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乙阳剑起处,聚仙桥周边,剑气森森,如乱石密布,犬牙交错;又似空山竹海,簌簌有声,虹光之下,所隐藏的百余剑兵,都鼓荡剑气,演化出一路“蹈海分光剑阵”。
此剑阵剑气分化,几无穷尽,攻防均有移山倒海之威,那飞落的灰蒙暗光,被剑气一逼,现了形迹,左冲右突,却是进不得内圈,眼看着李闪和孙婕被聚仙桥虹光收摄,踪影不见。
一击不成,灰蒙暗光便想遁走,可彭索又哪会让它如愿,乙阳剑虚划一记,如海剑气中便似翻了一个大浪,将灰蒙暗光打落,半空就给绞碎干净。
反击得手,彭索脸上却没什么变化,灰蒙暗光崩散之时,他分明看到,那里显出一个丑陋而雄健的形象,虚实莫测。而且这还不算完,那灰蒙暗光打散,可虚空之中,阴冷寒意却还是留存下来,任剑气潮涌,前后相叠,也都压不过去。
他便知道,灰蒙暗光形虽不存,根本却还在,刚刚蹈海分光剑阵的反击,还是未竞全功。
“聚为实,散为虚,一灵存而百生灭。这是召劾神魔的法门……宗门派我来搜杀鬼厌,我也做过功课,那鬼厌的‘幽冥九藏秘术’里,可不见类似手段。”
彭索剑心明彻,知道那寒意非是由外而内的攻伐,而是勾动心底阴影角落,又有阴杀气机萌动,倒是天魔法门的路数,只不过勾动的不是寻常五蕴魔念,而是更直接的死意。
此寒意弥散,倒是哪里有生灵反应,往哪里去,他脚下聚仙桥,都有些遮拦不住。
但彭索夷然不惧,百年修行,剑胎成就绝世神锋,剑心亦是千锤百炼,生死之间走上千百回,何惧死哉!
至于藏在聚仙桥中的手下,他也不担心,他是剑阵中枢,只要自家本心不乱,外魔不侵,剑阵流转变化,就不会给任何人可趁之机。
他双眸神光在半空流转,寻觅死意发端,忽又一声叱喝,便如半空中打了个霹雳,剑气雷音,横溢大江。
一直流动无休的寒意,也被冲得一滞,便趁这个空当,大江之上,虹光大放聚仙桥飞架天外,只余虹影残像,其本体已莫知其所终。任此地寒意森森,也没了作用。
数百里外,鬼厌“唔”了一声,飞遁的身形倏地止定,稍一犹豫,想向后飞,可已经是晚了一步,天外虹光垂落,如搭拱桥,桥上一人,束冠披甲,双眸金光电射,锁定了他的身形。
聚仙桥竟然是在顷刻之间,跨越了数百里的距离,直接飞降眼前。这其间,彭索那一对追本溯源的利眼,无疑起了大作用。
虹桥飞降,七彩光华之中,已有澎湃剑气如海啸一般,当头压下,这一过程中,彭索没有任何搭话确认的意思,直接发动剑阵,要将鬼厌陷入阵中,或者干脆打杀。
亏彭索也算是论剑轩的高手,这倚多为胜的手段,使来却这么流畅,大大出乎鬼厌和余慈的意料。
低吼声中,鬼厌身形连闪,想要遁走,可剑压封绝周边数十里,不管他怎么飞动,最终都被如潮剑气逼回。
彭索在虹桥之下,俯视鬼厌,冷笑不语。
对鬼厌这等臭名昭著的邪魔,要的就是速战速决,不给其任何喘息之机。眼下蹈海分光剑阵已经全面激发,以雷霆万钧之势,形成了对鬼厌的全面压制。鬼厌也是修成了步虚法域之辈,可在蹈海分光剑阵如大海倒卷的剑域之前,已给挤迫得没了空间。
万千剑气流转变化,封绝区域,错乱六识,压迫心神,鬼厌之流,在剑阵中就成了聋子和瞎子,十成实力,发挥个五六成就算了不起。
实际来看,这家伙最多能使出三分力气!
念头转过,剑气狂潮连续内聚开绽,如此转化十三回,每一转压力都抬高一成,十三转已过,蹈海分光剑阵之威,赫然暴增一倍,方圆百里范围之内,都响彻剑潮翻转扑击的“呜呜”啸音,那鬼厌更是给深埋进去,连个影子都不见。
彭索眸光刺入最狂暴的中心点,乙阳剑遥指,蹈海分光剑阵之威,就在于一浪高过一浪的连续冲击。他在虹桥之上,看似什么都没做,其实就是等着这样一个机会,窥准鬼厌致致命的破绽,引导后方“大潮”,一击而定。
“去吧!”
乙阳剑上放出夺目光华,最终凝化为一道光束,投入剑潮之中,已经积蓄多时的后方大潮,便在激啸声中,排空而进,当头轰下。
剑阵的聚力点上,鬼厌发出一声长嚎,身外幽碧火焰炸开万点火星,却又被强压回去,连带着整个身形都被剑压挤迫,扭曲到不成模样,这丑陋的情形只持续了刹那光景,鬼厌肉身便轰声燃烧,化为一蓬飞灰。
彭索见鬼厌下场,也还满意:“总算对水剑生有个交待。”
水剑生此人,修为水准也还平平,但因其交游广阔,却是聚仙桥上最具影响力的知客之一,他的儿媳被鬼厌虐杀,打掉的还是聚仙桥、论剑轩的颜面,彭索受命行事,定然要有所回应的。
虹桥上自有留存蜃影的符阵,彭索确认己毕,便准备下令收了剑阵,一并回返。至于那两个俘虏,如今倒是没用了,回头问了两句,随便处置了罢。
乙阳剑欲待归鞘,彭索眼皮却是突地一跳,久经淬炼的剑心提起警兆,他当即一声厉喝,已经徐徐收回的蹈海分光剑阵,重又鼓荡。
他治下极严,手下剑兵与他心神相系,任何命令都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就算是此时已是盛极而衰的阶段,万千剑气仍然能够再鼓余力,平地生就剑潮漩流。
然而这一回,漩流中央,却是莫名张开了一个“空洞”,滔滔剑气转眼被空洞吸入,连个回响儿也无。
那边气机密集动荡,转眼生就成一层火烟,火烟之后,有一物隐隐现形,落在彭索眼中,便是他早做过功课,也不由愕然。
那是个一人来高的广口大瓶,遍体妖诡花纹,单只瓶耳,却是雕画成鬼脸形状,由于结构巧妙,看上去那瓶口,倒似成了鬼脸的嘴巴,其上血迹斑然,似是刚刚噬了生人,狰狞可怖。
“魔功变化,果然不循常理。”
彭索轻喟一声,想到前面做的功课,又暗自思忖:观此瓶模样,倒像是幽冥九藏秘术中,“吞海瓶”那一变,只是整个身子都变成这样,与其说是诡异,还不如说是滑稽。
可彭索没有半点儿喜意,他看着鬼厌被剑阵巨压碾碎,焚化成灰,可转眼间,此人就以这等妖异形象现世,已证明他前面失了手。
蹈海分光剑阵依旧运转不停,剑潮冲击无休无止,却总在广口大瓶附近失了冲力,并被瓶口吸纳进去,那一片区域,气机纷乱,已不是剑阵所能控制。
他锐眼生芒,盯着吞海妖瓶,寻找其破绽。
鬼厌神魂深处,余慈恨不能伸手抹一把冷汗。
化为吞海瓶,确实是鬼厌的手段,但在今夜之前,势必难能。
就在今夜,稍前一段时间,余慈在另一处江水之中,为鬼厌重塑形神,其基本材质,非同凡响,乃是三方虚空元气,凝聚成形。某种意义上说,此时的鬼厌已经不算是正常人类,对其所修炼的幽冥九藏秘术而言,也是有益无害。
幽冥九藏秘术门是魔门少见的炼体之法,肉胎阳神浑融为一,修炼此法,将永远失去阳神出窍的可能,但练到极处,以九种虚实神通变化为本,肉身变化却是随心所欲,模仿阳神所谓“聚则成形,散则化气”之能,也未尝不可。
只是鬼厌修炼到步虚上阶后,蹉跎年岁,多年不得寸进,九藏秘术的三大类、九种虚实神通变化,他只得四种,分别是形藏变里的中轮火、吞海瓶;神藏变里的冥合雾、五伤气,而且还达不“神通”的程度。
其他如形藏变里的虚空藏、神藏变中的化神光,都未掌握,至于最高层次的天魔变,更是边儿都没沾上。
这里有修为的问题,也有心法的问题,更多还是鬼厌自己的问题。
不过,待形神重塑之后,至少“变化”一道,余慈已经“帮”他扫清了物象上的障碍。
至于变化的心法,那本不是余慈擅长的领域,他还没把幽冥九藏秘术的法门过一遍呢,在他想来,以后有大把的时间去试验,不必急于一时。
然而他还是小觑了聚仙桥所布的剑阵,在彭索的驾驭下,滔天剑气攻伐如雷霆,摧枯拉朽一般将鬼厌碾成了渣子,藏在神魂深处的念头,甚至都来不及切换,就是切换了,那一瞬间余慈能做得也很有限。
还好,三方元气的质料不同凡响,余慈也有全套的鬼厌形神烙印,在其形神破灭的刹那,又重新组合,那一瞬间,余慈的意识与鬼厌接通,但又不是全盘代替,只若灵光悬照,“照亮”了生死之间,其所未知之秘景。
鬼厌的原生意识也算福至心灵,倏然明确了他应该做的事情——蹈海分光剑阵之下,他本来形态不可能存活,唯有死中求变,用出“吞海瓶”这一变,以其吞噬一切有形之物的法力,干扰剑阵运转。
他变得很成功、很彻底,直接就身化吞海妖瓶,法力更是精进,吞纳剑气、吞吃气机,吞了个不亦乐乎。
只是吞噬法力再强,其吞吐之力总有上限,而蹈海分光剑阵集百名剑兵之力,循环往复,无有穷尽,他只护得一时平安,彭索便已回神,在虹桥上冷笑一声:
“疾!”
剑阵运化骤然加速,顷刻之间,就迅猛了五成有多,且还在不断提升。受此影响,吞海妖瓶便是嗡嗡连响,并开始东摆西晃,显然其承受力已到了极限。
彭索也再次持剑,准备行雷霆一击,灭其魔身。
若换了以前,鬼厌到这节点上,自会有其他变化,效用如何,且另说。但如今他神魂深处,有余慈念头悬照,内外衔接,彼此贯通,又有主次,所以他就将此关键选择踢到这边来。
这不是他刻意的作为,而是冥冥之中,灵光驱使而成。
说到底,鬼厌已失元神真性,代之而起的就是余慈分化出来的念头,前面余慈刻意收敛、又或其惯常习性可以应付时,还不明显,可到要命的时候,定然要如此这般,方循法理。
故而,一个问题就摆在余慈眼前:吞海瓶一变后,又该怎么办?
余慈的回应也最是直接:变下去!
形藏三变自成体系,中轮火既是攻伐之术,又是炼体之方;吞海瓶则在此基础上,初涉神通变化;虚空藏则是形藏变的大成之法。
既曰虚空藏,顾名思义,实是与虚空神通有关。这是一种能够炼出虚空的法门,在修行界也是很罕见的。当然,这里所谓的“虚空”,只是在九藏魔身之中,无中生有,有中还无,炼出一个小小空间,还远远不是“自辟虚空”的成就。
在余慈这等精于虚空神通者看来,如此“虚空”,实在没什么可言道之处,倒是里面炼化异质,转运气机的法门,有点儿意思。
可像他这般,在还丹境界就掌握虚空神通,自辟虚空的怪物,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又有几个?鬼厌生前,可没有余慈那份儿机缘,也就被死死拦在关碍之前,难有进境,可如今,换了真性,情况就全然不同。
吞海瓶的心法运转到极处,只是稍稍一震,便轻而易举地冲开一条新路。
说是冲开,其实“前方”分明就悬着指路明灯,种种玄妙,为他一一分说。
余慈是不通晓虚空藏的法门,可这一点儿能够由鬼厌的原生意识补上;鬼厌不能明了虚空神通,但余慈自有充分解悟。如此,余慈隐于内而操权柄,鬼厌显于外而为佐使,主次互补,阴阳妙化,两边的意识冥冥中就合为一处。
内外合而玄机成。
就鬼厌而言,事涉虚空神通,心神如何投放、气机如何运化、虚空如何养就,条条陈列,清晰明白,且是感悟生动,绝无生涩之处。
刹那间,吞海瓶之内,便有一小小虚空成就,虽只是拳头大小,却有无尽之藏,运化精微,莫测其深。
形藏变之神通法门,一下子修到完满之境。
完满之力既生,中轮火、吞海瓶、虚空藏三法归一,周身气机根根跳荡,更与外界天地所涉元气遥相呼应,步虚法域当即扩张,其有大有鼎沸之势,如此成就冲击之力,变到绝关仍不算完,轰隆一声响,形神实质化消,似乎散为无数微粒,颗颗牵引元气,成烟化雾,氤氲缭绕。
这是神藏变中的冥合雾,可在以前鬼厌使出来的时候,最多是拿烟吐雾,哪有这般形神化尽,烟气氤氲的精到?
此时此刻,蹈海分光剑阵与鬼厌气机相接处,已经彻底乱了套,冥合雾既成,鬼厌形神实质散化烟气,便是被绞碎了,随便一拼合,也就无妨。况且所谓“冥合”,暗合是也,其特殊法力,就是混淆气机、模仿质性,无声无息渗透进去,突然发难,令“坚城”溃于内。
剑气动荡愈甚,其间烟雾质性越是难以辨识,有些剑兵操控剑诀时,已经产生了幻觉,分不清哪个是自家剑气,哪个是鬼厌所化妖雾。
“咄!”
彭索见势不对,一声断喝,便待亲自出手,绞杀鬼厌。然而此时,鬼厌气机冲击之力未绝,转瞬又是一变,那些形神微粒也都散尽,似乎化入天地之中,与元气同一,其实专聚五阴五毒五伤之力,透肌销骨,最是阴损,这是五伤气。
如此阴损之力弥漫剑阵之中,来无影去无踪,便是以彭索之能,都要用心提防,不过这力量只是一闪,便重新归入变化的大势中。
此时形藏、神藏六变中,有五变已成,鬼厌便是尽失真性,其识神见知也能明白,他遇到了一个千回百劫也难得的大机缘。他再也按捺不住,九藏魔身纵使化烟成气,仍然百窍响应,齐震共鸣,化合成缥缈魔音,升天入地,无所不至。
这已不是幽冥九藏秘术本身的变化,而是魔功修炼到一定境界,外化的表征。
彭索在虹桥上闻听此音,未尽其意,与他心神相系的乙阳剑已铮声鸣响,向他发出警讯。
几乎与之同时,大约在四百里外,有强横旺盛的气息冲霄而起,如火光烟柱,灼然逼人,本来这已经超出正常的感应范围,却因其强横,使得彭索这边也清晰可见。
这一道气息像是点燃的炮仗引线,第一声爆鸣之后,震荡就再也不能停止。
仅隔半息时间,东方更远的位置,有矫然光华,如龙似蛟,甚至是冲破了晨曦,在朝霞中升举飞腾。
这一个,彭索倒是有了点儿概念:“黑蛟真人?此长生大妖向来安居卢江水脉之中,少有动作,怎地突然跳出来?”
念头未止,东北方向,五色光华分列,如孔雀展屏,华丽多彩,比之聚仙桥的虹光亦不稍差。
彭索迟疑了下,方做出判断:玄昊上师?此人一门心思与东华宫作对,来回奔忙,也会来此吗?
连续三个反应,以彭索之见,全都是真人级数,方圆千里之内,有这些大人物在,固然能算巧合,可这齐整反应,绝不是巧合能够解释的。
他紧握乙阳剑,双眸神光刺在混乱的剑阵中央,如今那里烟气都已不见,如归空无,可彭索确信,鬼厌还在,因为那里正是缥缈魔音之发端。
莫不是……
一念未止,魔音相应变化,彭索一个恍惚,耳畔似有刀剑交鸣之音,听闻此音,他本能地热血涌动,不自觉握紧了剑柄。
不过,幻相如真,终究还是幻相,他很快警醒,可在此时,脚下虹桥之中,已是骚然,怪声频出,里面还掺有那个女俘虏的尖叫。
彭索驾驭虹桥,与其中剑兵心神相系,如何不知里面的混乱?顷刻之间,已有两名剑兵尸横就地,杀人者却不是里面任何一个俘虏,而是来自于剑兵中间。
狂躁、纷乱、欲望、恐惧,种种的负面情绪,莫名而生,突然爆发,化为阴魔,侵入神智,使剑兵几难自控,稍有一个诱因,就喷发出去,酿成惨祸。
六欲染化,内乱自生——果然是六欲魔音!
彭索的眼神首次失了灵动犀利,变得有些茫然:这……这可是六欲天魔将出之兆!
六欲魔音发源地,鬼厌正进入一个特殊而玄妙的状态。
世事多讽刺,在他真性失去之际,本是“今生无望”的大机缘来到了。
他在步虚上阶蹉跎多年,未有寸进,说到底,是他自己不争气,沉沦六欲,以至迷了本心,他也只差本心萌发的超拔之心而已。
由本心中,收得超拔之心,如高台垒土,逐级而上;又似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一条路,由鬼厌自己扼杀,剩下就只有“他化”一途,即夺他人之超拔根本,嫁接本心之上,这一路又太险,稍有不慎,就是被反噬的下场。他没有那个胆气,也没有那个能力。
而如今,他终于不用再纠结了。
鬼厌的九藏魔身在燃烧,这火不是凡火,是焚神消元之火,是他内气罡煞修炼到顶峰,进无可进,内燃成火。此火已到火势之极,若无今晨之变,说不定哪一日,这火便会遍烧全身,焚化形神,百年功行,毁于一旦。
他的百年功行,其实就是一场燎原大火,四处蔓延,声势惊人,却没有目标,势头再猛,也烧不到点子上,况且由火得火,永远不会是其他什么东西,只会禁锢于原有的层次,直到化为灰烬。
这火转眼“攀”到了余慈的念头上,火力惊人,似乎转瞬之间,就能将念头焚化成烟。
但余慈知道,此火是无碍的,只要他确属真金,位于超拔之境界。
所谓他化之法,其实就是在自身前路不通的前提下,将他人已然成就的超拔之心导引进来,相当于引进一个成熟的模具——比如丹炉,以之收容燎原之火,辅以种种法门,使火非火,转化成更高层次之物。自此破除大限,超凡拔俗。
眼下,余慈的念头入主,论真实修为,他比鬼厌要低,但论道基、论心志,强出鬼厌何止十倍?当年与陆素华一战,由玉神洞灵篆印催化玄武真意,亦曾登入真人境界,曾经沧海难为水,此亦是哉。
当二者意识内外贯通,玄机化生,余慈念头操其权柄,登高一呼,鬼厌的原生意念全无抗拒之力,群起响应,挟九藏魔身质变、气机鼎沸之势,历经中轮火、吞海瓶、虚空藏、冥合雾、五伤气之五变,犹如水之就下,又如火焰飞腾,一气冲关,要破去锁锢百年的关隘枷锁。
但凭借鬼厌原有之力,势头再猛,也奈何不得已堆垒数百年的关隘,不过这一刻,在关隘之上,还有余慈的念头在。
鬼厌神魂深处,余慈意念横贯:“上来!”
霎时间关隘摇动,冲击之力透过,初时还如丝缕穿梭,可转瞬之间,关隘已是根本动摇,焚神消元之火直烧透了九重关,积蓄数百年之力,一发而不可收拾,倏乎间已彻底从鬼厌九藏魔身中抽离,烧向天外。
失去了致命威胁,鬼厌周身百窍,欢欣跳跃,吞吐元气,合成魔音,愈发地百转千回,缥缈无定。
最核心处,余慈念头亦是出奇地活泼,在魔音中摇动,有绝大快意,如游仙境、如降甘霖、如斩仇顽,又如天女飞花舞于眼前、如玉液浇身降入玄关,种种异象,不一而足。
这些感受,可以说是虚妄,只因它们都是幻景,非是真实存在;但也可以说是事实,概因其都是源自于周边各类生灵心中最根深蒂固的念想。
鬼厌百窍合鸣,生就缥缈魔音,此时正一波波向外扩散,初时数十里、继而百里、千里,所过之处,一切生灵,都受魔扰,心志不坚者,六欲纷呈,喷涌而出,被魔音捕获,心绪一时错乱不堪,难以自主。
余慈念头居中,似乎又看到了久违的照神图,天地山河,生灵百态,尽入其中,只不过拼接起来的,都是诸生灵的心神念想,如幻如梦。
如此情状,其实更像是承启天初成之际,也类同天魔殿建构之时。其主要“材质”,无疑就是六欲浊流。
魔门修士,自步虚进入真人境界,便号称“六欲天魔”,“六欲”者,掌控六欲是也,唯有超然于其上,方能有彻底“掌控”之力。
如今余慈还在其中沉浮,未得超然,便证明他和鬼厌,还没有真正地成就六欲天魔,目前他必须要先打破长生关,渡过那必将到来的天劫。
第一关,就是魔劫!
彭索站在聚仙桥上,沉吟未决,忽地心中微动,转眼去看,有一人迎着霞光,高蹈空中,迈步走来,与他距离本有数十里,却是三两步就到了眼前。
此人一身布衣,腰间扎束草强,衣饰极为随意,然而肌肤如大理石一般,光滑而隐透光泽,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双眉浓黑乌亮,与眼平行,眉心连起,笔直一线,几乎没有半点儿角度和弧度,给人感觉颇是怪异。
两人目光一对,来人便朗声而笑,与彭索招呼一声,道:“六欲天魔出世,第一关就是魔劫。过不去一切休提,但若过得去,缥缈魔音所过之处,一切被魔音染化的生灵,都将为其眷属,任他驱役玩弄,流毒无穷。到那时,就算是论剑轩,也要杀个手软吧。”
“你是……盛桐?”
彭索认出来人,语气却颇是微妙。盛桐此人,在南国极有名气,是极少数以散修之身,进入真人境界的大高手,据说他得到上古地仙真传,自具度劫秘法,是散修真人里,最有希望再进一步的数人之一。
只不过,这人性情执拗古怪,对一切大宗强权,都看不顺眼,经常与那些宗门发生冲突,论剑轩家大业大,也与他有过龃龉,虽还不到仇恨的地步,却肯定没有好感。
但彭索也要承认,盛桐一下子点到了要害上。
魔门修士横行无忌、为非作歹的不少,但无论是哪个,真到冲击长生关碍,成就六欲天魔之时,大都还是回到北方,魔门势力最强盛之地。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原因,就是六欲天魔成就之时,大肆染化天魔眷属,往往会惹来众怒,受到当地势力合围痛击,降低其渡劫成算。
一来二去,这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为那个层次的修士所共知。
正因为如此,突然碰到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就是彭索这样干脆利落的人物,一时也有些迷糊了。
缥缈魔音升天入地,扩及千里,范围极广。南国人口密度较高,这片区域内,少说也有十来万人,还都是抵抗力最差的凡俗之辈。这些人成了天魔眷属,也不至于对论剑轩造成威胁,可这些天魔眷属,都是邪魔种子,一旦抽枝发芽,传播魔念邪欲,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弄出一个小“魔国”出来。
但要是处理吧,寻常消魔祛邪之法,绵延日久,极易出现疏漏,效果极差,要想永绝后患,定然还是盛桐所说的一个“杀”字。
手软不手软的,彭索不知道,可他却没忘,这十余万人中,还包括虹桥之内,百余剑兵。
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到那般田地!
他终究是个有决断的,当下也不管其他,对盛桐道:“盛道友可否助我一臂之力,在魔崽子酿成大祸之前,斩杀此獠?”
他问得突兀,却又在情理之中,盛桐闻言哈哈大笑:“本人向来没有看热闹的习惯,既然来了,自然有些想法……诛除此人后,一应所得归我!”
彭索毫不迟疑:“可!”
盛桐叫一声“痛快”,已从袖中取出一柄尺长的小锤,正待动手,空中却有一声长吟划空而来:“且慢,算我一份儿,此人魔灵我要了。”
千里之外的黑蛟真人终于赶来,那如龙似蛟的光华在半空一卷,就化为一个黑袍丑汉,唇边獠牙外露,眉心一道黑线直贯额头发际,双眼却是罕见的金色,内有冰裂之纹。他一过来,周围就是水气大盛,隐有潮水之音。
彭索还没说话,盛桐连在一起的眉毛,就又打了个结:“黑蛟,你来凑什么热闹?”
“一字眉你也来了啊。”
黑蛟对盛桐更不客气,咧开血盆大口,直接叫了外号:“老蛟别的不管,唯有在‘吃’字上,多多用心。六欲天魔之魔灵,正是可口的吃食,我拿来下酒,你有意见?”
盛桐嘿地一声笑,他自然知道黑蛟真人的根底。这位其实是卢江之中,一条土生土长的蛟龙,因缘巧合,开启灵智,修行数千年,终得长生。盛桐听说,此蛟修炼的法门,是一种“噬灵”之法,越是吞噬强大的元灵之属,越能求得精进,此来目的倒也明确。
只是他又怎么能让?他近来炼制的一件要紧的度劫法器,已到了最关键的地步,若能以六欲天魔为祭品,定可大增成算,事关渡劫之事,便是天王老子到了,也没的商量。
两人视线都是不善,也在此时,东北方向,五色华光落下,现出玄昊上师的身形,他先往彭索那边瞥了一眼,再看这边情况,便知端倪:“两位且住,魔劫当前,自家人不要伤了和气。”
玄昊上师倒是先站住了立场:“击杀六欲天魔,不使为患,当是大积功德之举,一切以此事为优先,至于事后分配,本人不才,愿做个中人,不管得了何物,不取一毫,但使公正,由两位分润可好?”
盛桐和黑蛟自然都不乐意,要居中调停的话,玄昊上师的地位,还是差了一点儿。
正要继续争拧的时候,半空中猛打一个霹雳,这是真的雷霆之音,运化阴阳之气,天威凛凛,可就是这样,那缥缈魔音仍是压之不下,缭绕耳畔心尖。
在场的都是见多识广之辈,当下都是怔了:“魔生而雷降,这……魔劫过了?”
“不可能,哪有这么快?”
“内外魔劫诸关,都是纸糊的吗?”
不管他们怎么去想,此时此刻,天际霞光已然被阴云遮去,代之以电光长蛇,穿行云间。隆隆雷声之下,缥缈魔音则是千折百回,像是千百妖魔汇聚,尖笑群嘲,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