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陛下, 何谓往来甚密?”婉儿的声音忽然响起,她依旧垂着脑袋,语气不急不慢,半分惊惶也听不出来。
“宫中传言……”李治才开口, 便发现这个理由很是苍白。
“单凭一个传言, 便定奴婢之罪。”婉儿徐徐抬起脸来,坦荡无比地与天子对视, “人证何在, 物证又何在?陛下今晚若是用这样的理由杀了奴婢,当真不怕被世人诟病么?”
李治倒抽一口凉气, 怒声道:“放肆!胆敢直视朕,此乃大不敬!”他终是抓到了一个可以治婉儿的罪名,“来人,拖下去, 就地正法!”
“父皇!”太平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她斜眼瞥了一眼婉儿, 压低了声音道,“此事如此处置,只怕要遭人非议的。”说话间, 她给武后递了个眼色, 希望这个时候阿娘帮帮她。
武后却看向了一旁, 仿佛此事与己毫无干系。
李治不悦, “朕知道你与上官婉儿向来交好,可现下是国事!不是后宫小事!你不要公私不分,骄纵胡闹!”
太平急道:“正因为此事是国事,事涉谋反大罪,才该妥当处置。否则……”太平凑到了李治耳畔, “恐遭他人利用。”
事已至此,东宫叛乱已定,李治不懂,处置一个上官婉儿,会招来什么非议?
太平再道:“殿外的羽林军人数可比宫卫的人数多……”
这句话戳到了李治的心虚处,他下意识地用余光一扫旁边气定神闲的武后,媚娘似乎在看戏,满脸都是期待之色。
这个表情,像极了她当年看着上官仪被拖出大殿的那一刻。
也是从那年开始,朝堂之上无人敢再提废后之事。杀上官仪事小,涨了媚娘的势力事大。李治对下旨抄灭上官氏一事,多少是后悔的。
明明上官婉儿无权无势,杀了她也不会掀起什么大浪来,强按一个谋逆大罪,对天下人也算是交代了。可媚娘为何是这样的表情?她到底还留了什么后招?还是说……她早知东宫有变,早知上官婉儿是天子的细作,所以放任上官婉儿私发密信,布下了今晚这个局?
羽林军向来是媚娘的亲信执掌,以李贤的本事,把那么多个死士混进来,却半点没惊动羽林军,那是万万不可能的。羽林军平日操练也勤,选入军中的也都是武功好手,怎会轻易被人刺杀剥衣?
若不是媚娘放任,东宫死士不可能那么容易杀至他的寝殿……
李治越想越背心发凉,今晚若不是太平赶至,明摆是个双杀之局!东宫谋逆,死,东宫死士刺杀天子,死,大唐一夜之内,天子与太子暴毙,最大的受益人只会是媚娘。
三郎李显懦弱,以后太后辅政,不出三年,武氏的势力便会遍布朝堂……
李治忽然懂了,上官婉儿不过是媚娘的一枚弃子罢了,甚至,她的死能给媚娘一个天子暴毙的好说辞。
上官婉儿为报私仇,谋逆弑君,被当殿格杀。
合情,合理。
东宫谋逆,不过是这个局的开端,李治以为大局已定,却不知现下这一步才是生死较量。羽林军在外,宫卫势弱,媚娘早与太平罅隙多月,今晚他们的命早就悬在了媚娘的一念之间。
想到这里,李治骤然扶额,佯作头风痛苦之状,一把抓住了太平的手臂,“朕头疼,太平,你扶朕换个地方歇息。”
太平敬声道:“诺。”她满心牵挂婉儿,却不敢多看婉儿一眼,等到父皇这句话,便意味着今晚婉儿捡回一条命,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足够了。
“陛下。”武后突然轻唤,“上官婉儿,还杀不杀?”
李治眉头紧锁,斜眼觑了一眼婉儿,“她与东宫之事,朕会亲自审问清楚,朕要活口。”他刻意强调了最后四个字,“这是皇命!”
“诺。”武后低眉领命。
太平扶着李治走至宫院门前,发现羽林军并没有让路的意思,太平怒喝道:“好大的狗胆!让开!”
“你们都瞎了么?还不快些让陛下跟公主出去?”武后慵懒的声音落下,羽林军终是让出一条道来,放天子带着宫卫们离开这里。
武后目送他们走远之后,侧脸看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婉儿,话却是说给羽林军听的,“收拾干净这里。”
“德安公公的尸首……”一名羽林将士小声问道。
武后冷笑:“擦洗干净,给他换身新衣裳,厚葬。”
“诺。”
“还不走?”武后这次问的是婉儿。
婉儿恭敬起身,跟着武后离开了寝殿。
约莫走了十余步后,武后微微抬手,身后跟着的羽林军便知趣地放慢脚步,与她们保持了十步之遥。
武后望着幽长的宫道,淡淡道:“看来是本宫赢了。”
“臣愿赌服输。”婉儿哑声回答。
武后却笑了,“你那些说辞,说出来是死,不说出来也是死。不是你高估了自己的分量,是你高估了陛下。”
婉儿确实高估了李治,以为他会在意帝家声名与青史记载,所以想了一肚子的说辞,今晚挺直腰杆要一个“死”得心服口服。她笃定了天子不敢在武后面前提及密信之事,笃定了她与太子李贤的传闻只是传闻,无凭无据,天子应该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武后的内臣。却没想到,她确实高估了他。盛怒之下,他只是手握奴婢生死的上位者,可以不顾唐律,不顾公理,蛮横地以天子之姿索命。
那一幕,像极了上辈子她与李隆基的对峙时。那人以溢出言表的贪欲,威逼着她写下诏书的最后落款,哪怕赌上一个毒誓,也要拿到那份“名正言顺”的假诏书。
何其丑陋。
婉儿苦笑,只是上辈子她没有那么幸运,也没有想活下来的生念。这辈子她只想好好活着,好好陪着太平走完这一世。
“就凭你那句,士为知己者死,本宫今晚便不会让你有事。”武后语有深意,“世上知己,并非单向,你把太平当知己,太平自然也当你是知己。”
谁让她宠极了这个小公主呢?好不容易太平走到了这一步,她这个当阿娘的岂能坐视不理。武后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倘若太平冲出来,不管不顾地力保婉儿,她便将太平与婉儿一并拿下。李治说婉儿与东宫往来甚密,她便说太平与婉儿一样往来甚密,她要亲审此案,将两人强行带走。
以她对李治的多年了解,他很快便能意识到,这是武后在借机砍他的左右臂,到时候他反而会想保下太平与婉儿。这也是婉儿与武后在来寝宫的路上打的赌,倘若婉儿提了人证物证,李治还想杀她,那她便依着武后的来。
只是今夜,无疑她是惊喜的。
太平确实出来保护婉儿了,却心有灵犀地把矛头引到了武后身上,并没有像个莽夫一样地冲出来叩头求个恩典。太平这样的年岁,能有这样的处理,武后是打从心眼里高兴,所以她索性一字不语,任凭李治去猜。
猜疑之人,往往是没有底的。没有底的人,便不敢轻易下任何决断。
今晚是武后的大赢之夜,也是太平的大胜之夜,因为李治从今晚开始,太平在他心中的地位便非同一般了。
“臣叩谢天后。”婉儿突然驻足,对着武后跪下一拜。
武后也停了下来,肃声道:“陛下后面肯定会来审你,剩下的便只能你自己应付了。”
“嗯。”婉儿明白,今晚只是第一关罢了。
武后转向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头,“今晚你只能去一个地方,回不得紫宸殿。”
婉儿点头,“诺。”
“来人。”武后扬声一唤,身后的羽林军跟了上来,“将上官婉儿押入天牢,静候陛下审问。”说着,她又提醒了一句,“陛下说,要留活口,若是她在天牢里出什么意外,本宫可是要被陛下问责的。”
“诺!”两名羽林军走上前来。
婉儿站起,对着武后福身一拜,便与两名羽林军朝着天牢方向去了。
“上官婉儿。”武后忽然笑了笑,远远一唤。
婉儿闻声回首,纤瘦的身影立在宫檐下的阴影里,看不清楚她是怎样的表情。只见她微微低头,“臣在。”
武后站在月光里,凤袍上的金线熠熠生辉,哪怕她已韶华不在,可站在那里,像极了一只随时可以振翅冲上九霄的凰鸟。
她幽幽开口:“什么样的人,可当知己?”
婉儿只觉心坎一烫,对着武后恭敬地行了礼,“君臣,足矣。”
武后会心一笑,她必须承认,这一刻她有那么一点羡慕太平。
婉儿转过身去,迈出第一步时,嘴角也微微扬了起来。今晚,她也算一个赢家。至少在武后心里,她算是一个可信之人了。
今晚不管对谁来说,都是一个不眠之夜。
月光从天牢狭小的窗口落入阴湿的石牢中,照亮了婉儿的藕色官袍,也照亮了她的整个脸庞。她从窗口远望天幕,天幕之中星河万里,那是千年不变的星光熠熠。
人固有一死,有的人能跟这星星一样,万古铭记,有的人却像这石牢里的尘埃,不值一提。能生在这样的时代,见证他年的红妆朝堂,于她而言,是毕生幸事。更幸运的,她的心上人会延续那个红妆朝堂,与她一起化作青史之上的两颗星星。
“太平……”
婉儿轻唤这个名字,只要想到她,她的心便满是温暖,哪怕后面的路荆棘丛生,她也有勇气陪她坚定地走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