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唱声里,那人影始终虚缈不实,却是迎风而长,待歌声住,已然体如常人,只是其身外始终笼着一层雾霭,流动间也错乱了人们的视线和感知,无法探知其真实面目。
至于封闭虚空的剑阵,更是受此雾气干扰,怎么也无法锁定目标,导致“逆五行旗门灵幡”效用无法发挥。
李伯才想直接将其圈摄进阵,以先发制人、或者说是吃独食的打算,就此破灭。
他挑了挑眉毛,用笑脸压下心绪,回头对绿波低声道:“你要等的,就是此人?”
绿波正看着莲花化生的场面出神,闻言回眸一笑:“是啊,不过伯才哥哥明鉴,我可没想到,有人说她要出来,她就真的出来了!”
干得漂亮!
听绿波一句话,就把莲中人的气势摧折,李伯才心中大悦。
这位故人,当年就是个活泼的性子,又亲切可人,比她那个高傲的大师姐,还有让人崩溃的三妹,可要招人喜欢太多了。只是后来因受了挫折,多年闭关,看起来深沉了一些,但真有需要的时候,嘴巴的犀利程度,也要比当年更胜数筹。
娘的,这样的妞儿,当年怎么就栽到了卢二手里?
这一点儿念头,转眼就给斩灭,李伯才顺口就接了上去:“照你这么说,这位还真是很好脾气哈!”
两人一唱一和,用的虽然都是直白的讽刺,但正是这种浅近直白,才是对此类开场便玄虚莫测,又有极强感染力的对手最有用的办法。至少先给自己做好一层心理防护,免得陷入对方节奏中,仍不自知。
当然,让李伯才的臭嘴一转,凭空就多了些市井味儿,很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也亏了三千剑修此时都被李伯才剑意贯穿,杂念不生,而五大接引又是见惯了这一位的不靠谱的,这才没让他把自家的气势一并打落。
此外,两人说话是一个层面,而在神魂层次,有更多的信息往来传递,有些已经不是语言所能尽述,却是将面对当前局面的默契一发地建立起来。
李伯才知道绿波到此,虽然有给论剑轩上眼药的嫌疑,但目前情况下,更多的只是对莲花化生之人感兴趣;绿波也知道李伯才用志不分,只是关注陆素华背后若隐若现的势力。此时此刻,双方确实是站在了一条线上,有了共同的目标。
那么……
正要有所动作,体外忽有异感。
移山云舟体积巨大,乘客分布在船体各个部分,能够看到黑莲绽放一幕的,终究只是少数,但这一刻,船上的每一个人,都似在鼻端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馨香。
这里面有相当一部分人,平常是对气味都不怎么敏感的,更别说现在大劫刚过,惊魂甫定,五感六识都麻木了,更没心思去品鉴什么香气。
可这缕馨香,却是有引人心神之效,不管人们之前在做什么、想什么,当香至鼻窍,在其中微一流转,便是莫名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而一加注意,便察觉出嗅得此香的种种好处。
心神得以安抚、情绪得以平顺、气机得以稳定,便是心中块垒烦忧都似消去了一些,一时间整个船上,绝大部分人心中竟然聚起了同一个念头:
危险过去了!
感觉和现实掺揉在一起,是最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一时吸气吁气之声不绝,有些心志较弱者,干脆就坐倒在甲板上,只觉得劫后余生,全身的力气都消耗干净,一时半会儿都提不起劲儿来。
顷刻之间,四十里云舟,数万修士,声息都沉下去三五个档次,若不是四方劫云红光透天,简直连最后一点儿忧虑都能忘却。
“什么邪魔外道!”
李伯才话是这么说,可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发硬了,香气无远弗届,至少在移山云舟范围,人人都有感知,包括旗剑天罗剑阵中的三千剑修,都要受其影响。
他以剑意与三千剑修贯通,对众人的五感六识亦有所见,此时虽有他剑意镇压,百邪辟易,可那种直接勾连神魂,摇动心防诡异香气,就等于让他一人承担。
香气本身的量无所谓,可勾动起来的神魂压力,三千人之力共一身,就算是李伯才再强,一时也觉得有些吃力。
搞错了吧,我又不是旁边蕊珠宫的小娘子,这种防御不是我擅长的啊!
李伯才从来都不乐意给别人充当搭台子唱戏的背景,配合意识差到无以复加,看这位故弄玄虚,自然老大不乐意,就想给她来一记狠的。
可莲生人现,偈词唱起的这么些节点上,他竟然一直找不到出手的机会,勉强来了一次,还小丢了回人,他能够感觉到,如果再强行出手,在剑仙手段使不出来,只能借剑阵发力的前提下,只会是往此人脸上抹粉,让自己再丢一次人罢了。
但若强行提至巅峰境界,在天地大劫,自家又身受重创的情况下,压力实在太大。
他和陈龙川那样的老派人物不同,在他看来,陈龙川之类,求的是一道横绝天地,独立不改的剑心意念,虽是纯之又纯,但往往会因为太过独立,心性稍有不稳,就难以驾驭,失之偏激。
他想的要更多一些。有时也会因为强敌在前,心潮澎湃,冲过去战个痛快,但怎么也要自家状态全满,且有几分胜算才好。
至于脑子发热,对一些明明可以转圜之事,也要强顶硬上,更是为智者……不,就是正常人也不能这么干吧。
不过,眼前这位,当真让他不爽!
他与绿波再对视一眼,移山云舟上空,陡然大风吹卷,雪雾弥漫。
风雪也不过是外在的表象,真正作用于人的,实是其中冻彻万物的寒意,一切有形无形之物,其流动分化,都遭到寒意浸染。
自然,也包括那诡异的香气。
了无头续的香气运化,受寒意限制,登时便有脉络显化,在两人的感知里,那就像是一面舒张开的叶片,覆盖整个移山云舟,叶脉丝缕,根根如在眼前。
“牛啊!”
李伯才叫了一声,腰背再度挺直。
莲中人香法玄妙,但绿波的手段更了不起。
这种在虚无缥缈中,锁定对方真意所在,迫其现迹的手法,着实不愧是太玄一脉,封禁之术,宇内独步。
李伯才赞声之后,哈哈一笑,头顶长幡卷动,由阵势运化出一缕奇绝之剑意,不斩那些纷繁之变,而直取根茎所在。
剑意有锋刃,至废墟之上,从那人影当中斩过。所触者……
一片虚无。
刹那间,莲中人影化为纯粹的雾气,弥散四方;其下黑莲更重化为浑浊之乌光,砰声粉碎,如飞虫星散。
待狂风暴雪吹卷而起,一切异状,便都掩埋,便似是发了一场幻梦。
之前掌控的所谓“脉络”,竟然是误导的手段!
李伯才和绿波的心神同时震荡,这种涉及气机牵引、心神交锋的对战,什么心如止水都是虚的,敌我彼此作用之下,有哪个能心中波纹不兴,始终如一?
但他们都是当世人杰,其中李伯才更是世间最顶级的存在,一击失手,从错误中便察知了许多信息,多方对照,感应方向顺势变化,一发地都看向船体左舷之外,同时有一些明悟在心头闪亮。
是了,船上不过是一面舒展的叶片,那么,莲花又怎么在此间?
心意同时投入虚空,依着之前的脉络,只见得滔滔云海之上,突有奇妙的光影显化,色泽不同,有火、金、青、赤、白、黄等,各色光明通透,光色绝不互掺,自成荷叶之形,舒展四方,每一片都覆盖几十上百里不等,将云海之上,渲染成多彩绚丽之界。
移山云舟,正是被其中“青叶”所覆,此时船体之上,便显出青光迷蒙,绕体如雾,如在仙境。
至于下方劫云,虽然赤浊火光并生,翻腾起浪,却无论如何,都逾不过任何一张“叶片”的高度。
此情此景,令人眩目。
但无论是李伯才,还是绿波,感应到的,都是另一个层面的东西,就在他们观看这六叶并举的奇景时,神魂之中,突然就是什么东西流失出去,如坠深渊,念生念落,已难挽救。
李伯才一拍额头,叫了声“上当”。
话音未落,便在层层荷叶的拥簇之下,一朵较之前所见,要大出不知多少倍的黑莲,徐徐绽放,放射出霞光万道,倒显得中间深沉幽暗,却自蕴着澎湃之伟力,随时都可能被诱发出来。
“原来如此,中招了啊!”绿波也是慨叹。
两朵黑莲,一小一大,一先一后,其实都不是实质。
第一朵黑莲,不是生在废墟上,而是随他们心意,生在他们眼前;
第二朵黑莲,同样不是生在劫云中,而是生在所有为其玄妙所摄的人们心间。
听来玄虚,其实就是他们二人、并聚仙桥山三千剑修、及移山云舟上数万修士,都被那香气幻法所迷,勾了些魂力过去,又在特殊法门的驱使下,化为这神通幻象,回来与他们为难。
第一朵黑莲,是捕捉到他们对“目标”的必得之心,诱他们施展法力,得到了起始资本,随时展开香气幻法,迷惑了船上所有人,借此更生新力,终成规模。
便如同武学之中的借力打力,只不眼前这招的层次太过虚缈,难以目见罢了。
如此真真幻幻、虚虚实实,心内心外难有藩篱区分的神通,使得他们同时想起一个人来。
李伯才眉头连挑:貌似不小心,又招惹了一个麻烦?
劫火云海之上,黑莲并六色莲叶,横跨百里区域,对天地元气的影响,更是远及千里,不提其声势之盛,单论其中气机运化之玄妙,就足令人为之眩目。
分明是用了借力之法,又营造出气魄宏大神通,偏偏损耗之微小,与其后力相比,几可忽略不计,已将“生生不息”之妙,运用到了极致。
至于在劫云之上,却与天地大劫“和平共存”,几乎未受其冲击的手段,更是让边缘地带的宝蕴,看得目不转睛。
结合着《过去庄严劫经》的经义阐释,再实地观测,以前一些纯粹想当然的东西,都有了参照,一时极为欢喜。
不过看了一会,她觉得太过入迷,就强自移开眼睛——相较于解析天劫神通,还是眼前最重要的目标,偏偏身边同伴的态度,让人相当恼火。
回头就见余慈盘膝坐在云海之上,任周边火焰翻腾,电光如蛇,轰击三方元气外壳,也还是自顾自地在那儿伸手比划。
如今大约已经弹了十几首曲子了吧!
“你究竟在做什么啊?”
宝蕴像鱼一样游到余慈身边,相较于余慈,她要更自在一些,其姹女阴魔本质,还有这些年来的修炼、钻研,使她在天地大劫之下,如鱼得水,就是这销铁融金的高温火云,对她来说,也如温汤一般,徜徉其间,倒是比平常还要舒服许多。
至于余慈,有三方元气包裹,短时间隔绝天劫攻伐,倒也不难。
所以,当远离了移山云舟之后,他们都很快从小五“肚子”里出来,毕竟宝蕴一身法力,都与天劫勾连,贸然进入,后果难测;而余慈现在施展的手段,似乎中间隔一层的话,效果也不太好。
其实,余慈已经对她解释过一次,是要从天地法则体系中,做一点儿事出来。
可宝蕴即便是天地法则意志的某种外化,天生就能应用一些神通,但对其中道理,还是缺乏全面的认知,毕竟她与天地大劫的“混乱”局面更亲近一些。
而且,这么长时间没见效果,宝蕴对他在虚空中比比划划,着实是看得够了。
“喂,陆素华已经在两千里开外了,而且越来越适应环境,再这么下去,就要跟丢了。”
余慈没有回应,还是在那儿动手指,宝蕴按着火气等了快半刻钟,终于恼道:
“说话!”
话音方落,余慈手指似乎是勾到了某一根无形之弦,忽然凝定,只有指尖微微抖颤,似乎是按弦听其余音。
宝蕴不是不知轻重之辈,登时噤声,也细细去看余慈指尖动作,想从中看出点儿奥妙来,只可惜,她的眼力还是不怎么足够。
就算是按照余慈的指点,抓到了一些相应的天地法则片断,也看不出个究竟。
但她却明白,能从天劫肆虐、法则乱离的周边虚空中,归拢起这些“东西”,显然已经是有了初步的成果。
余慈心里也颇感欣慰,这证明他对天地法则体系的认识,更深入了一层。
在他原本的认知里,天地法则体系,就是多张层次繁复,自上而下,疏密不等的大网组成。在天地大劫到来之际,这个由多张大网构建的体系,已经轰然破碎,与正常情况相比,已是千疮百孔。
不过有两个区域,仍相对完整。
第一就是最上层,原本空疏的区域,受到的影响也最少;另一个就是最下层,那些属于万物基本结构、生灵最本能需求的地方,天地大劫一者无力、一者也没有必要触及这两个区域。
而这两区域之间,其联系相当密切、甚至于非常直接的联系。
在以前,这种联系固然存在,可没有这么清晰。
这让余慈进一步明白了一个事理:
如果为天地法则体系找个便于理解的参照,那么,人体经络体系,或是最合适的。
“经脉为里,支而横者为络。”
最上层法则可曰“经”,可以视为体系中的主干,承担着最主要的功能,从上到下一切天地法则的衍生,都从此中来;
其余各级,都可曰“络”,都是从主干里分出来的岔路,承担着辅助功能。
有所区别的是,天地法则体系的干、支之分,要比人体更彻底。
最高层法则一贯而下,触及到万物生死存灭的每个角落、各个阶段,只不过越往下,它藏得越深,表现得越繁琐、或复杂,更多的是隐藏在穿织交错的大网中,只有在最极端的情况,才有一鳞半爪显现。
又什么情况,会比天地大劫更极端的?
这就是“度劫”的本质。
正常状态下,修士的修行是这么个路数:
通过修炼,将低层次的繁复法则断开一部分,抛弃一些束缚他们的、相对而言不怎么重要的,而将暂不可改易的统合梳理起来,从中找到通过更高层次的脉络,等于撑大了“网眼”,获得腾挪变化的空间。
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步行差踏错,就可能迷失在其中,走火入魔。
但是,劫数的到来,给修士提供了一个机会,一个趁乱而起,一步登天的机会!
在乱离的天劫下,其实要比任何时候,都容易把握到天地间的根本法则。
有个最典型的例子:羽清玄!
修行百年,强渡四九重劫而成就大劫法宗师,别人只看到她天纵之资,看到太玄魔母施教之能,但从另一个方面讲,如果不是正好碰上四九重劫,便是她天资再强、太玄魔母再能教育,也不可能取得这一成就。
平常状态下的天地法则体系,是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的。
余慈忽然觉得,他似是把握住了什么。
正想进一步思考,但他“拈弦微笑”的时间,持续的未免太长,宝蕴也看出来,这位明显是走神了,又感觉陆素华那边,感应急剧变弱,眼看就要脱钩,终于忍不住,小小地推他一下:
“到底怎么样了啊!”
“呃,挺好。”
余慈也觉得思路走得有点儿偏了,险险就误了移山云舟那边的时机,当下再不耽搁,似在指尖,其实是以心念维系的那一根法则之线,微微颤动,发出只有他才能听到的低回之音。
这一刻,他的感应范围透过法则之线的传递,在天地大劫的“沸汤”中,打开了某片区域的视角,那里正是移山云舟所在。
闲置袖中已久的照神铜鉴微微发热,对这其间的气机运化,明显有了反应。
余慈却把此时事略过,目前,他不用袖中宝镜也能清晰地看到,长四十里,宽十里的偌大云舟之中,数万修士,明明还在四处走动、观望战局、彼此交谈、说话,可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有着一些松弛和茫然混揉的奇妙表情。
他们并不自觉,可在余慈看来,却像是一场大戏,完全由拙劣儿的戏子演出,把原本应表现出来的凝重氛围,弄成了一场滑稽戏。
造成这一切的,正是那覆盖全船的香气幻法神通。
宝蕴凑过来,她通过天地大劫掌握的视角,绝不比余慈来得逊色:“怎么办?我看她玩的还是金蝉脱壳的把戏,可这幻法太强,李伯才又根本不愿出力……”
对他们来讲,最理想的结果当然是那边打成一团,彼此限制,方便这边行事,同时还把一些隐秘暴露出来,把事情扩大化,这样的话,以后的日子也好过多了。
可目前来看,对方明显不想让他们如愿。
余慈只笑不说话,神意是在那根虚无的丝线上挑过,那丝线纤弱,似乎一崩便断,但颤鸣之间,却是直切入移山云舟那方区域,与数万人交错的心神、气机一触,便化入其中……
其实,用更准确的描述,应该是倒过来的——这根丝线本就是余慈借用生死法则之力,从数万人的生机意志中抽离出来,如今只是再重新融进去。
就是这一出一进,理论上,移山云舟内数万修士,其生死便操之于余慈之手。
这就是生死法则之妙。
当然,理论是理论,实际问题还是要考虑。
以余慈目前的修为,到这一步,已经是做到了极限,待“丝线”重与诸修士心神、气机相融,其分量,是他无论如何都难再撼动的。
对此,余慈倒是早有了准备。
正要动作,云海之上,黑莲的花瓣已经绽放到极限,其中央幽暗处孕育之物,也到了随时破胎而出的程度,由此吸引了李伯才和绿波的全副心神。
宝蕴却旁观者清,恨甩手臂,把周边劫云打得火花乱迸:
“错了错了,那人都要跑掉了!”
余慈不说话,心神微动,一门本命神通就此发动。
因神通本身就是寄托在生死法则之上,在目前的状态下,最是顺遂不过。
刚刚绽开黑莲,又证明是幻相的那片废墟一角,叮啷啷一声响,一件被弃在乱石之下的乌黑臂钏,在全无外力凭依的情况下,微微一跳,随即崩解,有暗云薄雾,从砖木缝隙中流出,很快散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