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杀主事人的波动,不是阵势的变化,而是某个强大存在,通过毒元水阵,透出意志,因其境界太过高端,已经影响了周边生灵的存在根基,禁受不起的,便是主事人一样的下场。
至此,围杀叶池的四海社修士死得绝了,鬼厌甚至连小手指头都没动过。
“真是敌友莫辨哪。”他嘿然一笑,向着波动透出的核心地带拱了拱手:“竟然水母妖君到此,鬼厌这厢有礼了。”
如此情况下,除了与此法阵同一根脉的水母妖君,还有谁能拿出这样的威煞?
大约经过半息左右的延迟,不知在多少万里以外,对方也在回应,意念阴冷,可着实不怎么亲切。
“鬼厌,做事之前,后果要考虑周全。”
居高临下的态度,让鬼厌又笑起来:“妖君明鉴,我可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是吗?那他们是谁?”
湛蓝的光波翻涌着扩散开来,就像是海水漫过堤岸,冲开崖下云雾,唯独保留着中央硕大的“云雾水母”,剧毒的细丝又延长了一些,在湛蓝的光波中,飘游抽动,似有灵性。
而消散的云雾之后,正现出两个人影,一个光头黑肤,身材高大;一个青裙背剑,纤瘦沉静,正是顶着九烟面目的余慈,还有叶池。
他们选择的位置非常巧妙,恰好是停在了光波覆盖的范围之外,这不是早早的预测,而是在毒元水阵扩张之时,快速准确的移位所致。
水母妖君没有纠结这一点,此时局势清楚,不容人有任何狡辩:“我分神到此,就此是看看,你准备选哪边!”
“哦?妖君对本人很关注?”
“一应干扰社中对半山岛用兵的,我都会关注。前面是九烟,现在是你。”
“明白了。”
鬼厌呵呵一笑,还伸手轻捋颔下半长不短的黑须,看着闲适,而下一刻,他身形倏然虚化,原地只留下他的冷笑:
“何必再说废话!”
“云雾水母”巨大的形体猛地向内一缩,却是吃了重重一击。湛蓝光波中,“云雾水母”就像是一个活物,痛苦痉挛,千百剧毒细丝抽搐着挥击交缠,要捆缚住鬼厌的形体,可如今鬼厌散化精气,归入无形,便是有毒气毒液渗透,也是转瞬被阴火碧焰烧化蒸发,几乎造不成威胁。
顷刻间击杀十四个步虚、还丹修士的毒元水阵,面对鬼厌,完全抓不到点子上。
纯粹的力量冲击,还达不到这种效果,这是鬼厌放出了“五伤气”的神通,顺着阵势的气机流转机理,直取驱动阵势的十凶。
再怎么玄妙的阵势,归根到底,也要人来操控。十凶的修为都在步虚境界,天然就有弱势,而若水母妖君回护,恰可引出他下一个变化。
鬼厌忌惮的,也只有水母妖君的手段。
可这一刻,在冷森森的哼声之后,强大的压迫感毫不迟疑地回收,转眼从阵势中抽离干净。
竟然走了!
不管是鬼厌,还是东海十凶;不管是阵内还是阵外,都为之愕然。
没有了这份力量镇压,毒元水阵的范围骤然回缩,气机波荡之下,东海十凶本是深藏的在阵势之后的身形,都不再是那么隐秘。
两边又是愣神,但还是鬼厌这边反应最快,叫一声“动手”,神通变化,从“五伤气”转为化“乱欲精”,直取十凶心神。
眼看就要得手,东海十凶终于展现出他们仗之以横行东海的决断和狠辣。
砰砰砰砰一连串爆音,飘浮在崖底的十二只“小水母”爆裂,剧毒的浆汁几乎凝化成了银白色的光,横扫方圆数里,但凡沾上,就是崖壁,都给腐蚀了尺余厚的一层。
十凶的身形也没有再遮掩,纷纷从各个方向显化,径直投向弥漫的银白光雾中,能够腐蚀岩石的光雾落在他们身上,却是效用最猛烈的丹药,十个人的身形几乎在瞬间就膨胀一圈,且又不是毒性造成的浮肿,而是肌肉骨骼受刺激,形成的异变。
十个人影怪叫一声,没有半分迟疑,就向四面八方投去,竟然是战都不战,便逃命去了。而中央的云雾水母一时还没有消散,成千上万根剧毒细丝,不去寻鬼厌,而是掉头扑向余慈和叶池,分明是想借此绊住鬼厌的手脚。
其实这才正常,他们都曾在移山云舟上,亲眼见了鬼厌突破旗剑天罗大阵的手段,最清楚彼此的差距。之前布阵,阵势本身是个依仗,但更多的还是水母妖君的撑腰。
如今连师尊都不顾而去,阵势又乱了套,他们要多傻才会和鬼厌等人拼死一战?
这些人的遁逃手段,还是相当了得的。
鬼厌便看到,他们飞遁时,身上沾染的毒液还在不断挥发扩散,落在草木岩石上还好些,最多蚀去一片,可一旦落在飞禽走兽身上,就是蚀肉化骨,便如之前阵中一般,只剩下一张皮,其余都化为毒液,渗漏出来。
正因为如此,东海十凶跑一路,那剧毒便传播一路,而且扩散极快,转眼就形成了一片巨大的死寂绝毒区域,处处都是痕迹,反倒没有痕迹了。给想要擒捉他们的修士,出了个难题。
鬼厌哼了一声,没有管十凶的去向,对卷向余慈和叶池的万丝细丝触手也视若无睹,脑后虚空,却是破开一个幽暗的空隙,塑形如瓶口,崖底数里方圆之内,刹那昏暗,便似所有的光线,被瓶口吞了进去。
而更实质性的表现是,那些生灵沾染不得的毒浆,受这瓶口吸引,如百川归流,纷纷来投,转眼形成一道银链,无有断绝,但数息之后,银链的颜色就渐渐转淡,最终归于无形。
这等手段,正是幽冥九藏秘术中的神通之一:吞海瓶。
鬼厌忙着收取毒液,十凶阵势形成的云雾水母,却是尽往余慈和叶池那边去了。
叶池神情严肃,正待拔剑,肩上却突地被搂了一把,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都给扯到九烟身后去。抬头往前看,只能看到九烟宽厚的背脊,此外,便是一层漫过口鼻,封人吐息的压力。
三方元气无法覆盖旁人,除非他想杀人,但心内虚空可以。
经过月来的洗炼控制,余慈对心内虚空的掌握,绝对是突飞猛进。
对血煞雷池真意的感悟和描画,就算有九鬼心铃的帮助,也不可避免要借用三方元气,加深对这古怪玩意儿的理解,这是一个彼此促进的过程。
余慈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当他彻底收伏血煞雷池之际,就是他三方元气的描画、控制水到渠成之时。
也许这终究只是错觉,但也可以见出现阶段他的进步是多么明显。
在心内虚空控制三方元气形成的防护之下,就是大劫法宗师的冲击,他也有信心抵挡片刻。
更不用说这早已是强弩之末的“云雾水母”。
千百道剧毒细丝击打在心内虚空的外壁上,那万千细丝触手,结成天罗地网,喷吐出致命毒素,空气都给蚀化成烟,但在无形之屏障面前,半分都透不进来——以其目前所应有的步虚法域特性,这种情况并不常见,实是有三方元气的护持,方能如此。
看心内虚空之外,那狰狞丑陋的云雾水母,余慈心念转动,倒是想起一招很适合用在此处的手段。
当下指掌屈伸,变化印诀,而心在意先,早有一颗种子真符,在窍穴中凝就,印诀之类,不过是导引之用。余慈低哼一声,右臂从上到下,一记虚劈,便在此过程中,有串串天书符纹勾画拼接,终成形曰:
斩!
云雾水母的扑击倏然凝定,一道比剧毒细丝的还要细微的裂痕,就从云雾中央呈现。
聚拢的云雾本身是流动的,可无论雾气怎么波荡,在都无法遮掩那窄细的裂痕,似乎上面覆有一层无形的力量,隔阻外力流动。
下一刻,湛然青光从裂隙中冒出来,最初只是浅浅一道,如深黯冰隙下反射的微光,但很快,十道、百道、千道青光迸发出来,将云雾水母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些散射的青光虽是锋利无匹,却很快消散,而在最初裂痕的延长线上,分明有一道青光延伸过去,形成一道清晰轨迹,就从汲纳毒浆的鬼厌身侧擦过,虚空留痕,隐透湛青,久久不散。
而数息之后,那个方向,突然就传回一声惨叫,听音波变化,起码是在二十里开外。
余慈点点头,久不用太一斩邪符,可修为境界提升之后,这周天符箓的威能,比还丹境界时,强出何止十倍!
他确认数字:“一个!”
叶池从他背后走出来,看着虚空中仍然清晰可见的青痕,怔了片刻,忽然伸手,触到余慈身前、青痕最初起点的位置。
纤手微颤,再提起来的时候,已经有一道深深的血口,向外殷出血珠。
叶池扭头,看向余慈:“玄门……剑符?”
余慈呵呵笑了声:“献丑。”
接下来,他笑容不变,却是微瞑双目,澄净心神。
东海十凶一路奔逃,一路放出剧毒,遮蔽痕迹,那绝毒范围内,便是气机追索都受到限制,让人难以捕捉到他们的气息,更施展不开锁魂之术。
但当余慈借符法之力,斩了其中一人之后,因东海十凶长年修炼合击之术,彼此生机互有牵扯,一人死则诸方感应。
这也没什么,如此类似于心灵感应的玄奥感觉,岂是外人所能得知?
可他们面对的,偏偏就是余慈!
对余慈这样深悉生死法则之妙的人物,事涉生死存灭,那心血来潮式的感应,实不啻于暗夜明灯,盏盏点映,尽入心间。
既然是逃命,当然神速。
和叶池说几句话的功夫,跑得最快的家伙,此时已经遁出百里开外,最近的一个,也在六十里以上。用常规办法挨个去杀,到最后,绝对要跑掉至少一半。
只是,余慈没有半点儿为难。
那一记太一斩邪符,似乎是打开了他心中某个积存已久的宝藏,灵光流动化现,种种奇思妙想层出不穷,彼此结合、穿插、淘汰,转瞬之间,就给他指出一个最具可行性的方案。
他吸一口气,仰头看天。
高崖云雾挡住了星空,但没关系,他头顶心中,自有一片星空,三垣四象毕聚,气象辽阔深邃。
心念上指,便有七星辉耀,行于天垣之中,气机交汇演变,忽若夭亡之虚缈,又如生机之绵长,互衍互化,难以把握。
可余慈一来早已移宫圆满,归垣近半,掌握星宿真意;二来更通达生死存亡之法则。以此二者为握持,便等于握其源流,掌其命脉,一切玄通变化,都不出樊篱。
星辰天中,斗柄似乎在星空中转动,或者可以说,是星空围绕着七星旋转。但不管怎样,诸天星力随斗柄之转动,运化流转,汇聚天门宫室,似有一位神灵,居于诸天之外,俯瞰此界,而余慈心念便混化在其中,视角亦如是。
亿万生灵,其生机若何?
萤光是也,扑而灭之;烛火是也,吹而熄之。
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劾治鬼灵,勾画众生。
是谓北斗劾魂注死术!
余慈倏然睁目,将抬起在胸口的左手掌指依次合拢、打开,数了九个,再加上之前毙命的那人,最终确认:
“十个!”
拳头握紧,苍茫群山之中,相距数十、上百里的九个位置,几乎同时响起惨叫声。
距离虽然极远,可那瞬间爆发出来的死气,却是让这里的叶池,心头莫名寒意滋生。
“好,解决了。”
余慈微笑看过来,嘴里说着平常却又很古怪的话。叶池有些不太明白,她摇摇头,将心头寒意挥去,随后轻掠微乱的鬓发,浅浅一笑:
“九烟大师行事,当真出人意表。”
“哪有,我倒觉得挺直接的,就是投名状嘛,想让叶道友你放心……这时候只要别以为我们在演双簧就好了。”
叶池哑然失笑,看向身前至今才缓缓消散的青痕:“怎么会!如今的半山岛,可不值得大师这等人物,再做出这些周折。”
“很好,现在咱们的话题就可以深入一些。”
余慈没有再和她客气,直入正题:“现在根据我这边的情报,叶岛主需要过海香,应该是避天劫之用。可我想问一句,有了过海香,真能解决目前的问题吗?”
余慈的问题很尖锐。
叶池神色不变,却没有即刻回应。而是想了一想,方道:“九烟大师此言何意?”
余慈也没有马上回答,抬头看那边的鬼厌,已经快把附近毒浆收取完毕,便先道一声:“别在这里讲了,咱们去看看那些‘投名状’?顺便也能把周边的环境整理一下。”
此刻,叶池终于是理解了前面的困惑所在:九烟的投名状,不就是东海十凶吗?那些理应逃出成百上千里开外的家伙?
但越是这样,她越是惊讶,甚至于冲淡了余慈前面尖锐的问句。
这正是余慈想要的效果,接下来和叶池谈论的问题,不是“调香师”应该涉及的层次,所以他更需要一些“资本”。
叶池没有拒绝,投名状她可以不看,但余慈提出的“整理环境”的理由,却非常充分,若东海十凶所携带的剧毒扩散,传入人口密集区域,造成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二人就此启程,先去最先被太一斩邪符斩杀的那人横尸处,鬼厌跟在后面,一路收取毒浆。
叶池回头看了两次,明显对鬼厌与他的关系,很感兴趣。
第一具尸体没什么好看的,到了地方后,余慈稍做检视,就提起刚刚的话题:“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和贵宗说一些实际点儿的东西。”
乍听起来像是漫天要价,可叶池并没有误解,她略低下头:“请指教。”
“不是指教,是现实!”
余慈挠了挠光秃秃的脑壳,倒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不怕给你讲,在香料的原料精炼上,我可以肯定,世上没有能比我做得更好的。可在是制取上,我的水平着实在算不得顶尖,能不能制成过海香,我没有把握……想来贵宗应该也有些疑虑,就是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个准备?”
叶池怔了一怔,神色还算平静;“多谢大师提醒。也不瞒大师,岛上倒是已经寻到了一位调香大师,但那位制炼成功的可能性,也不超过两成。”
余慈点点头:“过海香制炼需要有神主法门加持,限制颇多,能有两成,也不错了,如果帮把手能再提高一些成功率,我也乐意去做,但我要说的,并非仅此而已。”
叶池显露出专注倾听的姿态。
“我要说的,是指这过海香不是治本之策,甚至连治标都未必算得上。如果你们只是这种打算,我是不以为然的。”
叶池静默片刻,方道:“师尊最艰难的,便是劫数。面对天劫,世上又哪有治本的手段?也许只有当年的无劫剑仙,才能真正无惧天劫……”
余慈打断她道:“曲无劫最后落得自囚一域,难有善终;近段时间,东华真君也是身殒家灭;如果你们总是把希望寄托到哪个人身上,不管是叶岛主也好,或者是那位半山剑仙也罢,最后的结果,难道会比曲、陆二人更好么?”
“……”
“我知道你们的想法,只要叶岛主在,半山岛的根基就不会倒;只要半山剑仙伤愈,那就是大宗门的气象,无人敢惹。对你们来说,这就是治本之策,对不对?”
余慈摇摇头:“所以你们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保得叶岛主无恙。这一点,确实只需要过海香,我虽不敢打包票,却也能尽力而为。但我听说,半山仙剑伤势要想痊愈,接下来至少还要十多年……
“所以就算叶岛主无恙,你们宗门的大小诸事,存亡生灭,还是压在她一人身上。叶岛主固然是第一等的剑修,毕竟修为境界受限,面对四海社,还有那些暂时没有露头的大敌,她能抵得住几个?能庇佑你们多久?”
叶池没有再说话。
“我还有句话,前些年,你们也是如此境况,怎么不见岛上风雨飘摇。”
“那是……”
“那是因为你们和罗刹教关系好,暗中结了盟……好吧,好吧,只是互不相犯!”
余慈见叶池脸上微微变色,便改了口,续道:“当年你们和罗刹教的默契总是有的吧,可一旦坏了交情,局面就完全不同。世事不正是如此么?要么成就像论剑轩那样的大门阀,要么合纵连横,加入洗玉盟那样的大组织,或许才能得保太平……”
说到这儿,他又想起什么,嘿地一声笑:“当今之世,天地大劫兴起,又哪有真正的太平可言?我也是妄言了……”
他越是这么说,叶池越能感觉到他的心意,微微颔首:“大师所说,皆是金玉良言,然而我宗孤悬海外,以前是图个清静,如今大劫一起,却是四面皆敌,欲争取盟友而不可得,这就不是当日所能预料的了。”
听叶池这般冷静分析,余慈就知道,半山岛不是没考虑过转变,其实若非如此,与罗刹教、海商会的“交易”又从何而来。
但半山岛周边,更多的还是希望他们永远孤立的对头。
这时候,余慈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想拿出他真正的主意。
可这时候,叶池的视线又转过来,直对他的眼睛:“话说至此,我也有一事不明,请大师为阿池解惑——大师自北荒起,在吴钩城、在此地,都是全心相助,令人感激。可世间最重的便是人情善缘,据我所知,宗门与大师少有交往,这一桩善缘,却是结在何处?”
“这个嘛……”
余慈虽是料到叶池早晚会问这一回,但以前准备好的理由,到了嘴边,忽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然后,他走神了。
他看着叶池清俊娴静的面容,心中想到的却是叶途因为这个妹妹,沮丧自卑,偷偷抹泪的模样,不由一笑。转瞬又想到天裂谷上,那往来缥缈的女仙,一剑贯空,云雾留痕,令他享用不尽……
可最终,所有的记忆都停顿在一个极微妙的细节上:那是他从叶缤掌心,取回鬼兽断角的一瞬间!
微妙的动作,微妙的感觉,还有微妙的回忆本身……
他咧嘴笑起来,就此找到一个极好极好的理由:
“仰慕吧。”
“嗯?”
“我是说……我一直非常仰慕叶岛主。”
一字一句地说完,看叶池罕有的愕然失措的模样,余慈反倒笑意全无,他仰首向天,夜空中分明一片清净,可他却似见到叶缤驭剑飞空留下的轨迹……那是她在天地间的留痕,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清晰。
倏乎二十载,已经完全不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