在外海的巡弋路线,基本上从南向北,依次行进,并没有立刻涉及敏感区域。
面对复杂局面,他亲历亲为,让所有人无话可说;只是这份细致认真,同样也让人心中不安。
总体而言,他的行事风格还是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这也激发了某种“热情”。
巡弋路上,各宗各势力,各显神通,不计一切代价,与他联络上。
隔空亿万里通讯的消耗,对哪个宗门来说,也不是玩的。
可从金幢教祖、到灵辰宗主王太恒,再到百炼门主许央,甚至三希堂的幕后大老板,此界一等一的大豪商朱斗,也特意传讯,虽是片言只语,也算是问候。
余慈除了许央多聊了一段时间,其余的,都是三言两语便罢。
其中,余慈特别关注金幢教祖的反应。
在赵相山的情报中,金幢教祖在洗玉盟的名声,有些“虚无”。
金幢教祖,是少有的走神主之道的强者,虽然他那一套,装神弄鬼居多,有点儿像当年绝壁城的玄阴教,在凡夫俗子之中,颇有影响力,收集善男信女、香火信力。
不过,金幢教也有它压箱底的成就。
除了结合制器、祭炼、香火供养等因素的“金幢十宝”系列法门之外,最令此界修士称羡的,便是教中“十向转生”之术。
这是一类让人羡慕嫉妒的无上妙法。
此法能够帮助劫难临头的修士,在一定时限、一定区域之内,借助香火信力,指定目标实现转生。类似于佛宗法门,又有其独到之处。
金幢教祖凭借此法,驻世五劫,避过不知多少劫难。
但也因为避劫太多,虽是大劫法宗师,却让人看低一线,仰飞魂城鼻息过活。
只是,余慈现在看他,当然不会那么简单。
等这一轮对话完毕,余慈已经越过数千里海域,走马观花地看了南部两处矿区。
不管余慈在南在北,海内海外,数万里方圆,一应变化,都瞒不过他的感应,也就时时刻刻给人以压力,让人过得不痛快……
这样长时间地放出感应,也是少见。毕竟天心常在,若是这样肆无忌惮,说不过就要迷失在天道流转之中,遭“合道”之劫。
能坚持这么久,余慈根基之固,实在让人惊叹。
“自辟虚空,就是有这般好处。”
俱将坊核心区的重重禁制之内,大约是余慈神意未曾触及的少数区域了。
在这里面,不敢说的话,才能吐露个一星半点儿。
陈乔然、陈恩以及蔡鹄三人坐在一起,都是愁绪不解。
这里面,陈恩知道的情况略少一些,只知在外海矿区,教中正在准备一个非常重要的仪式,对金幢教祖非常关键,可魔门东支之事一起,在和余慈达成的协议中,彻底限制了矿区的出入,使得仪式准备不得不中止。
陈恩本来是叹息这一点,可听自家族叔的说法,矛头却是直指余慈,不免为之愕然。
陈乔然的心思复杂艰难,超过陈恩何止十倍。
他说余慈的酸话,也是发泄压力之故。
传说中,自辟虚空的强者,心念所至,法则扭曲,自成一域,自然与天地法则体系分隔,对“合道”的抵抗力大大增加。
余慈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嫉妒是嫉妒不来的。
当然,一旦崩溃,冲击也是更加猛烈。
能有那种遭遇,也是一种境界,不是谁都能碰上。比如陈乔然,这辈子注定是没机会了。
陈乔然现在最担心的,确实是余慈。
距离海面上经历的情形,已经有两个时辰,他还清晰记得,余慈在要去了所有的外海矿区资料后,比照着各宗提交的数据,神意周覆,无所不至,刹那间将所有矿区,纳入“掌顾之间”。
陈乔然虽也是劫法宗师,但在神意范围上,完全跟不上趟。
但他知道的所有矿区的人员变动,都让余慈随口道出,精确无误——为了准备仪式,陈乔然在出工的矿区修士中做了微调,只是从一个矿洞到另一个矿洞的变化,总数依旧,这项自然不会体现在提交的资料上。
可就是这点儿调整,却被余慈说得严丝合缝,一点不差。
没有人会在意矿工的流动,可在心中有鬼的陈乔然这边,简直就是雷霆霹雳,震得他心绪摇动,偏不能给任何人察觉,不知忍得多么辛苦。
至今心有余悸。
看了眼自己的族侄,陈乔然勉强提振精神,吩咐道:
“你先去吧,注意把坊中的事情处理好,与灵辰宗的谈判,也不能断了。这两日,你就代我与那边商谈,绝不能让王太恒趁机翻了身。”
信口安排了任务,把陈恩打发了,只留蔡鹄一人。
蔡鹄对金幢教祖的忠诚是出了名的,也得到了绝对的信任,金幢教北进,争夺矿区,安排仪式等,陈乔然都安排此人去做。
他也知道,有些事情,蔡鹄甚至得到了金幢教祖的直接授权。
比宠信,陈乔然也有所不如。
当然,他也不会与蔡鹄比这个,就像他不会比着给金幢教祖效忠一样。
他和金幢教祖虽上下有别,根本层级却是一致的。
“蔡兄弟……”
金幢教中,经师之间,都以兄弟相称,只是陈乔然起了个头,却又很难再续下去。
还是蔡鹄开口道:“外海那边,我已经让他们先停了。其实,矿石开采还没什么问题,麻烦的是后续的精炼处理,还有禁制的铺设,咱们安排的是几个监工位置,他们勤跑勤盯,平时谁也说不出什么,可这时候,谁再动弹,就是让人当靶子了。”
“停了也好。滞后一段时间,也比让人发现了强。”
陈乔然终于理顺了思路,给蔡鹄斟了一杯茶,沉吟道:
“魔门东支只要不真正撕破脸,不抢矿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有那一位,真的让人摸不清,看不透!”
“余……”
“噤声!”
“呃?”
“蔡兄弟刚才只顾着收集资料,却不知我刚从教祖那里听到,南边传了讯,说是从即刻起,提及那一位,不能用明确的称呼。”
说着,陈乔然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下“余慈”和“渊虚天君”两个词,想了想,又加上“上清后圣”。
看他动作,蔡鹄吸了口气:“那边的意思是……”
“最近,上面一直在给洗玉湖‘无极阁’破灭之事复盘,觉得赵相山一伙儿人,可能就栽到了这事儿上。
“而且,有新得的消息:昨日在华阳窟,一场大战,惊天动地,那位展现出的神通手段,更让人怀疑,是不是也走的神主一途,我等行事,还是谨慎为好。”
蔡鹄虽是惊讶,却也理解,但有一点不明:
“为什么不给陈护法讲?”
“若同时缄口不言,岂不是太明显了?而且,把他推出去,也多一层掩护不是?”
陈乔然这么说,眉头却一直没有解开。
虽然上面也说,那位应该是仓促遁离时,出了偏差,无意间到此,可这事情来得太巧了,巧得人心惊肉跳。
“我们要做好万一的准备,就算仪式不成,也不能暴露了真实意图。尤其是按照那人的步调,挨边巡弋海外矿区,眼看着就要到了……这样,统统停工!一个个就算睡大觉,也不能让他发现了端倪。”
“成,我给矿上的人打招呼,无论如何,安全第一,也做最坏的准备。”
蔡鹄行事也是明快,又想起一事:“前面的那些,要不要撤下来?”
陈乔然微怔,然后猛一拍案:“撤,快撤!这家伙一直在寻辰光石。别因为这事儿,把他的注意力引过去!”
顿了顿,他又不确定地问道:“碧落天域的还没开始的对吧。”
“应该没有,主要是海底、岛上,用精炼处理的辰光石,用了快五十斤,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不管矿区停不停,坊市这边的加工,是万万停不得的。”
蔡鹄如此回复,陈乔然面色才有些缓解,脚步声起,刚刚离开没多久的陈恩,猛地推门进来,急声道:
“不好了,有精炼师失了口风,被人问出上一批辰光石的来路、去向……”
他话没说完,陈乔然“砰”地一声又拍在案上,整个桌案,连带着上面的茶具,直接朽化,水汽蒸腾。
“是谁!”
被族叔从未有过的狰狞面目惊到,陈恩的心脏都停跳一拍,所幸作为长生真人,他的心志也算过关,定了定神,清晰表述道:
“据当事人讲,诱他口供的,是一伙商旅,据说来自北荒,在坊中采购矿产,已呆了快一个月。其中有人精通制器、封禁之术,这次失风,完全是被人从最内行的角度切进去,讨论设计,不知不觉已经泄了机密,昨天出了岔子,今天才回神儿!”
一个月前?北荒?
陈乔然心头陡地一松,既然如此,十有八九和余慈没有关联。
但……同样不能轻忽。
他又问道:
“这一伙人何在?”
“昨晚上已经离开坊市,没再回来。问临岸镇里,说是要去矿区实地勘验。”
“哪家矿上?没有协议,哪个商家也不会让人去矿上参观。咱们店面里,已经停了这项,他们去哪儿?”
“三希堂的苦岛矿区。”
旁边,蔡鹄冷森森地来了一句:“这和咱们的矿区挨着,背个身儿就能望见。”
有句话当着陈恩,他没说出来。就有一处布置在苦岛附近,虽说理论上讲,藏得很严实,但若真的有针对性地去找,也未必有多么保险。
蔡鹄便对陈乔然道:“宁杀错,莫放过。若被查出端倪,局面怕是不可收拾。”
“事情闹大,招惹了东支或是……,才是真的不可收拾。”
“我的意思是,让矿上的人准备。咱们这边多动些脑筋,魔门东支不是封海么,若能借他们的手处理掉最好。”
陈乔然苦笑,第二次到海面上送矿区资料的时候,蔡鹄没有跟着,不知道余慈做事的细腻,还有镇场的威煞。人家早就与魔门东支说得透了,而一场亲历亲为的巡弋,也把两边的可操作的“模糊空间”挤压到最小。
就目前而言,所谓的“借刀杀人”,几乎没有任何可行性。
他摇摇头:“做这种事,要么做得干脆,要么就稳住阵脚。复杂的计划没有可行性,现在,只能让矿上人的招子放亮点儿,半个时辰一回报,商旅也好,细作也罢,都要等那位转够了,收拢了神意,再做打算。”
话刚说完,蔡鹄手边又传来消息,只看一眼,他本就不好看的面孔,就彻底黑了。
“失窃?
“布置好的封禁中,辰光石失窃?
“你他妈在逗我玩儿吗?”
苦岛矿区的蓝副执事认为,作为一队商旅,他今天接待的这支,行进速度要在水准之上。
昨天下午,才在俱净坊的分柜上达成了“实地勘察协议”,日不过天中,这支商旅便跨过近两万里长途,到了矿上。
他估摸着,这支商旅应该是有比较高等的中小型飞遁法器,配备可说是不俗了。
要么说“天道酬勤”呢,这队商旅才到苦岛上,魔门东支和渊虚天君达成的“封海协议”,已经传到了矿上,即刻执行。等于是避过了一场劫数。
当然,接下来不知期限的“封海期”,对任何一队商旅来讲,都是极糟糕的消息。
再怎么糟糕,该做的事情也要做。
蓝副执事安顿好了商旅住宿,往苦岛北边的悬崖上走去。
苦岛本身,是少有的露天矿区,可惜岛上的矿产已经开采殆尽,唯一的用处,是给矿区高层留一个见天光的去处。
这里也是与原灵辰宗矿区,现金幢教势力范围的分界线。
商旅的主事,那个与他们幕后大老板同姓的女修,似乎非常享受登高望远的感觉,来到岛上没多久,就到岛上最高处,似乎不愿下来了。
其视线所及,就是金幢教矿区,里面可能不那么简单,但蓝副执事老于世故,只作不知。
见到蓝副执事上来,商旅主事略有收敛,却仍有鹰隼之锐利感觉的眼神转过来,向他点头示意,直接问道:
“据说附近有辰光石的矿脉?”
“我们矿上是余脉,大部分都在灵辰……哦,在金幢教那边。不过呢,虽是余脉,品质上佳。客人应该也知道,‘天矿’矿脉虽是以‘轮辐’状存在,却不是靠近轴心的地方就越好,真正的品质,还要看与原生矿石的交互作用。”
说话间,他拿出一颗开采出的原矿石。
作为老道的矿区管事,他的储物指环里,时时刻刻都准备着矿上所有各类的矿石样品,以备不时之需。
这颗辰光石原矿,没有经过任何的精炼,外层是厚厚的结晶,其上有冲击性的纹路,扭曲得厉害。据说是天外陨星的异力“腐蚀”所至,也是造就辰光石的必要条件。
事实上,辰光石、星炼铜这些“天矿”,形成的原因大致都是如此。
商旅主事将原矿拿在手中把玩,手指纤长,几若透明。
很快,原矿外层结晶,也向这个方向转化,分明是有法力透入,激发了辰光石的异力。
商旅主事手持原矿,又晃了两记,虚空中似有波动,随即消失。
三希堂的矿区负责人眼睛眯了下,长年在矿区工作,相关的眼力是历练出来了。这种测矿的手法,可不寻常,是资深的制器师,精擅阵法、封禁的强人才懂得的,个中细节,随心法的不同,也不一样。
这位的手法,看着眼熟……
接下来,商旅主事问起周边产地辰光石的流向。
蓝副执事自然门儿清:
“您说外面缺货,不错,这段时间是有人在市面上匿名收购。要说囤积居奇吧,也不能够!您想,用得上辰光石的,都是什么宗门、什么身份!清虚道德宗、灵辰宗、大宇门这些洗玉盟的宗派就不说,北边是冰雪魔宫,南方是蕊珠宫……”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商旅主事的眼神,哪知还没看出个端倪,脚畔便是“呼噜噜”一声响,愕然低头,却见得一只黑猫,正仰起脖子,绿幽幽的瞳仁正盯着他看。
看得他心里发毛。
仔细看,黑猫嘴里还咬了颗晶石,有枣核大小。
“……辰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