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
今日太平一早带着府中官员们离开神都, 去了郊外巡视。今年的雪下得很大,不少地方酿出了灾祸,是以太平从私库中拨出了很多钱,将阿娘赏赐的一处皇庄改做了流民棚, 收容了许多逃难来神都的流民。
姚崇约莫四十出头, 起初到公主府任职时,对武皇违规拔擢公主府规制颇有微词, 可数月以来, 他跟着公主实实在在的办差,对殿下不得不刮目相看。
殿下若是皇子, 那一定是大唐之福。
不仅姚崇有这个心思,其他幕僚也动过这个心思。只可惜殿下是公主,不能承继龙位,可若是殿下有了自己不可小觑的势力, 也许能帮衬着两位哥哥, 拿回东宫之位。
时至今日, 虽说这些幕僚已对太平服气,可还是没有把她当作储君臣服。这些,太平都心知肚明。
想要改变他们固守的心思, 难如登天。太平也知道, 这事急是急不得的, 就像驯马, 必须循序渐进,方能君臣同心,共谋盛世。
上辈子她与这些人不过泛泛之交,也算不得熟知,她这些日子便好好摸摸他们的脾性, 等摸准了,再一个一个地收拾。
公主仁德,不仅百姓知道,朝中文武也知道。
民望就是太平最大的底气。
太平今日穿了身银纹袍衫,身上裹了一件白色狐裘,她在庄园大门前勒停了马儿,干脆地翻身跳下马来。
姚崇望着太平的背影,她带着幞头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当年的章怀太子贤,淡淡地带着一抹英气。虽说李贤因为谋逆获罪,可他在朝中威望不小,现今还有不少老臣们怀念着李贤当初在朝堂上的风姿。
当年也只有公主在李贤获罪后,时常去探看李贤。公主仁德重情,就是可惜了,若是皇子,这样的储君谁人不服?
姚崇又一次生出了喟叹。
“姚卿,跟上。”太平发觉姚崇没有立即跟上,回头挑眉,“巡完这儿,本宫还想去洛水边瞧瞧。”她虽已不在工部,可当初洛水沿岸那几个新渠是她一手经办的,若是全都冻上了,她得好好瞧瞧,堤坝可有裂纹,免得来年开春,冰雪融化,致使堤坝倾塌,酿出什么灾祸。
姚崇闻声下马,快步跟上了太平,“诺。”
“殿下来了!”
“殿下!”
庄子中的流民听说公主来了,但凡能走动的,都出来迎接太平。
太平示意这些人速速回去暖着,“外间冷,都回去。”说着,她的视线落在了其中一个薄衣小姑娘身上,话却是问向庄中主簿的,“她是怎么回事?”
主簿不敢怠慢,急忙回答:“棉衣发放过的,只是昨晚她娘亲走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棺材跟席子,她便用了她的棉衣。”
“你来。”太平对着小姑娘招了招手。
小姑娘惶恐不安地垂头走了过来,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对着太平磕头道:“草民叩见殿下。”
“起来。”太平微微弯腰,将小姑娘亲手扶起,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民女叫五丫。”小姑娘怯生生地回答。
太平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后脑,“家里还有其他人么?”
小姑娘摇了摇头,眼眶很快便红了起来。
太平看向主簿,“下午送来本宫府上。”
姚崇急忙进言,“殿下不可,伺候殿下的宫人都要审明出身才能……”
“此一时,彼一时。”太平认真回答,“她年岁还少,许多工都办不得,留在这儿,如何做工养活自己?”说完,她声音沉下,“有些事本宫没有瞧见,所以来不及管,可有些事本宫瞧见了,本宫就必须管。”
姚崇还欲再劝。
太平先一步道:“王孙贵胄岂能只享富贵,不顾百姓死活?姚卿,你不必再劝。《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若是连一个小姑娘都庇护不了,本宫便枉称镇国公主了。”
姚崇听得心烫,愧然对着太平一拜。
太平轻笑,低头对着小姑娘道:“以后,本宫赐你个新名字,冬寻。入府之后,跟着春夏好好学习宫规。”
小姑娘受宠若惊,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声,再次跪了下来。
太平一把扯住了她,扬声道:“你们都是大周的子民,只要有本宫一日,本宫便会庇护你们一日。望诸位养好伤病的可以尽出其才,能纺纱的纺纱,能耕地的耕地,在神都好好安家。若有才学或是武力者,尽可向主簿自荐,本宫会量材举荐入仕。”
若是白吃白住,闲散偷懒者,太平早就吩咐过主簿,驱逐出庄,任其自灭。
王公之仁,并不是放任蠹虫,而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姚崇必须承认,这个镇国公主办起差来,张弛有度,颇有储君之相。
“吁——”
一辆马车焦急地停在了庄园之外,不等车夫抱来下车石,婉儿已掀帘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上官大人。”值卫在庄门前的府卫恭敬地对着婉儿一拜。
婉儿急声问道:“殿下还在此处么?”她知道太平每日都很忙,去了一个地方巡视后,必定还会去下一个地方巡视,她只怕扑空了。
“殿下在。”府卫如实答道。
“陛下传召。”婉儿匆匆说完,便拿出了武皇的令牌给府卫们看了一眼。
府卫们放行婉儿,婉儿快步跑入庄中,老远便瞧见了熟悉的殿下。
“殿下!”
“婉儿?”
太平本来是满脸笑意,可瞧见婉儿脸上的急色,她不禁敛了笑意,快步迎了上去,“怎么了?”
婉儿沉声道:“陛下传召,殿下速速与臣入宫觐见!”说完,她不顾旁边还有其他人在,伸手牵了太平便走,“路上臣会说给殿下听!”
“姚卿,记得一会儿帮本宫巡视堤坝!”太平回头交代一句,便跟着婉儿一起回到了马车上。
“回宫!”婉儿快速下令。
车夫立马调转马头,便赶车朝着紫微城的方向去了。
马车之上,婉儿握着太平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肃声道:“这次的案子不好办。”
“究竟怎么了?”太平另一只手覆上了婉儿的手背,“把你急成这样?”
“武承嗣太过心急。”婉儿紧紧盯着太平的眉眼,“一次杀了四人。”
太平脸色大变,“四人?!”
“庐陵王庶长子很早便去了藩地,并没有与庐陵王同在房州,所以给了武承嗣可乘之机。”婉儿长话短说,“剩下的三人,都是今春奉旨去藩地的皇嗣之子。”
太平想过这些人活不长久,却没想到武承嗣做事竟这般明目张胆,皇孙一连殁去四人,说是巧合,天下人没有一个会相信。甚至,还会把矛头都指向母皇,说她丧心病狂,为了延续武周,竟对自己的亲孙儿都下得了手。
“母皇只有一条路能走,便是彻查此案。”太平已经不是年少时候她,此事只能办得明明白白,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婉儿点头,“陛下输不得,殿下也输不得。”
“婉儿可有什么良策?”太平镇静了下来。
婉儿重重点头,“有一策。”
“说来听听。”
“移花接木。”
太平追问道:“移何处的花?”
此事绝不能查到武氏身上,武承嗣就是吃定了这点,他与武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才敢这般嚣张,犯下如此大罪。
武皇如今是众矢之的,武承嗣也是嫌疑最大之人,正因为如此,只要把罪名按在与他们敌对的人身上,便能将局势扭转过来。
武皇树敌众多,武承嗣平日耀武扬威多了,得罪的人也不少。从这些人中挑出一个“合情合理”会报复武皇的人,却并不容易。
“臣一时没有想好。”婉儿需要时日仔细想明白。
太平一时也想不出该把谁揪出来当这个替死鬼,可当务之急,应当先帮母皇稳住朝局,以免朝堂动荡,四境外敌趁机出兵,乱了她后面的谋局。
“晚上随我回府,我们整理出一份名册来。”
“臣已向武皇请旨,她已经允了。”
“我还要向她讨一份特旨。”
“什么?”
“神都南衙的兵权。”
这个时候,武皇若是下令羽林军严镇神都,天下人只会进一步非议武皇心虚。此事必须太平来,不说将南衙兵权全部拿到手,至少阿娘交给武氏的那部分,她要趁机拿在手中。
那一部分现下在武攸宁与武攸暨手中。
得了消息的李唐旧臣们齐聚万象神宫之外,山呼叩首,恳求武皇严查此案。瞧见公主匆匆入宫觐见,他们纷纷朝着公主投来了恳切的目光。
此案若是交给公主来办,一定不会徇私枉法。
太平踏入万象神宫,第一眼便瞧见哭嚎着跪在武皇面前的四哥,他实在是伤心极了,那三个孩子年岁尚小,竟死得这般不明不白,他身为亲父,无论如何都要站出来为孩子讨一个公道。
武皇被他哭得头疼,瞧见太平来了,略微松了一口气,“太平,朕将此案交由你负责。”
“臣领旨!臣还要母皇允臣一诺!”太平对着武皇一拜,也不与武皇绕弯子,“将驸马执掌的南衙禁军交由臣调度。”
武皇知道太平是什么意思,这个时候削些武氏的权,可以让外面那些老臣心里舒坦些,也可以证明她想彻查此事的决心。
“准!”
“臣还想母皇给臣一个特旨。”
太平再拜。
武皇皱眉,“你还要什么?”
“四哥。”太平指向那个哀嚎不止的李旦,“殁的不仅是母皇的皇孙,还是臣的侄儿,更是四哥的亲子,此案臣要四哥从旁协助。”
武皇迟疑地看了看李旦,皇嗣若是搅进来,他与太平查出的真相便无人会质疑,只是每多一人,事情便难办一分,武皇只担心太平最后控制不了局势。
“阿娘信我便是。”太平只有剑走偏锋一次,方能堵住那些人的嘴,帮阿娘暂时稳住朝局。
李旦感激地接口道:“母皇,你信儿,儿只想为孩儿讨个公道,绝对没有旁的心思!”
武皇站了起来,亲手扶起了李旦,爱怜道:“阿娘怎会不信你呢?阿娘只是怕你触景伤情,捱不住。”
李旦已经多年没有得到武皇这样的温情了,他只觉苦涩与冰凉,哑声道:“儿可以的。”
“四哥先回宫收拾行装,明日一早,随我一起前往藩地调查真相。”太平说完,对着武皇一拜,侧脸深望了一眼婉儿,“婉儿,走。”
“诺。”婉儿跟着太平一起退出了万象神宫。
太平高高站在宫阶之上,凛声道:“诸位大人可以回去了,本宫奉旨与四哥一起彻查此案,一定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交代!”
当听见“四哥”二字,这些大臣们彻底踏实了。
武皇能让皇嗣与公主一起彻查此事,某种意义上可以佐证,皇孙之事确实与武皇无关,否则她一定不会让皇嗣参与。
藩地一共四处,现下又值冬日,山路难行,辗转四处来来回回起码都要数月的功夫,想必有什么证据都已经销毁干净了。
可太平必须走这一程,一半是为了拖延时日,好让她想出如何移花接木,一半是为了让那些老臣们都看着,她确实认认真真地在查探案子,好让母皇这边稍微松一口气。
至少在案子没有尘埃落定之前,那群老臣也不会借机威逼武皇退位。毕竟,一个皇子在房州,一个皇子跟着公主查案,武皇并没有过失,老臣们若在这个时候宫变便是师出无名,当以谋逆论处。
宫中的消息传入武承嗣府中,他正拿着木枝逗耍笼中的鸟儿。
“姑姑也只能选太平办这事。”他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笑意忽然一浓,只是太平把皇嗣一并带出了神都,这岂不是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下手机会?
除了皇嗣,除了太平。
挡在他太子之位前的绊脚石便只剩下房州那一窝,外加宫中那两个皇嗣的小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