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 国事已毕。武皇在宫中设下大宴,宴请各国使臣,听国乐,赏妙舞, 享各色山珍海味。
炙肉是吐蕃与突厥人最爱吃的, 鹿肉、兔肉、羊肉各有烧炙之法,这两国使臣吃得连连称赞。鱼肉与鲜虾是东瀛人的最爱, 他们一边吃一边赞许大周厨子的厨艺高超。至于那些胡人使臣, 没想到在大周的国宴上也能吃到自家口味的胡饼,一顿国宴, 各品滋味。
即便是酒,林林总总都有十余种口味。
席间听大周最好的乐师奏响天籁之音,从丝竹雅乐到西域胡曲,只要是世间叫得出名字的好乐, 今晚这些乐师们都一一重现。
宫舞不局限于汉家歌舞, 有胡姬献舞, 舞天下纷纭,也有伶人带着面具以舞叙事,演绎百年春秋。
所谓大国, 便是海纳百川, 大周第一次大国之宴, 不仅让各国使臣都开了眼, 还让文武百官也开了眼。
今次国宴各项事宜,皆由礼部安排,牵头之人便是太平。起初武承嗣还冷嘲太平,主次不分,将坊市中的下等胡姬也请入宫中献舞。今夜看来, 一切安排得恰到好处。
大宴虽不是明晃晃的政事,却也代表着一国的待客之道。
太平如此安排,彰显的是大周的包容之量,百花齐放,并未掩盖大周独树一帜的风姿,正因为大周国宴上重现了各国的乐曲与舞蹈,反衬出了大周舞乐的大国风范。
自卖自夸,独显一家之长,那并不是大国之量。
兼容并蓄,博采众长,这才是一个大国,一个君王该有的风采。
武皇今晚高兴极了,不必动武,便能让使臣叹服,不必吆喝,便能让官员心悦。她作为天子的第一个大朝会,一定会在青史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武曌,虽是女子,却半点不输其他君王。
想到这里,武皇将酒盏移向裴氏,“再斟一盏!”
裴氏担心武皇喝多了伤身,连忙劝道:“陛下已经喝了很多盏了。”
“今日高兴,朕要与诸位臣工喝个痛快!”武皇缓缓站起,捏着酒盏横臂裴氏面前,扬声道:“诸位使臣,朕敬你们一盏!”
武皇都发话了,裴氏怎敢不添酒?当下给武皇斟了半盏。
“嗯?”武皇不悦地斜睨了她一眼,“斟满。”
裴氏只得添满。
武皇这下舒坦了,众位使臣敬然站起,与武皇一起饮下一盏。
“裴氏,再斟一盏。”武皇将酒盏递向了裴氏。
裴氏为难地看了看不远处的婉儿。今日是国宴,虽说厍狄氏也该侍奉在侧,可这两日裴光庭身子不好,所以武皇给了她特旨,让她在裴府安心照顾独子。是以,此时此刻,裴氏唯一能指望的便只有婉儿了。
婉儿起身,垂首道:“陛下,还是少饮……”
“你也小瞧朕的酒量?”武皇没让婉儿说完,便打断了她,“朕的酒量好得很!信不信,他们都喝倒了,朕还能再喝!”
武承嗣趁机附和道:“陛下想喝,你们一直拦阻,是想抗旨么?”
武皇眯眼笑笑,看向了武承嗣,“魏王懂朕!”
话都说到这一步了,谁还敢再劝武皇少饮呢?婉儿忙给太平递了个眼色,太平刚欲开口,武皇便指向了她。
“太平,来,给朕斟酒。”武皇完全不给太平反驳的机会,“这是诏令。”
既是诏令,自然太平不敢抗旨。
太平无奈,只得提起酒壶,走近武皇,给武皇斟满一杯,小声劝道:“阿娘还是少喝几盏,喝多了会伤身的。”
“啰嗦。”武皇刮了一下太平的鼻尖,“你斟酒便是。”说完,她将这一盏酒敬向了文武百官,“诸位臣工,朕敬你们一盏!”
“谢陛下。”众臣跟着武皇同饮一盏。
武皇再次把酒盏递向太平,太平只得再倒。
几盏下肚,武皇的脸颊已烧上了酒色,各国使臣却来了劲,特别是突厥使臣,举杯接连敬向武皇。
太平每次斟酒都少斟三分之一,就怕阿娘喝多了真伤了身子。
武皇心知肚明,喜在心间。母女同心,其利断金。太平果然没有让她失望,掌管礼部之后,事事上心,尤其是今次的大朝会,实在办得让她称心如意。
若说唯一不如意的,便是太平的肚子。东宫一直空置,每隔几日都能收到请立太子的奏疏,长此以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无奈,这寒症最难调养。
武皇起初以为是张谡医术不精,便打发了另外的太医去给太平请脉,可那太医回来禀告,直说公主寒症确有转好之相,只是寒症最易反复,稍有不慎,又要重头调养,此事急不得。
她都快急死了,那些太医还劝她急不得。
“上官大人,我敬你一杯。”东瀛使臣忽然敬向了婉儿。
婉儿微愕。
东瀛使臣笑道:“大人应天门下指点天下士子文章,才学过人,今日万象神宫中一睹大人真容,实乃幸事,这一盏,大人当得起。”
婉儿迟疑地看了一眼武皇。
武皇大笑道:“你倒是个识货的,婉儿的才学确实当得起这一盏。”
得了武皇首肯,婉儿举盏回敬东瀛使者,“如此,我却之不恭了。”话音刚落,便仰头将这盏酒喝了个干净。
吐蕃使臣笑道:“这么说,我也该敬上官大人一杯,请。”
婉儿满上一盏,洒脱地一笑,“请。”再次仰头一饮而尽,没有一点扭捏造作。
突厥使臣跟着附和,“上官大人,请。”
太平看这架势,这些使臣是想把婉儿灌醉宴上,她刚欲出口解围,却被武皇扣住了手腕。她惑然看向武皇。
武皇轻笑,“太平,来,与朕喝上一盏。”婉儿是女官,倘若她能落落大方地接下这些使臣的敬酒,那便彰显了女臣的风范。
这是武皇给她的任务,也是允她的恩赏。
天下可没几个女子有这样的机会,让各国使臣亲自敬酒。
太平低首给武皇斟上一盏,也给自己斟了一盏,敬向了武皇,“母皇,请。”
“我大周女子,就该这样坦坦荡荡,不卑不亢。”武皇并不急着饮,斜眸瞥了一眼婉儿,“你看婉儿是不是做的很好?”
太平顺着武皇的视线瞧去,只见婉儿举手投足之间,不卑微,不倨傲,每一盏酒都迎合得恰到好处,如沐春风。
她怎会不知婉儿的本事,她只是担心婉儿晚上喝多了难受。
“母皇所言极是。”
太平说完,与武皇一起饮下了这盏酒,她正欲斟酒,却被武皇按住了手。
“你少喝些,正在调养身子,喝多了才是真的不好。”
太平听得出阿娘语气中的关切,可她也听得出阿娘殷切的希望,她涩然笑笑,“臣一定快些调养好身子,不让母皇失望。”
武皇满意地点了点头,扶额道:“裴氏,朕这会儿有些倦了。”
裴氏连忙上前,“奴婢扶陛下回去歇息。”
“这边……”武皇给太平递了个眼色。
太平知道,这是阿娘给她机会熟悉这些使臣,她恭敬地一拜,“臣在这儿,母皇可以放心。”
“嗯。”武皇拍了拍太平的手,便由裴氏扶着,提前退了席。
武承嗣静默看着武皇如此倚重太平,心中又酸又涩。若他还是春官尚书,这些好事怎会落在太平身上!
正当这时,太平似是知道他会不悦,向他投来了一个挑衅的目光。
武承嗣咬紧后槽牙,罢袖道:“臣喝多了几盏,实在是不适,先告退了。”
“魏王可要走稳些,可别不小心磕碰到哪儿。”太平话中有话地应了一声。
武承嗣听出了她话中的刺意,冷笑道:“多谢殿下提醒。”他不能再任由太平坐大,他必须加快请命,早些入主东宫。
他之前帮着姑姑杀了那么多李唐王室,除了那么多李唐旧臣,最后若是太平坐上了皇位,她一定会清算他。他已是背水一战,再无回头之路。东宫之位,不仅仅是他多年梦寐以求的心愿,还是他唯一的保命符。
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他必须将东宫之位拿到掌中!
武承嗣离席后不久,他的心腹也陆续离席。
太平举盏敬向狄仁杰,上次圆场之事,她欠狄公一句感谢,“狄公,本宫敬你一杯。”
狄仁杰看见今日大朝会的盛景,也心悦之极,他回敬太平,“殿下置办国宴,辛苦了。”
“都是分内之事。”太平莞尔,仰头便将这盏酒喝完。
狄仁杰深望了一眼太平,她的眉眼像极了武皇,神韵却像极了高宗,这一瞬间,他竟有几分恍惚,不由得哑然笑笑,跟着饮下了这一盏。
太平挂心婉儿,回头瞧向婉儿,却发现不止是使臣,去年秋闱的好几位进士都过去给婉儿敬酒了。
特别是去年进士第一人,张说。
他酒兴正酣,央着婉儿借酒赋诗,叫嚷得最大声。
婉儿乐在其中,半点不作迟疑,唤了内侍送上文房四宝,潇洒地将宣纸往几案上一展,提笔便书。
洋洋洒洒数首诗跃然纸上,引来赞声如潮。
太平悄悄地欣赏着这样的婉儿,那些人众星拱月般围着婉儿,她一袭月白色官服卓立正中,一手提笔,一手执杯,趁着酒气诗性大发。
若说阿娘像是烈阳一样,照亮了一个天下,那婉儿就像是天上明月,诗意了一个朝堂。
婉儿像是知道太平会脉脉望她,她嘴角一扬,骄傲地在宣纸上笔走龙蛇,字迹再不是往日的娟秀小楷,诗体再不是平日的缱绻宫体。
谁说女子书道不可苍劲有力,谁说女子只能写闺阁怨诗,她上官婉儿今晚便让天下人知道,他们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