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十月, 紫微城马球场修整完毕,御马监就坐落在马球场北边。趁着今日风和日丽,太平换了一身飒爽大红圆襟球衣,踩着鹿皮靴, 带着随侍来到了御马监挑选马匹。
“婉儿, 这匹如何?”太平指了指其中一匹栗色大马,看向身后的婉儿。今日她为了练打马球, 特意把青丝都挽成一个髻, 如男子一般头顶乌纱帽。因为她生得明艳,所以即便穿了男装, 也不会被人误作少年。
婉儿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襦裙,眉心点了朱红色的花钿,眉眼比刚出掖庭那会儿又长开了些,气质也温婉了许多。
“这匹太高。”婉儿上辈子也见过太平打马球, 她一旦兴头起来, 哪里顾得其他。婉儿目测了太平的身高, 看向栗色大马的旁边,那匹白马略矮一个指节,可毛色雪白, 极是好看。
“不若这匹?”
太平笑道:“既是婉儿选的, 那便这匹!”
“牵马。”御马监的管事递个眼色给内侍, 内侍将这匹马儿牵出来, 来到了太平身前。
方才有栏柱拦着,看不清马儿的全身,现下在阳光下一瞧,这马儿神采奕奕,瞳光清澈, 太平越看越喜欢。
“这马儿叫什么名字?”太平问道。
内侍回答:“回殿下,此马名唤千里雪。”
“千里雪……”太平喃念这个名字,也觉妙极,“好听!”说完,由内侍们搀扶着翻身坐到了马背上。
白马红衣,尤其鲜艳。
婉儿抬眼望去,只觉心弦微颤,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看的公主?
太平觉察了婉儿投来的惊艳眸光,她也享受这样的顾盼,转眸对着她嫣然一笑,“好看么?”
婉儿连忙垂首,心湖微乱,暗思太平问的是马儿,还是太平自己?
太平伸出马鞭,温柔地托起了婉儿的下颌,她逆着晨光笑眼如画,温声轻问:“好不好看?”
婉儿绷直身子,克制住自己的慌乱,沉声道:“好看。”
太平得意地笑了,收回马鞭,“本宫喜欢这马儿,公公请备注,以后是本宫的了!”
内侍慌神,瞥了一眼管事公公。
管事公公恭敬地小声道:“殿下若真喜欢,可向天后讨要。”
“本宫不管,从今日起,这马儿只能本宫一个人骑!”太平似是不悦,牵住缰绳,轻夹马腹,“驾!”
管事公公连忙道:“快些护着公主,当心些!”说完,便给身后的贴身内侍递个眼色,贴身内侍便转身往贞观殿通传去了。
“诺。”两名内侍快步走上前去,一左一右护在白马两侧。
婉儿轻叹,默默跟着太平走向马球场。
今日皆知公主要练球,是以马球场上并无闲人,偌大的球场只有四名羽林将士值卫,剩下的便是随侍太平的宫人。
“你!”太平接过马球杆,指向其中一名羽林将士,“上马,陪本宫打球!”
“诺!”羽林将士当即除甲解剑,只着了一袭劲装,拿了马球杆,翻身上马,驰入了马球场。
内侍抱着马球走至场边,待太平与羽林将士准备妥当后,将马球高高一抛——
“咣!”场外敲起了一声锣响。
都以为太平只是弱不禁风的小公主,哪知她身手敏捷,竟是先羽林将士一步,扬起马球杆,将马球叩在马蹄前。
“驾!”太平策马前行,风吹起了她的猎猎红衣,她带着马球一路往前,离球门越来越近。
羽林将士起初以为要想方设法地让着太平,不曾想太平打马球竟有一手,当下便放蹄猛追。
太平看准球门,正欲抡杆敲击马球,羽林将士却在她之前下了杆,将马球击至一侧。
“拿出本事来!赢了本宫,有赏!”太平虽然可惜,却燃了斗气,“驾!”虽是红妆,骨子里却流着帝家之血,刻入骨髓的骄傲,此时已全部激起。
婉儿远望太平的飒爽英姿,恣意而骄傲。她就像是一团火焰,轻而易举地落入婉儿的心间,深深地烙下名字。
心上人。
上辈子如是,这辈子亦如是。
眸光不觉多了温度,婉儿看着太平再次抡起球杆,侧身击球,在马球飞入球门的瞬间,她揪紧裙裳的手终是松开。
太平骄傲地勒马回首,却不是为了对羽林将士炫耀,她在观战的宫人里一眼便望见了婉儿。
“再来!”太平激动扬起马球杆,像是打了胜战的将军,只觉浑身血脉都在疯狂搏动。
就在太平忘形击球时,武后的銮驾已到了马球场外。
“天后驾到——”
内侍一声高唱,马球场众人纷纷跪地叩首,对武后行礼。
太平本可拦阻羽林将士的这一球,因为听见了这声高唱,一时失神,竟让羽林将士将马球击入了球门。
羽林将士不敢再击球,连忙翻身下马,对着武后行礼,“末将参见天后!”
太平怏怏地策马行至球场边,并没有下马行礼,嘟囔道:“都怪阿娘,害儿丢了一球!”目光很快落在了武后身边的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年身上,她认得这人的眉眼,哪怕如今尚有稚气,可她也认得他。
武攸暨,阿娘的侄儿,上辈子她的第二任驸马。
“没规矩,见了本宫也不行礼?”武后神情严肃,似是怒了。
太平懒洋洋地翻身下马,敷衍地对着武后福身一拜,“参见母后。”
武后眸底漾起了愠色。
婉儿悄悄地往太平身边跪着挪了一步,扯了扯她垂下的短摆,以作提醒。
太平耍性子似的拂开了婉儿的手,笑道:“别怕,阿娘最是疼我。”
“跪下!”武后突然一喝。
太平杏眼圆睁,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
武后忍怒,睨视太平,“无规矩不成方圆,本宫简直把你给宠坏了!”说着,抬眼看了一眼不断喘气刨蹄的千里雪,“把千里雪牵回御马监。”
“阿娘,儿还没有……”
武后冷冷一瞪太平,太平只得忍话。
“马儿是本宫的,本宫想给你,你才能要,本宫不想给你,你想要便是僭越。”武后语气寒凉,哪怕平日最宠公主,今日也动了怒。
太平抬头,“那儿现下向阿娘要,阿娘给是不给?”
武后脸上已经没有一丝暖意,惯于察言观色的宫人都知情况不妙,赶紧给太平递眼色。
太平全部无视,甚至连婉儿的低声提醒也当做未闻,“阿娘给不给?”
武后徐徐道:“告诉御马监管事,下次公主再骑千里雪,杀之。”
武后故意不言明是杀马,众人瞬间脸色惨白。
太平将马球杆一扔,“不骑就不骑!”
“捡起来。”武后狠声道。
婉儿急帮太平捡起马球杆,双手奉上,低声道:“殿下。”
太平只得拿起马球杆,别过脸去,“诺!”
一旁的武攸暨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他瑟瑟然往后退了一步,却撞上了身后的裴氏。
“阿暨,过来。”武后的声音突然温和起来,侧脸对着武攸暨招了招手。
武攸暨惶恐拱手一拜,走近了武后。
武后含笑看他,话却是说给众人听的,“重新牵两匹马儿来。”
“诺。”
内侍很快便牵了两匹马过来。
武后笑意微深,深得众人都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阿暨,你陪太平打。”
武攸暨迟疑地看了一眼太平,哪知却撞上了太平凶狠的眸光,连忙缩了回来。
“儿才不要跟他打!”太平最讨厌他这唯唯诺诺的模样。
武后挑眉,“这是懿旨。”
“阿娘欺负人,呜呜。”太平眼眶一红,再次将马球杆一扔,起身头也不回地跑向了马球场外。
“殿下!”婉儿唤了一声,看了一眼武后,得了武后的默许后,这才敢迈步追向太平。
武攸暨吓得呼吸都乱了。
武后恨声道:“越来越没有规矩!”说完,看向武攸暨,“阿暨,你素来恭顺,以后多教教太平。”
“诺……”武攸暨颤声一拜,握拳的手颤抖不止。
他哪敢教公主恭顺啊?
太平一路快跑,直到听见婉儿的呼唤后,这才缓了步子,等婉儿追上自己。
“殿下。”
“你先回去。”
太平脸上犹有泪痕,语气却已平静,望向徽猷殿的方向,“放心,我有分寸。”
婉儿沉叹,停下了追随的脚步,“小心些。”
太平也停下了脚步,嘴角微扬,“今日你说好看……”她迈步擦肩走过婉儿,留下一句话,“我记下了。”
婉儿怔怔看着太平走远,脑海中再现太平纵马飞驰的模样,只觉心窝一烫,细品太平最后说的这句话,总觉得另有所指。
太平走至徽猷殿宫阶前,呜咽大哭了起来,一路哭着奔入了天子的寝殿。
“呜呜……父皇……阿娘今日欺负我……呜呜……呜呜……”她哭得梨花带雨,李治本就头疼,听她这绵绵不绝的哭声,更觉脑袋嗡嗡作痛。
李治张臂,拥住太平,哄道:“不哭,不哭,朕听听,媚娘怎么欺负朕的小公主?”
太平抽泣不止,“儿不过喜欢那马儿,阿娘就扬言要把马儿给杀了……”
李治皱眉,“什么马儿?”
太平哽咽道:“千里雪。”
李治知道那匹马儿,确实是媚娘最爱的马儿,“不过一匹马儿……”
“不止……呜呜……”太平继续道,“她还当众罚儿跪下……非要武攸暨陪我打马球……儿又不喜欢那个傻子……呜呜……”
李治的眸光一沉,“武攸暨?”
“就是……阿娘叔叔的孙儿……”太平越说越伤心,“父皇要为儿做主啊……”
李治没有应话,只是轻抚太平的后脑,低头看着女儿稚气渐消的侧脸,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