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大人张口结舌。
有一个词叫做时代的局限性。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文化背景和社会风气,每个时代的观念也很不一样,总体来说,文明是在不断进步的,社会风气也是在不断变好。
这里就有一个问题。
通常来说,如果用现代文明的道德观念来评断古人行为的话,那史书古籍之类都是不能看的,看了之后会被气死。
因为古人的道德观念有着时代的局限。
他们就是觉得表妹能艹,就是觉得人有高低贵贱之分,就是觉得皇帝至高无上,就是觉得地震流星是上天警兆,他们就是接受这样的教育,就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长大,有些事情,根本就是不能细细追究的。
就像如今的包大人。
他是个清官能臣,立身清廉,不畏强权,爱护百姓,这都不假。
可这个时代的官,叫父母官,叫牧守一方,叫官老爷。
而不是人民公仆,而不是为人民服务。
这样的官员,就算再清廉,就算再爱护百姓,就算再能干,他也有时代的局限性,在他们眼里,百姓是愚昧的,百姓是脆弱的,百姓是需要呵护的,百姓是需要保护的,就像是父母保护儿子,就像是农夫呵护幼苗,就像是牧人饲养幼崽,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保护。
所以包大人竟然无法反驳孙朗的指责。
因为隐隐约约,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剑圣之死,朝堂之变,是天魔作祟也好,是孙朗私心也罢,总归是朝廷秘辛,怎么能让平民百姓知道?徒增烦恼,平添乱数。
小民就是小民,每天做做活儿、赚些钱,享天伦之乐,平平淡淡度过此生,那就是最好的了,知道这些破事作甚?帝国大政,朝堂方略,以小民浅薄的见识,能发表出什么中肯的议论来?徒增笑耳,况且你议论了又有什么用?就算你说的天花乱坠,也根本没法改变什么。
如今的帝国官僚都是这样想的。
若是谁喊出了“平民也可以参政议政”、“公众需要知情权”、“朝廷运作要公开透明”之类的口号,肯定会被同僚和上司当成傻-逼。
包大人也无法免俗,这就是时代的局限性。
哪怕他爱民如子、为官清廉也一样。
赤练炎之死在他看来,是一定要封锁消息的,剑圣横死,又涉及大荒山丑闻,不怀好意的孙朗牵扯其中,稍不留神,就是动荡天下、震惊朝野的巨大变故,这种事情就算关起门来打都显得丢人,怎么能让天下人知道?
但心里这么认为是一回事,公然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包大人还没有憨直到这种地步。
所以他才被孙朗三言两语就挤兑住了。
不然呢?他总不能当着周遭百姓的面说“你讲的很对百姓都是傻-逼这种事儿就是要封锁消息他们没有资格知道”这种大实话吧?
包希仁一时哑口无言,而孙朗则是毫不留情地继续追击:“孙某做事正大光明,事无不可对人言,说出去又怎么了?包大人想要封锁消息?好啊,今日之事,目击百姓何止数百人,赤练炎故意以内力扬起声音,附近坊市皆可闻之,他们都听得一清二楚,难道包大人还要恐吓他们吗?”
——嗨呀,好气。
从昨日与孙朗重逢开始,包希仁在对方面前就一直吃瘪,如今再一次气得说不出话,他狠狠地甩了甩袖子:“下官没这么说!下官只是觉得,在诸事未定之际,上将军就急着传扬此事,未免有些不太合适!”
孙朗冷冷道:“不合适?那请包大人说说,究竟怎么做才合适?”
他上前一步,表情变得阴沉起来,冷冷道:“赤练炎当街调戏已故剑圣之遗孀,换做你,你会怎么做?以我的脾气,本来是要直接打死他的,可我没有,我派庞籍去处理,谁知道这是蓄谋已久的阴谋,他亮出火曜圣剑,公器私用,试图折辱我的部下,换做你,你会怎么做?”
“我本来要直接出手打死他的,可我没有,我耐心与他讲道理,斥责他,用他兄长的例子来教育他,激励他,想要让他认个错,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敢质疑我们付出的牺牲,他兄长是死在大荒山的英雄,他居然连他兄长的事迹和牺牲一起质疑,是谁给他的胆子!?”
”他被人利用,被人教唆,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出手,我打算走法律程序,我想要让陛下和群臣来裁断这一切,我一直在克制自己……”
孙朗抬起手来,指着赤练炎横在地上的干尸,淡淡道:“我一直在克制,要按照规矩来,没想到他一下子就死在了我的面前,我遵守规则不仅没有达成目的,反而吃了大亏,计划泡汤,而且还背上了杀害赤练炎的嫌疑,包希仁,你有没有想过,我将为此受到多少攻讦和参奏?”
他语气低沉,声音冰冷,压抑着谁都能听出来的怒气。
“那么,你觉得我现在应该怎么做,你觉得我怎么做才合适?立刻遣散人马,退出铜雀台,以杀害赤练炎的嫌疑人的身份跟你去京兆府大牢,听候您老人家的讯问吗?”孙朗冷冷道,“然后将赤练炎的案子交给某个背景深厚的大人物,弄出一个众人皆大欢喜的结果,让真相永远沉寂下去?”
这孙子的演技实在是太棒了。
关键是,这他妈还是个连续剧,从当街怒斥赤练炎开始,情节一波三折,神展开一个接一个,情绪的积累和剧情的铺垫已经做得相当到位,以至于如今他的表演简直有理有据,将一个恪守规则但却遭遇失败的上将军的不甘、愤怒和爆发刻画得淋漓尽致。
完全引起了听众的共鸣。
连包大人都无话可说、将信将疑。
——就是现在。
孙朗的嘴角勾勒出了森然的笑意,他望着包希仁的眼神中透着讥讽,透着不怀好意,他向包大人勾手:“你过来,我跟你说句悄悄话。”
包希仁还记得“猫耳娘真棒”的粗鄙之语,已经吃过一次亏了,他肯定不会被同样的骚操作战胜第二次,所以他用警觉的目光望着孙朗。
孙朗还是在笑:“你不过来,我就在这里说了?我这班兄弟倒是无所谓,你身边的猫耳娘听了,说不定你就得考虑灭口的事儿了。”
展昭闻言不满道:“什么猫耳娘,难听死了,我叫展昭!”
“……哦。”孙朗点头道,“小昭你好。”
猫耳娘惊讶地露出了“这个叫法好像很不错”的可爱表情,只持续了一瞬,随即她正色道:“请上将军庄重些。”
而上将军身后的天元众将则是切切察察地传出了“又在口花花了”、“十两银子赌他还是没色胆”、“去你娘的这有什么好赌的”之类的话。
随即这帮贼丘八在孙朗阴恻恻的回眸下立刻噤声。
包希仁犹豫道:“你想说什么?”
孙朗微笑道:“你过来,我只说给你听,可不能让别人听到了。”
包希仁迟疑了一下,慢慢地挪过来。
孙朗望着越来越接近的包大人,他清楚地看到了包希仁耳朵的轮廓,他脑袋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如果包黑子正全神贯注、提心吊胆地侧耳倾听之际,自己啊哦的一声咬住他的耳朵,那这家伙会不会直接心脏爆裂而亡?
随即,这可怕的想法被孙朗赶紧逐出了脑海,实在是太可怕了。
暗中杀死赤练炎而非揪着对方上金殿大闹,是有很多考量的。
最直接的一条,是取舍。
昨晚先挑铜雀台,又临承天门,再去闹了天策府,回来之后就开始威逼利诱,一晚上都在大占上风,将皇帝和帝姬压着打,今日皇帝好不容易做出反击,就被反手一巴掌拍回去,若是直接拉着赤练炎上了金殿,怕是连棋盘都要塞进皇帝嘴里……
连续两天如此大胜,就相当于直接将皇帝逼到了擂台的角落,节奏太快,进度太大,将皇帝逼得如此之紧,已经属于用势太尽,万一皇帝脑袋一热失了智,干出了难以预测的屌事,那事情就不好玩了。
毕竟如今他已经不是孤家寡人,没有了想怎么作就怎么作的战略优势,那争胜已经不是唯一的追求,他还要考虑大局,他还要求稳。
暗中出手杀死赤练炎,以这种方式扣下硕大黑锅,顺便能够在很多群人心里埋下根钉子,并且依然能够把持住战略主动权,以此事展开,不仅能让皇帝惊疑不定,也便于预测和把握他下一步的行动。
毕竟战斗不能穷追猛打,要有进有退,进三步,退两步,谓之蚕食。
就像现在一样,就像他现在所安排的一样。
望着一脸懵懂的包大人犹豫着靠近,名为孙朗的可爱蚕宝宝张开了锋利的獠牙,他这一套连招,还没有打完呢。
他表情淡然,没有笑意,在包大人耳边说话。
“圣剑反噬,帝兵叛主,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平静道,“白羽威的情况,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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