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来看过公主的伤势后, 便命医女上前给公主处理伤口。裙衫已经被血污打湿,都黏腻在了伤口上,医女已经很是小心,剪开裙衫时, 还是会让太平忍不住呼痛。
婉儿坐在床边, 听得心里难受。
红蕊担心才人伤势,便小声提醒婉儿, “才人, 你的伤口也要静养。”
婉儿此时哪里能离开,“我等殿下的伤口处理好, 便回去休息。”
“婉儿……你回去吧……”太平艰难侧脸,也是满眼的心疼,生怕婉儿不依,她拿出了公主的身份, “这是本宫的命令。”
“殿下应该知道, 有时候妾是不听的。”婉儿冷声反驳, 看向了屏风后的太医,“太医,殿下伤势如何?”
太医如实答道:“伤得不轻, 想要下地行走, 只怕要养上三个月。”
“三个月?!”太平瞪大了眼睛, 再过三个月, 便是冬日了,哪里还能去灞桥折柳?要想折柳,便必须再等两个月,等到明年开春以后了。
太医沉声道:“这次已是万幸,没有伤及骨头, 不然只怕要休养半年。”
“开春正好。”婉儿拿起帕子,擦了擦太平额头的冷汗,“殿下现下最重要的便是养伤。”
“你就只会说我,你不也没有好好养伤么?”太平等的就是这句话,“嘶!”
医女这一下,直接把遮住伤口的布料整片撕了下来,疼得太平龇牙咧嘴地痛白了脸。
“奴婢知错!”医女慌然跪地,叩头不休。
“如此毛躁,回去领板子!”太医急喝。
听见“板子”二字,太平心里发怵,忍痛道:“别动不动就打板子!本宫不想再听见这两个字!”
“诺!”太医领命。
婉儿温声道:“快些给殿下处理伤口。”
医女战战兢兢地直起身子,动作比方才还要轻慢,生怕又弄疼公主。
春夏看着医女擦拭下来的染血帕子,只瞄了一眼公主被打得乌紫绽裂的屁股,忍不住骇然别过了脸去。
公主这次真的是遭罪了。
忽然,春夏的余光瞥见了裴氏从殿外垂首走了进来。裴氏是武后身边的女官,虽说品级不高,可最受武后宠信,宫人们见了她,谁也不敢怠慢。
春夏迎了过去,“裴姑姑。”
“天后命奴婢来,探视公主伤势。”裴氏直接说明了来意,走近床边,先行了个礼,便仔细看了一眼公主的伤口,当下已经了然。
太平故作生气,扭过脸去,“看够了就滚!”
裴氏福身再拜,递了个眼色给婉儿。
婉儿知道这是让她出去说话的意思。她缓缓起身,红蕊顺势扶住了她。
太平却揪住了她的衣袖,“才人去哪里?”
“殿下不是让妾回去休息么?”婉儿答得自然,“妾这便领命,回去养着了。”
太平看看婉儿,又看向了裴氏。
这人迟迟不走,定有问题!
“红蕊,扶我回去吧。”婉儿先行离开了寝殿。
裴氏转向太医,又询问了一遍公主的伤势,这才拜离了寝殿。
她走出寝殿,侧脸看向一旁,婉儿果然还在外间等着她。这个姑娘确实聪明,难怪天后待她颇是不一般。
“天后说,若是才人今日行走如常了,一会儿便随她回紫宸殿伺候。”
婉儿知道这一天会来,却没想到竟来得这样急。她看了一眼半掩的寝殿殿门,如今太平伤势如此,正需要人安慰,若是这会儿离开了,太平如何能安心养伤?
想到这里,她缓缓跪下。
红蕊担心地也跪了下去,好搀扶好她。
裴氏没想到婉儿会来这一出,皱眉道:“你这是何意?”
婉儿没有回答,只是对着裴氏叩了三次。
裴氏大惊,“才人,你这样叩拜奴婢,奴婢可是要……”
“妾不便去含光殿叩拜天后,便只能在此叩拜天后。”婉儿说着,看向红蕊,“扶我起来。”
红蕊小心将婉儿扶起。
婉儿继续道:“烦请裴姑姑转告武后,妾今日可以行走如常,本该随姑姑回紫宸殿伺候天后。可妾,想用救驾之功,讨一个恩典。”
裴氏看了一眼虚掩的殿门,“才人想留下,照顾公主?”
“人无信不立。”婉儿微微垂眸,“妾已经答应了公主,还请天后允准。”
裴氏声音沉下,提醒婉儿,“这个时候留下,并不是什么好事。”
婉儿忍痛往前走了一步,凑近了裴氏的耳垂,小声道:“今日,陛下找过妾。”
裴氏眸光一沉。
婉儿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再多说什么。
裴氏略点下头,便福身一拜,去往含光殿复命。
她踏入含光殿时,殿上已不见天子李治。
“陛下方才头风犯得难受,这殿中没有软床让陛下休息,本宫便命人将陛下送回去,好生照顾。”武后淡淡说了一句,顺势挥手屏退了殿上的宫人,等裴氏走近,才张口问道:“太平伤势如何?”
“太医说,万幸没有伤及骨头,须得静养三月,方能恢复。”裴氏答话。
“二十杖似乎罚重了。”武后悄悄心疼了,太平那样娇小的身子,这二十杖再手下留情,也定然会见红的。
裴氏再回复,“才人说,欲用救驾之恩,求一个恩典,让她留在这里,照顾公主三月。”
“你没提醒她?”武后脸色微沉,以后婉儿跟她,太平跟天子,这个时候不与太平划清界限,天子见婉儿跟太平关系太好,难免会起疑一些事。
裴氏认真道:“提醒过了,可才人说,陛下找过她。”
武后料到会有这样一日,“何时?”
“今日。”裴氏回答。
武后似笑非笑,这个对手真是防不胜防,在她摆开杀局,等他入局时,他却趁机拉拢棋子,先下了一枚黑子在这盘棋的后方。
婉儿若在这个时候立即跟随武后离开,与太平划清界限,显得太过干脆。先前太平那般袒护婉儿,婉儿竟对伴读一年多的公主不闻不问就走,未免太过凉薄。
单这两点,李治便不敢尽信婉儿。
“她要这个恩典,本宫便允她这个恩典。”武后吩咐裴氏,“自今日起,你每日都代本宫来探望公主一回。”
“诺。”裴氏领命。
武后揉了揉额头,“去准备銮轿,今日解决了这些事,紫宸殿里还有很多政务要处理。”
“诺。”裴氏退出了含光殿,先吩咐宫人去准备銮轿,再绕至后殿,告知婉儿,已经允准她所请之事。
婉儿终是松了一口气。
武后銮驾离开后不久,婉儿才趴回床上一会儿,便瞧见春夏抱着一个软枕走了进来。
“何事?”婉儿问道。
春夏将软枕交给了红蕊,福身道:“殿下说,一直趴着难受,垫个软枕会舒服些,便命奴婢来送个软枕。”
送枕是假,看她还在不在是真。
婉儿怎会不知太平的心思?她轻笑道:“殿下有心了。”
“才人安心养伤,奴婢告退。”春夏准备回去复命。
“春夏。”婉儿忽然唤住春夏,“带句话给公主。”
“嗯。”春夏微笑看她。
婉儿想了想,笑道:“殿下虽然这几日要好好养伤,可读书之事不可懈怠。”说着,她看向了红蕊,“红蕊,笔墨。”
红蕊将软枕放下后,拿了笔墨过来。
“纸。”婉儿看红蕊做事实在是实诚,说拿笔墨,就只拿了笔墨。
“奴婢去拿!”春夏快速拿了一张白纸过来。
婉儿忍痛挪了挪身子,把白纸平铺好,提笔沾墨,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了下去。
春夏与红蕊歪头看着,春夏识得的字多些,可她越看越不对。才人写的这首诗,没有对齐,好像也没有写完。
婉儿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纸递给了春夏,“你拿给殿下,若是疼得睡不着,可以品一品。”她想,太平会明白,那四句正是她想对她说的。
春夏点头,“诺。”
红蕊接过婉儿递来的毛笔,放回几案后,回到床边继续伺候婉儿。
春夏拿着纸张回到了寝殿,正在上药的太平焦急地紧紧盯着春夏手中的白纸,一颗心悬了起来。
这难道是婉儿给她的留书,婉儿果然跟着阿娘走了?!
“如何?!”太平急问。
春夏跪在床边,“才人在床上爬着养伤,命奴婢带句话给殿下,说读书之事不可懈怠,若是殿下疼得睡不着,可以品一品这诗文。”说着,她将纸递给了太平。
太平接过之后,原本紧绷的弦丝瞬间松懈下来,甚至嘴角还有了一丝笑意。
“嘶!”
医女的抹上伤药,蛰得太平忍不住倒嘶一声。
太平不等医女跪地叩拜,先开口道:“无妨,本宫不怪你,你好好上药,本宫想早些好起来。”
“诺。”
太平趴在枕头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那首诗。这天下,只有她与婉儿懂这首诗的意思。
婉儿第一句,只写了“叶下洞庭初”。
太平知道婉儿想说的应该是“思君万里馀”。
婉儿第二句,只写了“惟怅久离居”。
太平知道婉儿真心想写的,应该是“书中无别意。”
无别意……
太平细品着这三个字,含泪轻笑。
这一世,她与婉儿之间,永远都不想再有这个“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