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丝将这封信来来回回看了两遍, 觉得除了薪酬以外,并没有其他可疑的地方。
她把信递还回去,这才开始仔细打量这位老人。
说实在的, 人一般上了岁数以后, 就很少有人会在意他们的长相了。
这并不单单是因为人老了会变丑。
而是因为人老了以后, 随着皮肤松弛下垂, 五官曾经的特点就会逐渐被掩盖,使得一个人的长相变得更加平庸,难以引人注意。
巴贝特太太就是如此。
但她也有引人注意的地方。
比如亚当之前说的“奇怪的帽子”。
她的帽子确实称得上是奇怪,因为这顶外出帽里面的软帽,几乎包住了她的整个脸颊,然后在下巴尖上打了一个蝴蝶结。
巴贝特太太的下巴藏在那根帽绳后面, 整张脸只露出额头和五官,脸上其他部分都被遮挡住了。
这种形象让她看起来格外可笑,就像一只鬼鬼祟祟的土拨鼠。
察觉到格蕾丝探究的视线, 巴贝特太太不自在地转了一下身子, 又心虚似的正了正自己的帽子。
这都是下意识地举动。
在这些举动过后, 巴贝特太太讲述了自己的担忧。
“在您看来,我一定是个怪人,报酬这么丰厚的工作, 我却心里有所犹豫, 甚至还要找侦探做咨询。”
“我相信, 谨慎一些总没坏处。”格蕾丝说道。
巴贝特太太立刻赞同地点头, “没错!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有关信里罗内因先生所说的无礼行为, 您方便透露吗?”格蕾丝十指交叉,双肘压在办公桌的桌面上。
“我正要说这个。”巴贝特太太的眼睛飞快地看了一眼总管办公室的门,确定那里没有留下门缝让人偷听之后, 才清了清嗓子,说起了自己和雇主的冲突。
“我原本在勒瑟海德的郁金香别墅当女管家,在那里工作了十年之久。从罗内因先生开始独居之后,我就一直在那栋幽静安逸的别墅工作。”
“这栋别墅的位置很偏僻吗?”
巴贝特太太摇了摇头,“不,它的位置是很好的,就在小镇的边缘,但是并没有完全脱离那里的居民。如果我想去买菜,坐上两英里的马车就能到菜
市场。”
这样说来,从郁金香别墅的窗前,应当可以看到小镇居民忙碌的身影,但同时这些居民的声音又打扰不到郁金香别墅的安逸。
确实是个好位置。
“请您接着讲吧!”
“原本罗内因先生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我听说他的女儿嫁给了一位军官,现在在澳大利亚生活,他的儿子则在印度当兵。”
“您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儿女吗?”
巴贝特太太的脸上闪过中老年妇女散布谣言时所特有的那种神秘表情,说道:“您也觉得这很罕见,对吧?”
她陷入回忆,“我一开始也没有在意,可是在我工作了几年之后,却依旧没有见过他的儿女之后,我就知道这不正常。”
她停顿了一下,纠正了之前的说法:“确切的说,应该是他的儿子从来也不和他联络,他的女儿倒是偶尔写信给他。”
格蕾丝有些疲劳地在办公桌底下扭动了几下脚腕,暗叹这位老人说话完全没有重点。
好在她的办公桌十分巨大,而且对外封闭,内里藏着很大的空间,可以让她活动双脚而不被对面的巴贝特太太发现。
“我一开始还很怜悯他。”巴贝特太太的语气有些真心错付的委屈,“我当时还在想,哦!可怜的老家伙,养大了两个孩子,却和我这种终身未婚的女人一样,身边没有年轻人照顾。”
接下来巴贝特太太的声音突然变得生硬,就像每个人提起自己讨厌的人的时候表现得那样。
“结果后来确实来了一个年轻人,一个放荡的小贱人。”
格蕾丝被她突然恶毒的语气吓了一跳,整个人由昏昏欲睡变得精神抖擞。
“要我说,那个女人来了还不如不来!厨娘至少每天还能做美味的食物,那个女人一丁点苦都不能吃,整天只会用她那恶心的声音对着罗内因先生说一些没有边际的话。”
格蕾丝大概猜测到了她被解雇的原因。
“您和这位后来的女士起了冲突?”
“哦!天哪!您完全不必对一个放荡的女人展现这种绅士品质!她算什么女士!”巴贝特太太用手拍拍之前的信封,“就是她,即使是重新聘请我回去,罗内因先生也要在信里提到那个烦人的家
伙。”
格蕾丝转念一想,知道她说的应该是信里那位“不尽人意的艾琳娜”。
她猜测这位艾琳娜一定年轻貌美,因此才在这场仆人之战当中取得胜利,使得巴贝特太太半年前被雇主解雇。
“您和我的同样都是管理仆人的,只不过我管理的人只有那么几个。即便如此,您应该也明白,像我们这样的人,是看不得仆人不勤快的。”巴贝特太太理直气壮地说道:“督促仆人努力工作是我的责任,我敢保证,当初我的行为没有一丝一毫不正当的地方。”
紧接着,她才说出矛盾的根源。
“就是半年前的某一天,具体的日期我实在是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个礼拜日。反正那时候艾琳娜已经来到郁金香别墅三个多月了。
那天下午,罗内因先生难得给厨娘放了半天假,于是我就得暂时代替厨娘,给他做一顿简单的晚餐。”
说到这,巴贝特太太又局促地看了看格蕾丝,“当然了,您的工作这样体面,一定不能理解我们这些在小别墅里工作的仆人,有时候我不得不做一些额外的工作。”
一般来说,仆人越少的人家,工作就越是繁重。
从事仆人工作的人都默认一句话,那就是“各类男仆职位一应俱全的家庭”优于“只有一个男仆的家庭”。
而如果一位雇主只有一位男仆,那么这个男仆不是侍者就是车夫。
这样的家庭,女仆通常也不多,而且每一个职位实际上都是身兼数职。
不仅仅薪酬上不如在上流社会的家庭服务,这样的家庭给仆人的活也格外地多。
根据巴贝特太太提到的人来看,那栋小别墅里只有三个女仆,即女管家巴贝特太太、女仆艾琳娜,还有一个没提到姓名的厨娘。
虽然只有两名下属,想必巴贝特太太对于要亲自下厨这件事还是感到不痛快。
尤其是在她买菜回来,发现一楼空无一人的时候。
“我那天一回到家,就发现艾琳娜不知道哪去了。这实在太让人气愤了!女管家出门买菜,女仆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偷懒去了!”
于是气冲脑门的巴贝特太太立刻冲上了二楼,打算向罗内因先生告上一状。
然而楼上的声音,却让她大吃一
惊。
“我听见罗内因先生的卧房里有奇怪的响动,现在想想当时我还真是傻!我满心以为罗内因先生生了病,于是就立刻奋力敲门……”
结果房间里的声音戛然而止,之后罗内因先生暴躁的喊声就传了出来。
罗内因先生气急败坏地让巴贝特太太赶紧滚,别在这里碍事。
巴贝特太太则被他突如其来的火气吓了一大跳,赶紧就跑下了楼。
过了没多久,她就看见艾琳娜衣衫不整地跑了下来,躲进了仆人房。
而罗内因先生等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走下来,开始装模作样地摆谱,对着巴贝特太太大发雷霆。
“我要让他知道,即使是仆人也是有尊严的。我知道他们两个做了什么丑事,我完全没有做错任何事。在这样不体面的人家工作,我也很不高兴!”
慷慨激昂地宣告了一番自己作为女管家的高尚品质之后,巴贝特太太平复了一下情绪,缓缓解开了自己的帽带。
看到她的脸颊之后,格蕾丝倒吸了一口冷气。
“您之前也很好奇我为什么这样戴着帽子吧?唉!实在是因为我前一段时间出了事故,烫伤了脸。”
当初大吵了一架之后,巴贝特太太第二天就被解雇了。
而和她大吵了一架的雇主罗内因先生自然不可能给她写介绍信。
年龄大了,又没有介绍信的巴贝特太太没能再找到体面的女管家职位,只能去廉价饭店里当服务员。
结果在端一份热汤的时候,她脚下踩空,整个人就那么侧着脸扑到了汤里,受了严重的烫伤。
吝啬又刻薄的饭店东家没有赔偿巴贝特太太,还直接开除了她。
眼下巴贝特太太为了治伤花光了从前的积蓄,经济上捉襟见肘。
就在这时候,这封夹带着一百五十镑纸钞的信件就这么巧合地送上了门。
而且写信的人还是他那个古怪又好色的老雇主罗内因先生。
“这笔钱对我来说确实是雪中送炭,但我内心实在不安。罗内因先生那个人从来不会向仆人道歉,而且他以前给我的年薪只有三十英镑……当然了,谁不喜欢钱多呢?只是这事看起来的确不合常理,您说对吧?”
格蕾丝原本对这种家长里短的事儿完全没
兴趣,但等巴贝特太太说完,她却觉得这件事也许真的不同寻常。
一般来讲,女管家在富裕的中产阶层家庭里,薪酬在三十到五十英镑之间。
罗内因先生既然之前选择了女管家行业的下限薪酬,就说明他本身不是什么慷慨的人。
更何况巴贝特太太还撞破了他的丑事……
这样一想,这件事就格外诡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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