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与婉儿回到清晖阁时,春夏已惊出了半身冷汗。
太医匆匆赶来看过公主后,当即开了方子,嘱咐了春夏小心事宜,便快步赶去二圣那边复命。李显与李旦知道妹妹没事后,终是松了口气。因为不便在清晖阁久留,便叮嘱两句,各自回府去了。
春夏拿了方子去传药,婉儿屏退了公主寝宫中的其他宫人,找了个公主不宜吹风的借口,把殿门关上,准备好好与太平谈谈。
“殿下不该这样莽撞的。”婉儿直接开口,“若是天后真想把妾赏给吐蕃王子,便不会提及妾的出身了。”
“我知道。”太平坐了起来,脸上没有半点笑意。
婉儿蹙眉,“知道你还胡来?”
“我只是不喜欢把女子当作礼物送来送去。”太平涩然笑笑,“当然,我也知道你不会领情。”
“殿下!”婉儿似是恼了,“那可是吐蕃使臣,稍有不慎,便是两国之事。”
“我不是孩子。”太平说得认真,“我今日说那些话,虽然骄纵,却也是我的心里话。你也好,春夏也好,甚至其他宫人也好,我不允准,谁也别想拿走。”
婉儿神情微愕,定定地看着太平。
“我回头之时,便做了最坏的打算。”太平伸手握住婉儿的手,紧紧扣住,不容她抽出她的紧握,“倘若保不住你,我便自请和亲。谁让我不快活,我便让大家都不快活!”说话间,她眼底满是阴沉之色,这是婉儿从未见过的太平,哪怕是上辈子,她也没有见过这样阴沉的太平。
失去婉儿那三年,太平宛若行尸走肉,如今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太平不会让她再离开半步。这一世,上官婉儿就是她的逆鳞,谁也触不得!
婉儿总觉得太平不对劲,也顾不得许多,另一只手抬起,贴上了太平的额头,“殿下好烫。”看来是公主今日饮酒后吹了风,又突然情绪暴起,是以脑袋才会这样滚烫。
婉儿难得温柔,太平终是舒了眉心,整个人忽然偎依过来,撒娇似的唤道:“婉儿。”
“殿下你……”婉儿想躲开,可太平来得太急,她还来不及反应,太平已钻入了她的怀中,牢牢地抱住了她,“不舒服应该躺着休息。”
“真没良心。”太平低哑一骂,滚烫的额头抵在了婉儿的颈窝里,她一边骂,一边好似小猫一样的轻蹭,“本宫不舒服,你都不哄一句。”
婉儿心绪复杂,可见太平如此,那些冰冷的话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请殿下……”
“自重么?”
婉儿不敢看太平,没有发现太平眼底隐有泪光。
是啊,现下的婉儿或许尚未喜欢她。她求她一句轻哄,于婉儿看来,不过公主的一句胡话罢了。
婉儿咬紧下唇,没有再说下去。
只觉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了手背上,婉儿惊觉,看向太平时,太平已松开了双臂,拉了被角,背对着她躺下了。
“本宫倦了。”太平的声音沙哑,对她下了逐令。
太平太熟悉婉儿那些冰霜一样的话,哪怕是在婉儿深爱她时,婉儿也能说出那些锥心刺骨的字句。
趁着婉儿还没开口说那些话,太平先逃了,至少现下她不想听见任何一个冰冷的字眼。
婉儿无声沉叹,起身走了两步,复又停下了脚步。
“今日,多谢殿下。”婉儿的声音虽小,太平却听得分明。
她以为婉儿会这样沉默着退出寝宫,却没想到婉儿开口说的话竟是有温度的。
“妾今日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婉儿继续道,倘若一切都不一样了,倘若今日太平逃不了这一劫,那她愿意代太平和亲吐蕃。
太平想知道她打算了什么,偏偏婉儿这时候竟不说了。
婉儿深吸一口气,换了另外一件事,“今日殿下说了,命妾入殿陪侍,殿下方才只说倦了,并没有让妾出去。”她走近床边,缓缓坐下,给太平掖了掖被角,“妾便在这儿安静陪着殿下,等春夏把汤药送来,妾伺候殿下用了药,妾再离开。”
太平蜷起了身子,不发一言。
婉儿知道她的脾气,她这样便算是默许了。婉儿素来喜静,所以静静陪着,也不会觉得无趣。仔细想来,这也是她与她难得的相守时光,多一刻都是赚的。
“婉儿……”太平忽然哑声轻唤。
婉儿温声应道:“妾在。”
太平没有转过身来,只是反手对她勾了勾手,“衣袖给我。”
婉儿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衣袖递了过去。
太平捏住衣袖,认真道:“别怕。”
婉儿怔了怔,忽然明白了太平的意思。吐蕃这边算是告一段落,可武后那边也需要一个解释。
“殿下今日已经帮妾很多了。”
“此事本宫也该给阿娘一个交代。”
太平合上双眸,她被禁足并不是什么坏事,甚至阿娘把婉儿一并打发回来,就证明阿娘并不想真的治罪婉儿。
婉儿眸底闪过一抹疑色,她记忆中豆蔻年华的太平,不会想这般远。
难道她……
这个念头再一次涌上心头,婉儿强忍下想问她的话,太平若不是重生之人,会回答“不是”,倘若她是,她也会回答“不是”。
上辈子她伤太平那般深,那些锥心的话句句见血,换作她是太平,绝不会轻易坦承重生的事实。
与其猜疑来猜疑去,倒不如暗中试探一二,兴许会有所得。
当夜,天子李治宴请吐蕃王子,群臣同饮,歌舞不绝。吐蕃王子没有再提和亲之请,李治也乐见其成。
酒宴正酣时,武后称醉命太子李贤搀扶先回紫宸殿。
李贤惴惴不安,知道今日这小把戏,只怕已被母后看穿了。
“都出去。”武后斜坐在榻上,一边揉着额角,一边挥袖。
李贤暗舒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告退,便被武后唤住。
“太子留下。”
李贤忐忑不已,“诺。”
武后坐直了身子,当李贤对上母亲眉眼时,才发现武后脸上的醉色已荡然无存。他心中慌乱,当即躬身对着武后一拜,“儿,恭听母后训示。”
武后冷眼睨视着他,“太平是我的心头宝。”
李贤点头,“她也是儿的妹妹。”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敢在吐蕃王子面前胡言乱语?”武后语气寒凉,像是被拂了逆鳞的蛟龙,直勾勾地俯视着李贤。
李贤连忙跪地,解释道:“母后误会儿了,儿并没有胡言乱语。”
“太平只是公主,她挡了你什么路?”武后半个字也不信,继续逼问,“你明知吐蕃这次来大唐为了什么,你在王子面前夸太平越多,只会让王子对太平更感兴趣。”
李贤倒抽一口凉气,正色道:“儿知道错了。”
“为君者,心胸狭隘,为一己之私……”武后刻意念重那个“私”字,仿佛已经洞穿了一切,“连自己的妹妹都可以下手……”
“那吐蕃王子生得英姿勃勃,在吐蕃颇是得宠,民望也很高,其实……”李贤恳切地望着武后,“也算良配,不是么?”
武后冷嗤看他,“如此说来,太平倒要感谢你这个哥哥,如此尽心地给她寻觅良配。”
李贤拜倒,对着武后叩头道:“儿若知道母后不想太平远嫁吐蕃,就算给儿十个胆子,儿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不用别人给你胆子,你自己便有。”武后往前一探,声音中透着一丝威压气息,“太平素来不喜读书,你在外搜集那么多诗文,不时送给太平,到底为的是谁,你以为本宫不清楚?”
李贤背心寒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今日武后故意在吐蕃王子面前提及上官婉儿,原是为了敲给他看。
武后的语气越来越寒,“你待她如此殷勤,若只是喜欢她,成人之美倒也不难。”
李贤袖下的拳头紧紧蜷起,不敢随便应话。
“可若是冲着她是上官仪孙女去的,本宫便只能先绝了你的念。”武后起身走至他的身前,双手负于身后,居高临下地俯视看他,“你问问你父皇,愿不愿意成人之美?”
李贤哑声道:“上官仪已经伏法,上官婉儿不过罪臣之后,就算收入东宫,最高只能是昭训。”
“是么?”武后冷笑,“日后你位登九五,为她平反时,可想过当年下令治罪的是你的父皇与母后?”
李贤的心思再被武后戳破,当即哑口。
“你素来喜欢结交文人雅客,百官夸你,陛下夸你,自然,平反的罪魁祸首绝对不能是陛下,那便只能是我这个阿娘了。”武后缓缓在李贤面前蹲下,捏住他的下巴,逼他正视她的眸子,“二郎啊,你还是信了那个流言。”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眉眼。
“辛苦怀胎十月的是我,闯过鬼门关把你艰难生出来的也是我。”武后突然笑了笑,笑意如霜,不带一丝温度,“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那也只是你的事了。”
李贤只觉全身都凉透了,今日的武后没有半点怒色,却比往日还要让人畏惧。
武后起身,淡声道:“退下吧。”
“诺。”李贤趋步退出紫宸殿。
武后静静地看着李贤消失在视线之中,眼底涌起一抹复杂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