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荀愿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中枢法阵亮了起来。
有人影凭空化现。
如此大范围的情绪冲击,还有马上就要形成的骚乱,已经让“上面”淡定不能,此时就连法阵的主监察都没有了处置之权,只能是临时接管了这一侧,并随即隔空将能主事的人物投影,出现在荀愿身旁。
荀愿心头一紧又一松,忙向显化的人影行礼。
来人身形高瘦,唇上留了一道北地颇为风行的八字胡,面容冷峻,眼睛乍看呈翠碧之色,细察才知,是不知多少层碧光交叠,湛湛流转,对视得久了,让人看得头晕目眩。
荀愿记得,这位乃是百叠门的第一高手,寒竹神君,是已经度过了三劫的大劫法宗师。
百叠门相对来说比较低调,可实力非常坚强,属洗玉盟地阶宗门,精擅叠击爆发之术,更精通神意攻伐,寒竹神君能够成为门中第一人,确实堪称北地拔尖儿的强者。
在虚空神意攻伐这一项上,也是权威人物,只比清虚道德宗的楚原湘稍逊一筹而已。
“上面”派他来处置,也算是切中病灶,有的放矢。
寒竹神君号如其人,如深山冷竹,沉寒峻拔,不易亲近。
荀愿与他也只是点头之交,论辈份差了一截,便先一步行礼:“荀愿无能,有劳神君了。”
寒竹神君略一点头,不说话,自然也不问当前的详情,甚至都没有往传影法阵上瞥一眼,只是盯着孙维帧已无意识的阳神,仿佛是看入了迷。
荀愿心里焦急,生怕湖上酿成不可收拾的大祸,只能再提醒道:“神君,此时渊虚天君发怒,已经不顾忌此地亿万生灵,再如此下去,大劫必生啊!”
“若真那样,倒好办了。”
寒竹神君终于开口,而话中森然之意,险些把荀愿冲个跟头。
接下来,寒竹神君又是沉默,而这回荀愿看出来,他眼神已经陷在孙维帧的阳神里,拔都拔不出。
荀愿也上了倔脾气,拔高了声调:“神君,事态危急,迫在眉睫,上面派神君前来,难道就是等着大劫到来吗?”
寒竹神君低哼了声,倒也看不出有生气的样子,且终于是瞥过去一眼:“你急也没用……这种事情,我们理亏在先,轻率动手,只会闹得更加不可收拾。现在,如果渊虚天君还知道轻重,自然皆大欢喜;如若不然,也要等到局势转变,再行处置,日后才好分说。”
荀愿终于恍然。说到底,洗玉盟高层还是忌惮“上清后圣”的存在,不想留人话柄。可另一方面,似乎高层也很想给余慈一个教训,以至于以寒竹神君为代表的人们,都开始“期待”余慈把事情做过头了。
不管余慈刚刚受到怎样的对待,只要他以一己私怨,大肆杀伤无辜,破坏洗玉湖上安定和平的大好局面,就是绝对的理亏。
寒竹神君此来,绝不是要把问题解决在萌芽状态,而是要在局势真正不可收拾之前,控制住损失,不至于伤筋动骨,仅此而已。
荀愿明白其中的道理,但绝不代表他乐意接受:
“这等行事,岂不是较余慈还有不如?”
寒竹神君只是冷笑一声,完全不予回应,视线又转回到孙维帧的阳神上,再看几眼,便是啧啧称奇:
“真是古怪,你用定灵索捆住他之前,发生了什么?”
荀愿本不愿回应,但职责所在,容不得他有怨气相挟,只能是冷硬回答:“肉身破灭,阳神燃烧,心魔肆虐……”
“我是问你余慈在干什么?”
“他?”
荀愿微怔,同时想到了当时余慈冷峻锋利的眼神,心头又是微寒,这才道:“他往这边看。”
其实荀愿说得有些含糊,可寒竹神君一听就明白了,当下脸颊也抽了抽:
“好家伙,果然如此……”
荀愿很好奇寒竹神君“果然”什么,可毕竟是存有心结,不愿开口。
倒是寒竹神君绕着孙维帧的阳神,踱起圈子:“此人心魔层生,将死而入魔,若是换了我,也能辨认得出来,但要针对其症状,隔空锁魂,以眼神激发心魔……做得到么?”
荀愿一时无语,他这才听明白,寒竹神君是把自己摆到余慈的位置,探测虚实,可眼下,分明是把自己给摆进去了。
但也由此可知,余慈的手段着实深不可测。
见以“冷峻”闻名的寒竹神君,竟然有如此痴态,荀愿的心结倒是化解了一些,他终于还是问道:
“渊虚天君在神意攻伐上的造诣,究竟怎样?”
“神意攻伐?若是神意攻伐,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寒竹神君故态复萌,口鼻之间仿佛都喷出冷气:“都道东海那位与后圣打生打死,是因为中间掺着这一位的缘故,我还将信将疑,如今再无疑义。只看他摆布七情六欲的本事,还怕不能让东海那位见猎心喜?”
说着,他视线转向传影法阵。通过之前荀愿的一系列调整,法阵总算能够绕过几处节点,正常运转。寒竹神君恰是看到了余慈的正脸,此时,余慈刚刚闭上嘴,唇角下抿,容色冷漠,额头双蛇缠绕的咒印分外醒目。
“这就是渊虚天君?”
寒竹神君仔细打量一番,伸手按在中枢控制区域,虽说一时不得动手,可为了接下来的效果,略为熟悉法阵也是应该的。
可就在此时,他整个身子忽然僵住,既而脱口骂了一声。
荀愿愕然看时,耳畔锵然剑鸣,满室生寒。
他本能知道,寒气所至,他只不过是受池鱼之殃,真正的目标应该是寒竹神君,可浑身汗毛仍为之倒竖。
寒竹神君整个人就像是雕像,仔细观察,还可以看到他按在中枢控制区域的手,正逐分逐分地抬起来,仿佛是承载着一座大山,好生辛苦,以至于投影都摇晃不定,随时都会崩散的样子。
荀愿不自觉仰头,他的视线被室顶所阻,可神意穿透层层秘阵,依稀可以感应得到,在目力难及的高空之中,有森然锐气,直如星辰斗柄,受其指向,则如坠数九寒冬。
此非术法,而是被无匹剑意锁定之故。
难道余慈背后,还有一位剑仙不成?
“这家伙真干得出来!”
寒竹神君的嗓音都有些变了,他的手已经离开了中枢控制区域,那冷澈透骨,又重如山岳的压力,也随之消散。
可他还是心有余悸。只因为,刚刚剑意所指,不是对他这具投影,而是直接指向了他本体所在。
饶是如此,投影也难有动作,实是本体在那期间,被彻底压制之故。
耳边传来荀愿的询问:“神君……”
寒竹神君有些尴尬,但很快这些没用的东西便都给他抛到了一边,他厉声道:“传令!”
话音由本体和投影同时道出,指向了所有的监察以及代理监察职责之人:“渊虚天君以某种情绪神通扫荡洗玉湖,但凡在此区域内的真人境界以上修士,尤其是知此事来由的,绝不可对他生出恶念,刺激到他,造成误判,更不能与他作对……”
你才知道?
荀愿腹诽一句,还好他学富五车,文采甚好,很快就将语句梳理清楚,输入独门传讯法阵之中,又让寒竹神君过目。
“用你的!”
显然寒竹神君是与其他人作了比对,荀愿也不耽搁,当即将该信息发送出去,目标就是所有位于洗玉湖、三仙城范围内,属于洗玉盟的长生中人。
寒竹神君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做出的决定不可谓不冷静,一系列动作也可以称得上迅捷,可是,他再怎么应对,也追不上已经发生的事实。
洗玉湖上,一时寒彻。
余慈静静站在湖面之上,心头诸念翻呈,梳理调整各路涌来的信息。
血府老祖的赤霄咒杀印,确实是最大限度地遮蔽了往来踪迹,使人无可查究。至少到现在为止,余慈纵然发动了“无明之火”,将自身的力量推上了一个巅峰,却依然没有锁定血府老祖的踪迹。
空有一身力气,应该指向何处?
余慈认为,时间非常重要。
从他与华夫人初次相见到现在,不过就是三天时间,可就是这样,已经让人做了一个杀局,让他灰头土脸。
但与之同时,这也做出了一个限定。
设计此局之人,将他与华夫人的见面时间卡得这么准,尤其是里面涉及到华夫人的身边人,光是复杂的人际关系,都要梳理一段时间。若在亿万里之外,信息传递就要十天半月,怎么来得及布置?
倒是血府老祖的血相傀儡,这样能够绕过心内虚空的凌厉手段,此界并不太多。幕后黑手显是早有害他之心,当是早早就召集过来,便是这一局不用,其他的杀局也是用得上的,没有太多的限制。
所以,余慈有把握,那人十有八九是在附近,在洗玉湖上。
对余慈来说,洗玉湖上的三元秘阵,就是阻碍和限制,但对某些人而言,则是最便利之物。对其而言,可能身在洗玉湖上,反而是为安全的地方。
就常理而言,是这样没错。就算余慈真的将洗玉湖掀翻,也只会给人浑水摸鱼的机会。
可如今,余慈为那人做了一张网。
罗刹鬼王的愤怒,可以让一界众生响应,厌其所厌,怒其所怒。
余慈还达不到这种程度,可在他情绪冲击所及的范围内,效果也是差相仿佛。
他激发了一众生灵的情绪,并将自我的意志凌驾于万千情绪湍流之上,梳理其中脉络,形成了一个暂时的情绪大网。
之所以说是暂时,是因为相较于神主网络,信力稳定而情绪变幻,难以长久。
前者可曰“实”,后者则谓“虚”。
这种情绪层面的运用,东海罗刹教的修士最为擅长,当日游紫梧便可借此形成“离幻世界”,模拟出自辟虚空的效果。
余慈不需要做那么高端的事情,他正做的,是“制造”一个灵敏的触网,其实就是捕猎的机关。
这张网尽可能地覆盖了洗玉湖周边,他本人就是网中的饵食。
他不需要捕捉实体,捕捉的仅仅是人的情绪。
在这张情绪之网中,“憎恶”、“仇恨”、“杀念”等极度恶意的情绪,并单独“标识”出来。
他余慈人缘再差,也不至于到了人人喊杀的地步。
在众修士普遍处于“中立”的立场时,那些潜伏的恶意,便如同雾中的灯火,影影绰绰,随他意念趋近,渐渐明晰起来。
抓不住血府老祖,抓着幕后黑手,至少是狗头军师,也还不错!
当然,情绪这玩意儿,人人不同,波动又太过剧烈,很难做出精准的估量,肯定是会有误差的。尤其是庞大而混乱的信息,彼此冲突影响,一个不慎,施术者也要淹没在其中。
但话又说回来,相较于当年元始魔主一股脑儿塞进来的庞然信息,区区百十万人的情绪乱流,又不算什么了。
余慈正是以这些年梳理元始魔主信息的手段,分门别类,解析情绪虚网,一颗本心不动,高踞其上,收集情绪中的有效信息,同时,还另有好处。
他以“乱”发动,却始终没有迷失其中,通过对情绪虚网的梳理和控制,他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控制住了网络中所有人的情绪。
湖上受到冲击的修士,或恐惧,或慌乱,或暴躁,但在这些不理智的狂躁情绪之上,还有一种莫以名之的压力,便如同抵在喉咙上的利剑,从本能层面,牢牢限制住他们的行为,使之不至于彻底失常。
这就好像是悬崖上纵马奔腾,高明的骑手,自然可以在方寸之间腾挪,纵然时刻险象环生,其实是持缰勒马,稳如山岳。从这个角度上看,荀愿所担心的、部分洗玉盟高层所“期待”的事情,几乎不可能发生。
这就是掌控力,是高层次的强者,对于低层次弱者彻底的碾压,不仅主宰其生命,甚至主宰其意志。
洗玉湖上万千修士,步虚修士及以下,阳神未得大成,对情绪层面的感应不是太清晰,就是受了惊,中了招,也很难知其由来,只能在懵懂中,让余慈揉捏来揉捏去。
当然,若这样还有强烈的反应的,肯定深具嫌疑,只可惜余慈没发现类似的例子。
必须要说,这份感觉挺不错。
可余慈并未沉迷其中,毕竟,这份“掌控力”还有局限。
真正麻烦的地方,在于湖上已步入长生的各路强者。
对他们来说,情绪的冲击就好像突兀拍下的一巴掌。脾气好的,只是当拍在肩膀上,当成是个不太高明的玩笑,不予计较;可脾气差的,就当是一巴掌扇在后脑勺上,甚至是扇在脸上,当下就是勃然大怒,反应极其强烈。
处理不好,才是真正的乱源所在。
可往往就在这时,高空就有剑意降下,已经进入紧急状态的玄黄,悬空半晌了,都没有找到目标,此时得了令,还真有些小兴奋,当下剑气冲霄,横绝太空,而纯之又纯的剑意,刹那间遍及大半个洗玉湖。
三元秘阵几乎将一切隔空感应的范围,都限定在百里之内,可对于已经铺开了情绪大网的余慈来说,根本毫无意义。他就是玄黄的眼睛,他看向哪里,锋芒凛冽的剑意就指向哪里。
纯以杀伐论,玄黄杀剑绝对有剑仙的水准。大部人受到情绪冲击,变生腋肘之时,只要不是事先有恶意、有准备的,再怎么恼火,仓促之下,能护住心神,不被剑意所伤就好了,又有几个能逆势而动,真正做出反击的?
更何况,受他连番刺激,洗玉盟高层疯了似的向四面八面传递信息,和余慈的情绪神通比拼速度,让各路强者冷静。这是他们必须要尽到的义务,至于之后起到的是“安抚”还是“挑拨”的效果,就要存乎一心了。
但就目前来看,湖上虽是鸡飞狗跳,但真正的硬骨头,却是一个也无。
两边作用之下,倒给了余慈充裕的时间,让他静静梳理芜杂的信息,使这片暂时的情绪网络在自然衰败之前,发挥最大的作用。
情势已然至此,如果事后无功,大的麻烦是没有的,只会招人嘲笑,一来二去,他这位“渊虚天君”的名头,差不多也要臭了。
或许这样,更遂那些人的意?
之所以有这个想法,是因为他相关的感应,越发地清晰起来。
尤其是那隔了好几层,沉闷模糊的呼声,随着他逐步锁定恶意的流向,逐渐明确,原来,那不是在称呼“余慈”或是“渊虚天君”,而是在提及“后圣”。
余慈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他所布下的神主网络的信众、在他心内虚空范围内所有生灵,但凡有称呼他名姓的,都会被他感知,这就是神主的某项天然神通,涉及且不限于天地法则体系的一些奥妙,他还没有彻底解析出来,但并没有什么妨碍。
原来如此啊……“后圣”的称谓,是八景宫萧圣人赠给子虚乌有的“上清遗老”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赠给当日战平罗刹鬼王,震动真界的那个人的。
对此,余慈自然当仁不让。可中间的联系终究有所差池,隔了一层,使他“听”不太真切。
而且,这些提及“后圣”的目标,位置上也让他有些困惑。
最近的一个,距离他有七百里,最远的近四千里,散布在洗玉湖的各个方位,这些人同时语及“后圣”,且憎恶之意同出一辙,他的人缘已经差到这种程度了?
而且,里面忌惮、试探之意又是如此明显,倒像是尝试着喊两声试试……
隔了片刻,余慈终于是反应过来。在洗玉湖上,各类传讯法阵最是方便,以之为渠道,聚合起来,商量些阴谋诡计什么的,最是便利不过。
此时此刻,暗室之中,什么“阴谋诡计”都中断了,沉默正如同黑暗,吞噬了越来越多的空间。在不见边际的暗影深处,很多人的鼻息都在加重,焦躁的心情正快速扩散开来,或者更准确地说,正在彼此之间形成共鸣。
这些人里,没有哪个是笨蛋,就算是笨蛋,修炼到如今的境界,对危机的感应也是有那么一点儿的。
刚才他们还在围绕着如何抹黑余慈一事,勾心斗角,这其实也是心有定见,胸有成竹的表现。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味道就不对了。
“真的是……渊虚天君?”
之前距离余慈最近的那位,嗓音不自觉有些发颤。
他离得近,也最为敏感,完全能够感觉到,冲击是分为前后两波,第一回只是声音宏大,实质性的冲击不强,但后一波完全不同,就像是海底的暗潮,不知不觉间就把人卷进去,虽然还不至于伤人,却让他心烦意乱。
若是别人也还罢了,偏偏他们正在后面策划着阴谋诡计,那边的压力就已经传导到位,可不是一个“巧合”就能解释清楚的!
越想越离谱,不知不觉间已经陷入颇深,以至于气血运转都有些滞碍。
赵相山误我啊!
便在他想要发言质问的时候,已经有人抢到头里,正是之前以“粗豪面目”和赵相山做对的那位:
“赵阁主,眼下这怎么算?”
赵相山站在水镜旁边,意态闲适,呵呵一笑:“能怎么算?诸位都还没动手,余慈已经狗急跳墙,正好证明,此人别无办法,才用此激烈手段……”
有人捕捉到了里面关键细节:“你已确认这是余慈所为?”
赵相山正待再说,暗室中的声音骤然一乱,各色的警报声通过传音法阵汇总在一起,这是洗玉盟高层发下的重要警讯。
仅隔一线,前面就与赵相山不对付的那位,冷笑一声,直接切断联系。
有了领头的,自然就有次效仿的。可幸运儿永远都是少数,大多数人还在心绪震荡中,没有缓过神来,忽然心头悸动,但见水镜震荡,忽明忽暗,似乎影像烙在其中。
直至此刻,才有人呻吟出声:“情绪神通,覆盖全湖……”
暗室联系的诸人大乱,纷纷要切断联系,可已是迟了。水镜之上,终于呈现出一个人影,立于湖水之上,嘴唇抿起弧线,没有说话,眼神冷漠,环视一周,仿佛下一刻就要从水镜中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