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怕伤了本宫的身子!”太平愤怒的声音忽然在殿外响起, 众人纷纷望向殿外的太平。
只见公主身上裹着大氅,面色惨白,由婉儿扶着缓缓走进殿来。
武后从座上站了起来,急忙吩咐裴氏, “赐座。”
裴氏赶紧招呼宫人们抬了小榻过来, 帮着婉儿将太平扶到榻边坐下。
武后不悦地看了一眼婉儿,“不是吩咐过, 让你好生照顾太平么?你怎的由着她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母后, 你休要责怪婉儿。”太平语气如刀,剜得武后难受, 她眼底噙着泪意,满是怨气地抬眼望着武后,“兖州之事,臣体谅母后不易, 是以母后说如何, 臣便如何。可今日之事, 事关臣的性命,母后这次又想雷声大雨点小的糊弄过去么?”
武后听她不再唤“阿娘”,自称“臣”, 只觉酸涩, 当即安抚道:“事有蹊跷, 哀家正在审问, 这次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审问什么?”太平当着众人的面,亮出了手腕,死死盯着武攸暨,“武攸暨,那时你双目通红, 恨不得将本宫生吞活剥了,不论本宫怎么喝骂,你都想行那床笫之事,全然失了平日的本性,你认是不认?”
武攸暨张口结舌,他对此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何来认字?
“殿下……臣真的……真的记不得有这样的事……”武攸暨绝望地看着太平,他也在不断回想那时之事,可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太平料到他只能是这个说辞,当即下令,“张谡,给他诊脉!他胆敢犯上,不是本性如此,便是中了毒。”
张谡领命,刚欲上前,武攸暨便缩了缩手。
武后看在眼底,不发一言。
张谡恭敬道:“还请驸马让下官诊脉。”
“我……我……”武攸暨再次心虚,上次武三思给他的药粉,他确实也服了些许,是以从见到太平开始,他觉得整个身子都在烧。
难道是因为这些药粉,所以他才会在激动时候晕厥过去?
“我没想到那药效如此烈,我只吃了一点,药效发作,我便什么都不记得昏了过去……”武攸暨边想边答,可话没说完,便被太平打断了。
“你果然服过药物。”太平失望地沉沉一叹。
武攸暨跪地往太平这边接连走了几步,婉儿当先拦住了他的路,将太平护在了身后,凉声问道:“驸马究竟服过什么药?”
“都是三思兄长给我的!我……知道错了!殿下,你就看在夫妻一场,饶我这一回吧。”武攸暨现下只想哀求太平救他一命,“殿下。”他知道,他与她身上还背着一个欺君之罪,就凭这点,太平今晚就必须救他。
不等太平开口,婉儿便冷声喝问:“公主体寒,你身为夫君不思体贴,却成日想着那些床笫之事,可知殿下若是有孕,莫说孩子不保,连命都可能搭进去!”
“婉儿,放肆。”武后慢条斯理地提醒婉儿,这大殿之上,宫人众多,以婉儿出身怎能这般呵责驸马。
武攸暨震惊无比,他平日虽然住在公主府中,每日也只有用膳之时,才能好好看看公主,怎会知道公主有体寒之症?若是知道公主身子如此娇弱,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犯上,强行索要公主。
婉儿不服,她的性子向来倔强,“太后,事关殿下性命,此事必须说清楚!”
“婉儿!”太平生怕婉儿被母后责罚,急忙揪住她的衣摆,扯了扯,“让本宫来说,休要多言。”
婉儿忍怒往后看了一眼,终是退到了太平身侧。
太平欲起身,婉儿赶紧将太平扶住。
“武攸暨,本宫自忖待你不薄。”太平由婉儿扶着,一步一步逼近武攸暨,漠然睨视他,“你以为本宫久不宣你侍寝,是为了什么?你身为人夫,不该对妻室多上心些么?为何你要听信旁人的教唆,服用这些容易掏空身子的催、情药物?”
武攸暨越听越是汗颜,是啊,他怎能鬼迷心窍,听了武三思的教唆,对公主做这样下作之事。
“今日是催、情药粉,他日若是毒药,你也会喂给本宫吃,是也不是?”太平忍泪质问,说到愤怒之处,扬手就给了武攸暨一个大耳光。
声音清脆,听者也觉得脸颊发烫。
武攸暨慌乱叩首,“殿下息怒,臣知道错了,臣会改的,从今往后只听殿下的话,旁人的什么都,臣都不听了!”
“母后,这就是你给儿选的好驸马?”太平抬眼看向武后,眼底皆是哀怨,“武攸暨这样,武承嗣,武三思,武攸宁,武嗣宗他们几个又当如何对待儿呢?还是,母后想在他们的儿子里,再给儿挑个驸马,让儿跟着他们一起喊母后,姑祖母?”她刻意念重“姑祖母”三个字,经她这一数落,武后越听越心凉。
放眼她的那些侄儿,太平再嫁谁,都是委屈。总不能像太平所言,在侄孙里面挑选驸马人选,这样岂不是乱了辈分?
武攸暨这下是彻底慌了神,连跪带爬地不断往前,“姑姑,侄儿是真的知错了!千错万错,都是侄儿之错,还请姑姑饶我一回!我知错了!”说着,他生怕武后真下令让太平与他顺势和离,便当殿狠狠地抽起自己耳光来。
武后怒其不争,恨其这般欺负太平,便由着他打。
没一会儿,武攸暨双颊都打得又红又肿。
就在这时候,太平忽然开口,“够了。”
“殿下……”武攸暨终是等到了转机,双目皆是泪水。
太平深吸一口气,绝望开口,“从今日起,你住你的驸马府,我住我的公主府,若无我的传召,不得踏入公主府半步!”
武后欲言又止。
太平知道武后最在乎什么,她直面武后,咬牙道:“臣是大唐的公主,臣宁可战死边关,都不愿死在床榻之上,让后世讥笑千年。”说完,她对着武后跪了下来,“倘若阿娘舍得,臣请赐一杯鸩酒,让臣今日一了百了,先遂了母后之意!”
武后素知太平心性高傲,今日她没有提和离之事,已经是退让了一步,若是她还一意孤行,成日想着皇孙之事,她这个阿娘未免太过狠心。
“放肆!你说什么胡话!”武后今晚是的的确确地心疼太平,平白受这样的委屈,若不是为了她这个阿娘的帝业,太平如何会忍让这一步。
太平挺直腰杆,逼问武后,“如此,母后是同意臣方才的话了?”太平知道,今日要谋得想要之事,势必要不管不顾地逼一次阿娘,她已先退一步,给了阿娘下来的台阶,若是阿娘没有依着她,还心心念念那个孩子,那以后的路,太平就得重新筹谋了。
武后已经多年没被谁这样逼过,奈何今日确实是他们武氏理亏,上次兖州一事,她碍于情势,已经偏袒过武承嗣一次,这次再做偏袒,只会让太平寒心。
只要武攸暨诚心悔改,太平安心调养身子,来日方长,只要他们还是夫妻,兴许有破镜重圆之日。
“哀家准了。”武后沉下声音,允准此事。她恨铁不成钢地瞪视吓去了三魂的武攸暨,凉声道:“今次念在太平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把驸马拖下去,杖三十!”
武攸暨连忙叩首谢恩,“多谢太后,多谢殿下。”
很快便有羽林军入殿,将武攸暨带下行刑。
“驸马也帮你教训了,今日此事,就到此为止吧。”武后不想此事扩大影响,至少在她登基之前,武氏绝对不能出什么不好的案子。
“武三思插手臣的家事,母后也不管么?”太平再问。
武后沉了脸色,认真道:“他若明知你体寒,还这般教唆驸马,哀家不会放过他。”
“臣只希望,今次之事,不会有第二次。”太平只能点到即止,她知道再逼阿娘,只会适得其反。
武后沉眸,“哀家保证。”
“如此,臣谢过母后。”太平对着武后重重叩首。
武后扶额,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上次是武承嗣,这次是武三思,以她的敏锐,已经嗅到了一丝武李难容的味道。
“婉儿,送公主回流杯殿休息。”
“诺。”
婉儿领命,扶起了太平。
两人刚走了几步,武后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
“太平,君王有君王的不得已。”
“臣懂得母后的不得已!”
太平回头,眸底漾满失望与委屈,“母后觉得,臣还不够委屈么?”
武后望着太平,分明两人之间只有数步之遥,可她忽然觉得,太平离她远了许多。仿佛那个会抱着她的手臂撒娇的小公主,她再也寻不回来了。
当意识到这点,武后忽然很难过。
“太平,阿娘是真的希望你好。”
“臣知道。”
太平客气地答着武后的话,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武后不知还能说什么。
“婉儿,照顾好太平。”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婉儿身上,她知道婉儿聪慧,定会明白她所谓的“照顾”,还含了“劝解”之意。
婉儿垂首。
“明日你随太平一同回府,这些日子好生照顾公主。”
“诺。”
婉儿得了这样的旨意,她只觉难过,这是公主折腾自己换来的,看着公主苍白的面容,她的心一直锥痛,一下又一下地捅入心房深处。
看着太平与婉儿走远的背影,武后颓然坐在龙椅之上,自语问道:“是哀家做错了么?”一直听人说,君王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得到的权势越大,失去的真情就越多。
太平,是她心中最后的温暖。
可若没有一个武李血脉的孩子,她就算得了江山,也只有一世而已,那她谋算这些,究竟为了什么?
得一世天下山呼万岁,成就古往今来第一人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
然后……
只须她一死,若无名正言顺的储君,天下人便会按她一个谋朝篡位的罪名,往后千秋史笔,只会对她的杀伐决断大书特书。
却无人在意,她终其一生证明的那句话——谁说女子不如男?
一个女帝不能证明,那便来第二个,若是还不够,那便来第三个,第四个,乃至更多的女帝。
武后很快将自己从太平给的伤情中抽离出来,她已经不是年少时那个容易心软的媚娘,孰轻孰重,她总能很快做下决断。
“总有一日,你会真正懂得阿娘。”
帝王之道,没有牺牲,不可能位登九五。若不能大权在握,便什么抱负都实现不了。
不入地狱,如何成佛?
这是武后年少时说给太平的话,武后希望太平还记得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