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赵四老爷望着汹涌的人潮,眼中闪过了激动和恐惧混杂的神情。
激动是因为,他今晚又要完成一次借刀杀人的绝妙计策。
眼前这些无知的草民,只需要一些煽动和蝇头小利,就会从麻木胆怯的懦弱者变成无所畏惧的豺狼,比谁都要残忍和凶狠。
他们很奇怪,当他们是单独一个人的时候,他们温顺,他们胆小,他们怯懦,只要不把他们逼上死路,他们就会默默地忍受,只要能够养家糊口,他们就会老老实实地交上大量的租子,忍受着官府和乡绅的盘剥。但他们却并不是纯粹的无害的牛羊,两个村为了争水,总要械斗拼杀,也许其中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曾经用锄头掀开过几个人的脑壳,但也正是这一批人,在与邻村人厮杀时如此惨烈凶悍,但看到了地主或者官家老爷,却跪得比谁都卑微。
他们勇敢吗?其实勇敢,但只有一点。
他们心中有恶吗?有,绝大多数弱者,心中都有恶,他们没有行恶的原因通常不是因为内心的道德约束,而是因为没有这种能力,无法承担事后的代价。
他们的勇气是何等渺小,以至于只有那么一点,直到走投无路、活不下去的时候才会爆开,以至于他们通常无法宣泄心中积压已久的恶念。
但如果一群这样的人聚在一起,那很神奇的是,他们的勇气就会因此而成倍地提升,被许许多多与自己一样的人裹挟,胆怯的农夫都会变成嗜血的豺狼,干出平时绝不敢做的事情,因为这种聚集效应同样也会放大他们心中的恶念,赋予他们有了宣泄恶意的力量和勇气。
自古以来,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小则占山为王,大则揭竿而起,从盗匪到乱军,都是一群曾经卑微的人疯狂地宣泄着心中积累已久的恶意,他们劫杀大户乡绅,乃至攻城掠地,甚至动摇皇权,一度气焰滔天,但终要失败……这就是权势的美妙之处,所有品尝过他的人,全都会背弃初衷,成为自己曾经所无比憎恨和羡慕的人。
赵老太爷望着那一张张混杂着兴奋和不满的脸,心中冷笑了一声——乌合之众,草芥小民,正因为如此,你们才永远都被统治着,利用着,玩弄着,控制着,永远成不了气候,永远做着供养人上人的牛羊,统治这个世界和你们的,永远都是我们这样的人上人……
突然一声低沉的哂笑从身边传来,听到这个声音,赵四老爷眼中的得意和蔑视顿时消失一空,整个人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旁边这个人,是他恐惧和不安的源头,一个非常危险的家伙——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被他这种社会精英所忌惮的族类,那旁边这个人,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像贱民一样愚蠢,像贱民一样卑微,像贱民一样多疑,像贱民一样短视,但这样的人,却也能够享受着锦衣玉食,甚至与自己这种高贵的上等人平起平坐,共治这个天下,高高站在云端——一切的原因不是别的,是因为他们生来具有一身武骨,炼气化神,拥有超越常人的伟力,拥有一怒而血溅五步的力量,因为他们是武者。
就算目不识丁,就算粗鄙愚蠢,就算面目丑陋,只要是武者,只要足够强大,一切都没有问题。
这……这简直是,太不公平了。
这个时候,赵老太爷总要抱怨上天的不公,还有自身资质的有限,但就算他心中有千万不满,依然得堆起笑容,向黑恶势力低头。
原因也很简单,身边的这个家伙,不仅是个武者,还是个疯子,又是个杀手,这样的人犹如疯狗,能不招惹,便不招惹。
五猖会,横行于隋州一带的杀手组织,神秘无比,手段惊人,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老巢就隐藏在鲁镇周围的某个小村。
身边的这个人,就是五猖会的一名成员,今天傍晚,赵老太爷与何家主惊悉周迅反水之事,上门讨要说法,不仅碰了一鼻子灰,又被追上来打了一顿,于是老四老爷恶向胆边生,干脆直接找来了五猖会的刺客,一定要让那姓周的王八蛋血溅五步不可。
这个刺客身材高大,身上竟然穿着黑色的短打戏服,背后插着四支旗,手中持一把长枪,长须飘飘,这打扮分明就是戏台上的箭衣武老生,转头看着赵四老爷,冷声笑了两下,他的脸上带着一副猿猴的面具,画得呲牙咧嘴、怒目而视,配合着他的冷笑声,更添数分诡异。
五猖会的人,全都是一群精神有问题的妖人,身负异能,性情古怪,棘手之极。
就连眼高于顶、高洁傲岸的赵老太爷都挤出了几分笑:“猿先生……”
“我不姓猿,你就别放着酸屁了,什么先生不先生的,我他妈又不老,也不是妖怪,你这老东西看着都要半截身子入土了,肯定比我大,自然是你先生了。”
那武老生的脾气似乎很不好,说话像是连珠炮一般:“直接叫我铁头老猿就行了!”
不过他的动作却是很友善,伸手拍了拍赵四老爷的肩膀,语气变得和善起来:“知道我刚刚为什么笑吗?我是佩服你啊。看来我们都是同道中人,而且你的境界似乎更高一点……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啊?”
赵老太爷被这个带着面具的疯子拍着肩膀,心中厌恶之情大起,但他却不敢翻脸,只要堆着笑道:“请您示下。”
“不瞒你说,我们五猖会,就有兄弟姐妹五个人,各自都有各自的本领……”铁头老猿笑道,“就像我,可以驱使猿猴狨魈之属,我弟虎罗刹可号令狮虎豹猞之辈,其他几个兄弟姐妹,也有各自驱使虫兽的神通,但比起你赵老爷的手段,可是差了点火候。”
赵老太爷茫然道:“这话从何说起啊?老夫可不会这驱兽之术。”
铁头老猿笑呵呵地指着向三味书屋开去的汹涌人流,火把连成一片,照耀鲁镇的夜色,他缓缓道:“我们驱使的虫兽,不过是浑浑噩噩、灵智未开的生灵,你们这些老爷,却能将活生生的人当成畜生来役使,而且不用武力和皮鞭,只用计谋与银钱,这些人恐怕打死都想不到,他们只是你赵老爷的棋子,这等手段,真是了不起……”
赵老太爷神色一变,淡淡道:“阁下说笑了。”
“说笑?我平生从不讲笑话。”铁头老猿收回了手,冷然道,“人与兽类无异,这些一辈子活得浑浑噩噩的人,就像是兽群中最底层的成员,官府用皮鞭和刀剑控制他们,你们用土地和计谋控制他们,让他们替你们耕作、做工、开矿、建筑、拼杀乃至满足你们一切的愿望,而你们也被比你们更强的人所控制,用你们使用过的办法,武力或者智力,而站在这个庞大兽群最高点的,就是帝都中的皇帝老儿,他用刀剑和脑子控制着你们所有人,这个世道的道理,这个朝廷运行的规矩,其实与野蛮的兽类无异,你的所作所为,其实与畜生没什么两样,就不要暗自得意了。”
赵老太爷勃然色变,几乎就要发出怒来,但他总算忍耐了下来——这样的疯子,不值得招惹,与他对咬,自己总要吃亏的。
铁头老猿瞧他神色变化,点头道:“趋利避害,向强者低头,也是畜生的天性。”
赵四冷冷道:“这就是阁下以老猿自居的理由吗?”
铁头老猿拍掌大笑道:“在人间也是做畜生,在山里也是做畜生,为什么不做一个自由自在的畜生?我在山里,做着我的猴大王,岂不美哉?”
赵老太爷哼了一声,努力约束着自己的厌恶之情,冷然道:“您那隐居山林的风骨和道理就不要拿出来说了,这只是一桩交易,我付钱,你们动手,对方身手可不弱,甚至可以说很有两下子,你有把握吗?可别一时不慎失了手,再也做不成猴大王了。”
“不劳老爷你费心,五猖会就从来没有失手过。”铁头老猿缓缓道,“我们出手,一向是双保险,这次我在明,我弟虎罗刹在暗,如果我们俩都收拾不了他,你也放心,五猖会既然拿了钱,就说话算话,一定把事儿办妥,届时自然有能收拾他的人来对付他。”
赵老太爷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才好看了一点:“今晚我给你创造了一个绝佳的机会……这些贱民已经被煽动起来,去冲击三味书屋,我们在人群中安排好了人,到时候便大声鼓噪,往里面扔引火之物,放上一把大火,到时候他成为鲁镇公敌,众矢之的,无论是愤而反击,还是狼狈逃窜,肯定会心神大乱,届时,就是你动手的最佳良机……如果能在今晚就将他翦除了,就再好不过了!”
“所以我说,还是你们手段狠。”铁头老猿感慨道,“别说其他的了,就是眼前这一关,那个姓周的多半就没法应对,作为一个自诩为侠的人,难道要对眼前这些手无寸铁的无辜人动手吗?这世道啊,恶人比好人手段多,又无所顾忌,好人怎么能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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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哼哼哼哼,以为我又要食言?乃衣服!食我两连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