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大婚, 沸腾了整个神都洛阳。
皇家婚仪烦杂多样,武后又盛宠太平,是以六月初十这日天亮之后,太平便由春夏扶着, 踏入万象神宫敬告先祖, 叩谢武后。
武攸暨穿着大红吉服立在宫阶之下,满心激动, 这一日他好似浮于云端, 飘飘然不能自已。他只觉上苍待他极好,失却一位贴心的夫人, 又给了他一个天下人艳羡的公主。
武后盛装在身,亲自扶起跪在身前的太平,拿过喜扇,却不急着递给太平。
“早得贵子, 宜室宜家。”
武后希冀太平能有这样的将来, 武攸暨生性木讷, 可以不必志在天下,只须疼惜太平便足矣。
太平主动从武后手中接过喜扇,低眉再拜, “儿一定不会让母后失望。”这句话里暗藏了太多的复杂情愫。
武后欣慰地笑了笑, 不舍地摸了摸太平的后脑, “去吧。”声音哑涩, 是武后难得的动容。
“诺。”太平谢礼。
天子李旦目光复杂,沉声道:“太平,兄长祝你与驸马白首到老。”
“谢谢四哥。”太平再谢礼一拜。
婉儿往前走了一步,扬声道:“恭祝殿下琴瑟和鸣。”
众臣纷纷躬身行礼附和道:“恭祝殿下,琴瑟和鸣。”
太平平举喜扇, 遮掩住眼底涌动的哀伤,她抿唇凉凉轻笑——总有一日,她会亲手拿回她真正想要的琴瑟和鸣。
春夏扶住太平,垂首跟着太平走出万象神宫,沿着宫阶走向宫阶下久候多时的驸马武攸暨。
与此同时,婉儿对着武后一拜,领了一队女官跟上了太平。今日傍晚,她将代武后观礼,亲手给公主与驸马送上合卺酒,礼成之后,便立即回宫复命。
不能哭,不能显露半点伤心。
婉儿不断在心头告诫自己,然而,还是忍不住悄悄顾看公主的背影。
今时今日,最难过的该是殿下。
太平知道婉儿就跟在身后,今日这个修罗地狱,是她们必须收敛情绪,狠心闯过的劫数。不回头,不哭,亦不迟疑。
太平走下宫阶的最后一阶,她已是告诫了自己数百次。
“公……公主……”武攸暨柔声轻唤,却因为紧张舌头打了个颤,竟说得结结巴巴的。
太平深吸一口气,将喜扇垂落些许,露出了一双美眸,她对着武攸暨笑了起来,“呵,驸马莫慌。”
武攸暨只觉心都酥化了,呆呆地瞧着太平,竟是忘记了应该亲自将太平扶上花车。
今日太平的花车车檐皆是黄金包裹,车壁上左右各缀了一朵大红绣球,就连车帘也换做了珍珠垂帘。
六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并辔拉车,其中一匹太平认得,便是年少时阿娘就是不愿给她的千里雪。
太平认出了马儿,不觉高兴,只觉酸涩。阿娘几乎把她想要的都给了她,偏生驸马是她最不想要的人。
有些讽刺。
“驸马,请扶殿下上车,不然要误了出宫的吉时。”婉儿觉察太平眼眶微红,连忙出声提醒。
武攸暨回过神来,笑道:“我……我一时高兴……竟忘了这个……”说完,他歉然对着太平一拜,对着她伸出手去,“公主,请。”
“有劳。”太平哑涩开口,手落上了武攸暨的手心。
武攸暨握住的一瞬,心神俱荡,痴然将太平扶上了花车,放下了珠帘。他转过身来,对着宫阶高处的武后跪地叩首,“臣叩谢太后隆恩!叩谢陛下隆恩!”说完,武攸暨起身走至黑马边上,翻身上马,下令道:“出宫!”
李旦默默望着送亲队伍与迎亲队伍合作一股,穿过乾元门,浩浩荡荡地往应天门去了。原以为太平回来,自己可以有个帮手,可到头来,还是一样沦为了母后的手中棋子。今年元日祭祖,母后特别吩咐,令太子称病,结果唤了太平终献。那时候他还没有明白母后的意思,此时此刻,李旦终是明白,他这个天子之位只怕没几日了。母后心中的储君不是三哥李显,也不是太平,只是太平他日腹中混杂了李氏与武氏血脉的孩子。
想到这里,李旦自嘲轻笑。
同是母后手中的棋子,三哥比他幸运太多,至少他不是这李唐山河最后的君王。
忽觉有人锐利地投来了目光,李旦下意识望去,却对上了武后阴沉的眸光,他急忙弓腰,“母后。”
武后携了他的手,牵着他转过身去,走向万象神宫,一边走,一边道:“你是几个孩子中最懂事的,也是阿娘最放心的一个孩子。”
李旦听着母后这些贴心话,不觉温暖,只觉芒刺在背。
“越听话的孩子,越能远离祸患。”武后话中有话,拍了拍他的手背,“四郎啊,阿娘很欣慰,你是个听话的孩子。”
“儿……儿一定什么都听母后的。”李旦张口便有些结巴。
“嗯,阿娘相信你。”武后说完这话,关切地道:“阿娘听说,你家小三郎病了?”
“回母后,他只是偶染风寒。”李旦恭敬回答。
武后沉吟道:“风寒可马虎不得,回去好好陪陪小三郎吧。”
“诺。”李旦终是得了退下的令旨,对着武后一拜,便匆匆领着随身内侍退下了。
武后望着儿子走远的背影,眸光沉下,喃声道:“要真的听话才是。”虽说虎毒不食子,可若这个孩子真挡了她的帝王之路,这狠手还是应该下的。
朝会散后,众臣忙完各自的公事,在傍晚时分赶去了正平坊的镇国公主府参加今日公主的婚仪。
武后特旨,公主大婚天下同庆,命花车浩浩荡荡地绕神都走上一圈,以示喜庆。
沿途百姓欢天喜地,神都已经多年不见天家婚事,听闻公主花车走至坊间,都纷纷出来大声道贺。
武攸暨一边骑马,一边抱拳还礼,走这一圈下来,只觉身上吉服都湿透了,黏腻在身上很是难受。
到了酉时,车马终是停在了正平坊镇国公主府门外。
武攸暨当先翻身下马,抬手一抹额上的汗水,长舒了一口气。他兴冲冲地走至花车边上,刚想拨开珠帘,将太平扶下,却被婉儿先拦住了,抵上了一方干净帕子。
“请驸马先擦擦汗。”婉儿知道殿下向来喜净,这般汗水满手的递过去,只会招惹殿下厌恶。
武攸暨傻笑着拿帕子快速擦了一遍,“有劳上官大人了。”说完,便将帕子递还。
婉儿迟疑不接,春夏赶紧过来接过帕子,以作圆场。
“公主,请下车。”
武攸暨拨开了珠帘,递去了手。
太平一手执扇,一手搭在他的手心,由着他扶下了花车。
春夏手里捏着汗帕子,别说是殿下不喜欢,她也嫌弃得紧,只觉手上一片汗味儿,难受得紧。
婉儿瞥见春夏那嫌弃之色,想来定是不敢轻易上前搀扶公主。她不动声色地走至太平身侧,扶住了太平,“殿下,进门吧。”
太平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侧脸深望了婉儿一眼,瞧婉儿神色无恙,悄然舒了一口气,隔着喜扇的薄纱望向镇国公主府的大门。
“走吧。”
太平低声说完,由婉儿扶着,跨过门槛,踏入府邸。
两侧园林有如仙境,自大门至正殿足有二百余步的长径,循例,有宫人在地上铺了数张毡褥,太平踏上第二条毡褥,便有宫人把第一条走过的毡褥趋步放至最后一条毡褥后,次第形成一条斑斓之路。
此乃“转席”,寓意新妇传宗接代,前程似锦。
转席之后,入殿之前,还需跨过马鞍,寓意婚后平平安安。
本来应该在镇国公主府外另搭一屋,名曰“青庐”,新郎新娘要在此拜天地结连理,然后并肩坐在床沿,让宫人抛撒彩果金钱,让客人争抢。但是武后担心有人会对太平不利,示意将青庐改至镇国公主府正殿,能入正殿争抢彩果金钱者,非富即贵,各个都是有头有脸之人,武后谅他们也不敢生事。
“敬拜天地——”
公主邑司令高声一唱,原本热热闹闹的正殿忽然安静了下来。
婉儿松开了搀扶太平的手,退至了一旁,准备观礼。
“拜——”
公主邑司令继续高唱。
太平与武攸暨面朝殿外,恭敬跪地一拜。
“敬拜父母——”
太平与武攸暨转过身来,对着堂上的武攸宁与正妻一拜。武攸暨已经父母亡故,所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今日的高堂便是武攸宁与正妻。
“夫妻同拜——”
太平与武攸暨转身相对,武攸暨急切无比地拱手拜下,太平执扇立在原处,并不同步。太平记得,她的婉儿就站在武攸暨身后,她在等,等婉儿给她一个垂首微拜。
婉儿怎会不知太平的用心,这一拜,她愿全殿下的私心。
看见婉儿躬身轻拜,太平似乎就在等这一刻,她今日拜的,不是驸马武攸暨,而是武攸暨身后的婉儿。
眼泪还是不争气地从眼角悄然流下,悄然摔碎在吉服边上,太平含笑忍泪,低眉一拜。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偏要任性地争这一拜是谁,天下人以为她与驸马礼成,可在她心里,今日只是她与婉儿的礼成。
众宾客瞧见礼成之后,抚掌恭贺,贺声如狂浪袭来。
太平只觉聒噪之极,恨不得立即远离这些不属于她的喧闹。
“请公主与驸马,入帐却扇,饮合卺酒。”婉儿适时地提醒众人,“太后还等着臣回去复命呢。”
听见“太后”二字,谁敢缠着新人调笑,连忙让出了道来。
婉儿重新搀扶太平,扶着她走至床边,坐在了几案边。
武攸暨迫不及待地坐在了太平对面,激动不已地拨开了太平手中的喜扇。
“殿下怎么……”
“本宫是高兴。”
太平知道武攸暨定是会发现她通红的双眸,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
武攸暨听得喜滋滋的,确实也是,他今日好几次也想哭,毕竟公主是姑娘家,初嫁哭泣也是寻常事了。
婉儿拿来了剖成两半的喜葫芦,往当中倒了美酒,一半递给了公主,一半递给了武攸暨。
两半葫芦中间以一条红线相连。
武攸暨拿在手中,便急切地仰头欲饮,一不小心便将太平手中的那一半扯落在地,美酒也洒了一地。
春夏瞧见了,只觉不妙,驸马是这个这样鲁莽的汉子,今晚公主怕是要受罪了。
武攸暨一脸歉疚,“公主,我一时鲁莽……”
“洒了便洒了。”太平轻笑,本来就不打算与他喝合卺酒,洒了正和她意。瞧见婉儿准备再倒酒,太平拦住了她,“上官大人回去复命吧。”
婉儿担心太平,“可是……”
“本宫有些贴心话,想单独说给驸马听,上官大人一直在此,恐是不便。”太平故意把声音说得极大,声音传至一帘之外,宾客都听得分明。
识趣的宾客们相视一笑,公主年岁不小,只怕早盼这一日良久。驸马不急,公主急,倒也是一段趣事了。
是以宾客们三两吆喝着,纷纷离开了镇国公主府。
婉儿深望了一眼太平,太平这次没有看她,“春夏,送送上官大人。”
春夏只得从命,“诺。”
婉儿再是不舍,也只能跟着春夏离开。这样一日,她早有准备,却还是心如刀割。武攸暨那样的莽夫,今夜如何会对公主怜香惜玉?
只要想到这里,婉儿妒火与怒火交织难平,却只能强行忍下,这无间地狱才刚刚开始。
武攸暨心急难耐,不时轻扯领口,好让自己透透热气。
待大殿中的宾客尽数走完,宫人们也退出了殿去,将殿门好好关上,候在了十步之外,不敢打扰今晚公主与驸马的良夜。
武攸暨终是忍到了这一刻,他站了起来,激动地将繁重的外袍一脱,一边解腰间的玉带,一边扯开衣裳,“公主稍待!我先脱了!便给你解衣!”
“吉服难解,本宫还是找个人帮驸马解吧。”太平端坐原处,忽然冰凉开口。
武攸暨听得愣了一下,“找个人?”
太平斜睨了一眼不远处的大柜子,“去瞧瞧,这个人驸马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