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婉儿休沐, 她总会一早便带着红蕊出宫。今日也不例外,她带着红蕊回到宅子时,先让红蕊下去整理房间,今晚她循例要歇在家里。红蕊退下后, 婉儿去了偏院的私塾。
私塾的入口其实是偏院的后门, 后门上挂了一个小小的牌匾,写了“琢玉私塾”四个字。初挂牌匾的那日, 不少百姓都以为可以把自家的男娃送来读书识字, 毕竟婉儿的声名在外,又是女皇近臣。能拜婉儿为师, 无疑是攀上了一条青云捷径。谁知,郑氏随后在侧门边上又加了一块小木牌,上面写了一行小字——只收女娃。
百姓们霎时议论纷纷,只觉这上官大人实在是特立独行, 天下哪有女子私塾?即便是有, 也不会有人把女娃送至私塾。
私塾之事其实早就传至那些朝臣的耳中, 众人都等着看私塾的笑话。若不是公主送了冬寻来拜师,只怕私塾会空置许久。
殿下总是贴心的。
婉儿每次想到这里,心窝里都是暖的。她走至书堂之外, 并不急着进去, 只是站在门边往里瞧了一眼。郑氏正在给两个收养的瘦小女娃讲课, 这两女娃来了宅中几日, 脸色比才来时好了许多。
郑氏不似当初在掖庭那样严厉,耐心也比那时好,讲了“人”字如何写后,便走至几案边,手把手地教两个孩子写这个字。
没有瞧见冬寻的身影, 婉儿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半掩的后门。冬寻向来是不迟到的,今日误了时辰,多半是因为殿下吧。想到昨日与殿下之约,也不知殿下因为什么在路上耽搁了?
正当此时,半掩的后门被人推开。
冬寻探出半个脑袋,老远便瞧见了婉儿,霎时在门边站了个笔直,对着婉儿郑重作揖,“学生路上耽搁了,来晚了,还请夫子见谅。”
婉儿温声道:“先进来听讲。”
“是。”冬寻怯生生地走了进来,身后却没有一个人跟着。
她走近婉儿时,婉儿忍不住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裴詹事送我来的,他见我进来后,便坐马车离开了。”冬寻如实回答。
殿下没有与冬寻一起来,婉儿略微有些失落,轻轻一叹后,她很快整理了心情,领着冬寻走入书堂。
郑氏瞧见婉儿来了,笑道:“回来就好,今日阿娘给你炖了好吃的,我去瞧瞧火,这里就交给你了。”
“谢谢阿娘。”婉儿笑得温婉。
“回家就不必这样客气了。”郑氏笑笑,离开了书堂。刚走出书堂,她便瞧见公主从后门走了进来。她刚欲开口,便瞧见太平对着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郑氏忍话。
太平挥手示意郑氏退下,郑氏只得朝着公主一拜,退出了偏院。
“春夏,不必候着这儿了,外面有护卫在,这里不会有事,去找红蕊说说话。”太平低声吩咐,春夏高兴地领命退下。
对于郑氏这个宅子,春夏一点不陌生。往日大人在宫中当值时,她经常奉公主之命往这里送礼物,她可以说是郑氏最熟悉的公主府宫人了。
太平等春夏离开后,放轻了脚步走近书堂门边。
“人之一字,一撇一捺皆有其义。”婉儿坐在冬寻身边,提笔沾墨,“你们两个也过来瞧着。”
那两名小姑娘闻声起身,围了过来。
婉儿提笔,端端正正地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人”字,“心正,则形正。常说字如其人,就是这个道理。”说完,她将毛笔递给冬寻,“人,俯仰不愧于天地方能称之为人。所以这个字,不能写成佝偻状,左右两笔,必须舒展端正。冬寻,你写一个我瞧瞧。”
“是。”冬寻提笔,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人”字。她入公主府多日,平日春夏也会教她识字,是以进步是最大的。
婉儿满意地点了下头,看向另外两个,“你们也写一个我瞧瞧。”
“嗯!”
两个小姑娘回到自己的几案边坐下,各自写了一个“人”字。字是端正了,可那一捺不约而同地轻颤了一笔。就像她们两人的出身,自一开始便与蝼蚁一样卑微。人无底气,如何昂首,心障不破,如何涅槃?
“抬头。”婉儿并不急着纠正她们两人的笔法,先命令她们两个把头抬起来。
两个小姑娘比冬寻还胆子小,以为夫子要准备训话了,看婉儿的眸光中染满了惧怕,甚至不用婉儿开口,这两个小姑娘便不约而同地伸出了右掌,一副请夫子打板子的模样。
婉儿看在眼里,疼在心底。
“把手收回去。”
小姑娘们没想到婉儿并不想打她们,顿时松了一口气。
婉儿脸上笑意不减,反倒还浓烈了几分,“挺直腰杆,昂头,我的学生坦坦荡荡,你们又没有做错事,为何要心生愧疚啊?”
小姑娘们怔了怔,经年累月的底层生活,让她们立即昂首挺胸,实在是太难。
瞧见两个小姑娘又想垂首,婉儿先一步挑住她们两人的下巴,“从今日开始,你们不准动不动就低头。”
“哈哈。”
太平忍不住笑出声来。
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婉儿闻声望去,瞧见公主来了,满眼都是喜色,嘴上却淡淡问道:“殿下在外面看了多久?”
“婉儿教了她们多久,本宫便看了多久。”太平走了进来,三个女娃惊忙跪地叩首。
太平负手而立,肃声道:“谁让你们行跪礼了?”
三个女娃听出太平话中的不悦语气,顿时更慌了。
婉儿正色道:“殿下不要吓唬她们,臣好不容易才……”
“冬寻,带她们去外面玩一会儿。”太平走近冬寻,拍了拍冬寻的脑袋,“去玩,玩高兴了,本宫有赏!”
“诺。”冬寻高兴领命,牵着其他两个女娃跑出了书堂。
婉儿不悦道:“殿下胡闹。”
“冬寻刚来公主府时,也跟她们一样。”太平牵着婉儿坐下,目光望向庭中嬉闹的三个女娃,“我若不用这种法子,让她每日玩得高高兴兴的,今日可就是三个让你头疼的学生了。”
婉儿听出了太平的言外之意。
太平轻笑,“慢慢来,她们两个兴许会是婉儿最得意的学生。”
婉儿会心一笑,“承殿下吉言,臣也希望她们成材。”
“婉儿。”太平忽然轻唤她,“我明日动身去岭南……”
“昨日你进宫为的就是岭南的案子?”婉儿笑意微敛,收拢手指,将她牵得紧紧的,“朝廷诏令尚未下达,你提前动身恐是不妥。”
“我若不提前走,只怕查不到什么东西的。”太平知道那些官吏的手段,毁尸灭迹也好,销毁证物也罢,都是他们惯用的伎俩。
婉儿忧心忡忡,“可是……陛下那边知道么?”
“陪你用过午膳后,我会去狄公那里走一趟。”太平继续道,“狄公会帮我告知母皇,有些细节我也需要跟狄公好好商议。”
“臣想跟殿下一起去。”婉儿沉声道。
太平哑笑,“跟我去见狄公,还是去岭南?”
婉儿自是想答“岭南”,可她知道此事武皇一定不会同意的,“去见……狄公。”
“婉儿若想帮我,便帮我办另外一件事。”太平并不想婉儿与她一起拜访狄仁杰,尤其是在这个时候。神都各家眼线众多,她们一个是女皇宠信的内臣,一个是女皇最疼的公主,两人一起拜访朝中最刚正的大人,定会遭人非议。特别是朝廷诏令出来,那些涉事官员一定会把两件事连在一起,从婉儿身上想到武皇那边,知道这是武皇想要过河拆桥。
酷吏皆不是世家出身,这些人一旦横起来,攀咬武皇那些年做了多少诬陷李唐宗亲的恶事,局势一定会大乱,事情可就没那么容易收拾了。
婉儿低叹,“殿下请说。”
“好好照顾自己。”太平语气真切又不舍。
婉儿以为殿下会让她帮手正事,哪知竟是这样的私事,“臣认真的!”
“本宫也是认真的。”太平静静地望着婉儿,“婉儿,我能赢下这一仗,你信我。”她已经不是当初天真骄纵的公主了,经过两世的权海浮沉,她不会再莽撞行事。
婉儿不是不信殿下,她只是不放心殿下。
“殿下……”
“婉儿再这样,本宫可就要哭了。”
太平故意打趣,在婉儿鼻尖上刮了一下。
婉儿垂首,“臣答应殿下。”
“抬头。”太平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正视她的灼灼目光,笑问道:“方才是谁让学生抬头的?”
婉儿瞪了一眼公主,“这是两件事。”
“我的婉儿即便是生死之间,也能挺直腰杆,昂首陈情。”太平赞许着婉儿,目光落在了婉儿眉间的梅花花钿上,柔声道,“等我回来,给婉儿重新画梅。”
婉儿点头,“臣等殿下凯旋。”
太平松了她的下巴,撒娇道:“那给本宫笑一个?”
“臣……”婉儿抿了抿唇角,不知怎的,她只觉莫名忐忑。此时笑是肯定笑不出来的,但是有些话必须让太平记下,“不准有事!”
太平大笑,“诺!”声音忽然低下,只容婉儿一人听清,“我的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