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一直是宫中最阴湿的地方, 尤其是入了秋后,铺在地上的稻草总能在破晓时染上一层薄霜。
这是婉儿在天牢待的第三日,也是太平煎熬的第三日。东宫谋反一事过去三日,天牢这边风平浪静, 于婉儿来说这是绝对的好事。谋反一事越往后拖, 她便与东宫的牵连越少,杀她也便失去了意义, 反而留下她, 还有些许用处。
要在大明宫中活下来,必须是有个“有用的”。恰好, 她应该对天子还有那么一点用,这便是她的一线生机。
“咔嚓!”
只听天牢的大铜门响起一声脆响,大铜门便被宫卫打了开来。
“陛下,慢些, 里面黑。”这是个陌生的内侍声音, 正是德安的义子德庆, 他因为义父之死得了恩赏,调到了陛下身边伺候,如今也算是大明宫中的红人了。
此人比德安年轻二十余岁, 现在看来不过少年郎的模样, 穿着一身内侍青衫, 佝着腰扶着天子走至了婉儿的石牢外。
昏黄的烛火照亮了天子的龙袍, 上面用金线绣了九团五爪金龙。李治负手而立,端然立在牢门外,高高睨视着牢中跪地叩首的婉儿,并不急着说话。
婉儿只是叩首,也没有说话。
气氛忽然僵了起来, 德庆轻咳两声,小声提醒,“上官婉儿,陛下驾临,你是哑了么?”
婉儿还是一动不动,她俯首叩拜已经做足了礼数,此时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倒不如以静制动,后发制人。
“东宫谋逆一事,已经结案。”
李治说这话时,语气舒缓,听不出半点情绪。烛光摇曳,光影晃在他风霜的脸上,照亮了他眼底涌动的杀气。
既然已经结案,天子还来此亲审,想来为的是其他事。
婉儿不敢应声,至少在没弄明白天子之意前,她不能贸然出声。
李治锁眉,“你不说话,是在求死么?”
德庆小声道:“陛下问你话呢!”
婉儿缓缓挺直了腰杆,扫了一眼德庆与天子身后的宫卫,又叩首下去。
李治忽然懂的她的意思,抬手示意德庆他们退出天牢。
“陛下想问什么?”婉儿等天牢中只剩下李治与她后,终是开了口。她就那样静静地跪着,目光与李治的目光相接,腰杆比方才挺得还要直。
李治在朝堂上也见过不少这种倔脾气的臣子,可女子这样的实在是罕见。
“你真不怕朕把你杀了么?”
“奴婢是罪臣之后,不过贱命一条,是生是死,不过陛下的一念之间。”婉儿说完这句话,眉眼之间多了一抹凛色,“况且,奴婢对得起陛下。”
李治冷笑,“对得起朕,你便一封密信把朕置于宫中最危险处!”
“陛下以为东宫不危险么?”婉儿同样冷声反问。
李治骤然语塞,确实,那晚东宫远比大明宫危险。媚娘虽然只字不提那晚的凶险,可他知道,媚娘越是云淡风轻的绝口不提,那晚的情况就越是严峻。
婉儿等的就是李治的沉默,接口道:“奴婢记得密信写的是——东宫有变,小心留宫。”密信的内容,每个字她都琢磨过,为的就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只要李治愿意听她辩解,她便可以辩出一条生路来。
李治记得这八个字,确实是婉儿所言。
“为何陛下只注意了前半句,却没有注意后半句?”婉儿提醒李治,“奴婢已经说了‘小心’,陛下为何偏偏视而不见,还要反过来要奴婢的命呢?难道……”婉儿的情绪突然扬起,“自始至终陛下都没有相信过奴婢,还是陛下觉得东宫一事终了,日后在大明宫便可高枕无忧了?”
“放肆!”李治厉声大喝。
婉儿忍话,再次叩首。
李治握拳微颤,虽是愤怒,眸底却没了杀意。是的,这些话若是婉儿在武后面前说出,他虽可以仗着天子身份,当即格杀,可在这个时候与武后撕破脸,终究不是好事。二圣之间的较量向来沉在暗处,若是亮于人前,对朝局来说有害而无利。西边的突厥这几年甚是不安分,二圣切不可在这个时候把内斗闹大。这也是为什么,李治放任太平快速处置了东宫一案,没有过多牵连东宫外的朝臣。
婉儿本有机会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他,可那时候她静默不语,甚至今日天子驾临天牢,在没有屏退随侍前,她也静默不语。
究其原因,不过四个字“为君分忧”。
上官婉儿确实如她所言,她对得起陛下,远比李治看见的考虑得更多。这样的一枚棋子,就这样杀了,尤其是在痛失李贤这把刀后,又自毁一枚棋子,那是蠢人所为。
盛怒的天子渐渐平静了下来,烛光重新照亮他阴鸷的脸庞。自从媚娘把上官婉儿押入这里,她便作壁上观,似乎是故意把上官婉儿的人头递到了他的刀下,就等着他极怒之下砍了婉儿。然后,借由婉儿的上官氏出身,做点文章。
这些事,李治这几日想了个通透,所以他才会等东宫结案后,才来这里亲审上官婉儿。也算是给了婉儿一条生路,至于如何走出天牢大门,只能婉儿自己谋。
“朕给你一条生路。”
“请陛下用刑。”
婉儿淡淡开口,说出了她的理由,“奴婢若是毫发无伤地走出这里,天后那边无法交代,奴婢也无法再为陛下分忧。那陛下给奴婢的这条生路,便没有任何意义。”
废人,向来是多余的。
李治眸光沉下,“天牢之刑,可不是常人能忍的。”
“奴婢只想活。”婉儿再次对上天子目光,目光中充满了“生”的希冀,“从头至尾,都只求这一个‘活’字。”
这是身为罪臣之后,身为宫中奴婢唯一的所求。
李治见过太多这样的目光,原以为上官婉儿真不怕死,听到这一句,他突然踏实了。一个真正想要活的人,自然会不择手段地贪妄上位者的护佑,这样的人反倒容易掌控。
“用刑之后……”
“奴婢用刑之后,依旧只字未认私通东宫一事,陛下念及上官氏只有奴婢一人苟活,便网开一面,赦奴婢无罪。”
婉儿已经帮李治想好了说辞。
李治满意地笑了,经历了天牢之刑,还是没有招认私通之罪,他顺其自然赦之,打发回媚娘那边,媚娘应当也不会怀疑婉儿的用心,也许还能更信任她一些。
“来人,杖十五。”
李治扬声大呼,天牢外的狱卒领命走了进来,在外面准备好了行刑的长凳与木杖。这里的木杖与宫中的不一样,杖头上留有凸铁,寻常之人一杖下去,便痛不欲生。
二十杖,足以活生生打死一个人。
婉儿心中发怵,却只能强忍恐惧。她最后只能赌一赌,赌天子会不会给行刑的狱卒提点一二,让狱卒们手下留情。
只可惜,天子只是背过身去,半句话都没有说。原本应该说的二十杖,他已经减去了五杖,婉儿应该可以挺过去。
铁栅打开,狱卒将婉儿押出了石牢,将她按在长凳上时,婉儿的双手死死扣住了长凳板子,紧紧咬住牙关。
撑过这十五杖,她才再看见太平,才能继续陪伴太平,才能再一次实现称量天下文章的抱负。
“太平。”
婉儿合上双眼,脑海之中响起了太平常对她说的那两个字“别怕”。她能忍下来,一定能忍下来!
第一杖骤然落下,婉儿只觉痛如骨髓,哪里忍得住声音,当即发出一声凄惨的痛呼。
李治听得头皮发麻,冷声道:“上官婉儿,念在上官氏只有你一人的份上,朕给你个恩典,倘若十五杖打完,你还能活着,朕便赦你无罪,既往不咎。”说完,李治便罢袖快步离开了天牢。
不知是不是第一杖已经痛惨了,是以后面的几杖她已经痛得麻木,十五杖打完,她只觉浑浑噩噩,想要翻下长凳,却半点力气都用不出来。
“来,快来!”
只见狱卒招了招手,便有一个熟悉的人影钻入牢门,哭着跑了过来,瞧见了婉儿的鲜血淋漓处,忍不住大哭道:“大人……你撑住……奴婢马上带你去治伤……”
“红蕊……不哭……”婉儿强撑着,虽说视线已经模糊,可她一听这宫人的声音便知道是谁,“我……死不了的……”
“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大人抬回紫宸殿啊!”红蕊急呼,她一个人肯定是没法子把婉儿抬回去的。
狱卒们猛然点头,找来了担架,将婉儿小心抬上,担着她往紫宸殿去了。
不久之后,静候在承庆殿外的太平终是得到了天牢那边的消息。
她脸色煞白,极力克制住汹涌的心疼,向传递消息的那名小内侍道:“回去告诉他们,婉儿若是落下什么病根,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小内侍急声劝慰,“殿下放心,今日行刑的都是熟手,只是打得响,伤不到实处的。”惊觉公主的杀气腾腾,小内侍自忖多言,连忙对着公主一拜,“奴婢告退。”
“诺。”小内侍正欲离开。
“慢着。”太平忽然唤住了他,“小喜子,此事若是滴水不漏,本宫另有他赏。”
“奴婢知道。”小喜子哈腰点头。
太平挥手示意他快些退下,小喜子便知趣了走远了。
她抬眼看向了承庆殿的匾额——若不是因为他缠着婉儿送诗文,引出他与婉儿的风言风语,婉儿怎会受今日这样的罪?虽说她身为公主,在二圣面前明目张胆地袒护一个人却依旧难如登天。确实,母后不闻不问婉儿是护她,太平不管不顾婉儿也是护她。可太平无法做到真正的不管不顾,她知道婉儿要离开天牢肯定要捱罪,所以想方设法地早早买通了狱卒,只望在行刑时狱卒可以手下留情。
可即便是留情,太平也知道捱上十五杖是怎样的痛。她只恨不得立即赶去紫宸殿,寸步不离地守在婉儿身边。
只是,她不能这样随性而为,在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只会让婉儿白捱这一顿打,让父皇觉察她的用心。
太平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她今日来此,只为探视兄长。她必须忍耐,忍耐到她成为君临天下的皇者,到那时候,她发誓再不会让婉儿受这样的苦痛!她要千百倍地疼她惜她,将她宠成大唐最幸福的姑娘!
太平在外缓了许久,待情绪稍稳后,终是推开了承庆殿的大门。看向废太子时,她流露出了心疼的表情,颤声唤道:“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