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诏狱。
漆黑的天空中乌云透着浓密的寂静感,愈发尖尖的月亮甫一探出头,便被遮住,似是也不想窥见什么秘密一般。
秋风吹过,庭中的老树发出“吱呀”的不堪重负声,傍晚刚刚下过一场秋雨,凄风冷雨与落叶,颇有几分萧肃之感。
“千户不去屋里烤火,怎地也来这种地方?”
诏狱的破旧墙边,打着哈欠来小解的狱卒老王诧异地看着身旁的黑影问询道。
说是千户,也委实是下属的恭维,陆钊臣也只是管着诏狱的副千户罢了,头上还有北镇抚司正经千户黄苇呢。
陆钊臣把着那话,断断续续地滴答着,也断断续续地说着。
“没个婆娘,恁地睡的着?只顾与黄千户吃酒,却是半点水都没喝,口苦的爷爷尿都焦黄。”
老王未待说几句荤话,便听得更左边闪过人声。
“老王,你这把年纪还不耷拉着,委实雄壮,老实说,平素里都偷吃的哪家?”
“休要与老汉玩笑”
一道巨大的黑影笼罩过来,老王转头一看,也是怔了怔,竟是管着诏狱的千户黄苇。
“黄千户!”
黄苇点个点头,目光越过瘦小的老王,看向更右侧的锦衣卫副千户陆钊臣。
对方是燕军忠义卫出身,典型的朱棣嫡系,所以注定是不能留的。
但今夜也不好杀,或者说,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杀,否则容易闹出大动静,影响了明日的大事。
在黄苇的打算里,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人盯人的方式,自己亲自给陆钊臣灌酒,糊弄过这一晚上再说。
而陆钊臣出来如厕,黄苇疑心大起,也觉得对方万一有所察觉,或许是借故想要传递消息,便悄悄跟了出来,在转角已然听了片刻,觉得没什么异常,这才故作同样要撒尿的样子转了出来。
黄苇笑问道。
“接着喝?”
“接着喝!”
陆钊臣同样打着哈哈,两人勾肩搭背如亲兄弟一般走向值房。
而愈往值房走,陆钊臣的心里愈急。
陆钊臣还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身份,道衍麾下坐桩!
所谓“坐桩”,便是固定在某个位置的间谍,平常都是主动静默,被动接受消息。
不到万不得已,坐桩都不会主动发出消息,从而在最大程度上避免暴露。
而作为老牌间谍,陆钊臣被安插在诏狱,不光是为了看着以黄苇为首的谷王旧部,还有在锦衣卫系统内部监察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意思。
至于为何不把黄苇这等谷王旧部调走,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朱棣入南京后,掌握军权所做的操作,都是把燕军的嫡系军官和兵马,安插到要害位置,比如南京的各个城门,作为城防军使用。
再就是皇宫的禁军,也全部由燕军接手。
但那么多投降的南军,什么成分都有,是否忠心可靠就压根不用说了,可这帮来历混杂的兵总不能不加筛选直接遣散,那会直接成为数量庞大的散兵游勇,对各地治安的危害太大了,最后还得费心剿灭,还不如让他们发挥自己的价值。
而且朱棣既然当了皇帝,就要有容人之量,总不能跟一群中低级军官和大头兵过不去吧?
所以,这些各部分投降的军官和士兵,都被扔到了巡逻、监狱、治安等位置上。
这也是朱棣的无奈之举。
本来,朱棣和道衍是有提防的,即便是巡逻、监狱、治安这些位置,也分别抽调了燕军嫡系将佐担任主官或副官,一有情况,哪怕是风吹草动的不对劲,也可以直接通过各种渠道通知皇帝。
这套系统以前没问题,接头人、接头方式都运行良好。
可偏偏,他们的头头,“黑衣宰相”道衍现在不管事了!
这些间谍和负责接头的,见日日无事,也自然而然地从刚刚进入南京时那种‘看谁都是敌人’的紧张感中消退了下来,于是愈发懈怠了起来。
这一懈怠,就让陆钊臣在心里骂娘了起来。
陆钊臣发现了黄苇的不对劲,无论是那群宣府老卒警惕的眼神,还是提前擦拭干净的兵刃,亦或是隐藏的貌似极好的几箱甲胄。
种种迹象,都证明了这群人想要干点大事。
可是陆钊臣想要传递信息的时候,发现平日里给监狱洒扫的哑巴,也不知是有什么事,还是见天黑就回家了。
而最糟糕的,是陆钊臣藏了纸条的蜡丸,此时就在他身上。
情报没有传递出去,一旦被察觉,搜身之下陆钊臣就会暴露。
到时候,自己殉职倒是小事,陆钊臣怕的是,这帮人是冲着永乐帝来的!
事实上,除了大皇子朱高炽、户部尚书夏原吉,以及五军都督府里的几位燕军大将外,根本没有人知道,连续来诏狱数日的永乐帝,明天不来诏狱了!
所以,结合这群人谷王旧部的身份,陆钊臣产生了一个令他颤栗的想法。
——这些人想要刺王杀驾!
尽管心里焦急不已,短短十几步路,陆钊臣还是在竭力想着办法。
“陆千户看起来有心事?”
黄苇拍着他的肩问道。
“嗨想婆姨了,若是能弄来几个,陪着吃酒岂不是极好的?咱几个兄弟围坐吃酒,未免有些寂寞了。”
黄苇笑眯眯地说道:“且捱过今晚。”
“捱过今晚。”黄苇有些意味深长,“就想要什么有什么了。”
陆钊臣胡乱应付过去,两人进入值房。
八月末的晚上已经有些凉意了,掀开帘子,里面几人围坐成一团,桌上放了几碟下酒菜,酱牛肉和豆子胡乱撒着,一颗豆子叽里咕噜地滚落到了陆钊臣的牛皮靴下。
陆钊臣弯下腰去,从容捡起来塞进了嘴里。
“陆千户,别动!”
黄苇有力的大手忽然钳住陆钊臣的手。
陆钊臣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几个宣府老卒其中甚至还有蒙古鞑官,跳下榻来左右抱着陆钊臣,摔到了地上。
而一颗攥在陆钊臣手里的白色蜡丸,也随着那颗用来掩饰的豆子,一起被捡了起来。
看着仰头躺在地上被手下匆忙控制住的陆钊臣,黄苇嘴巴咧起的笑意愈发不屑。
黄苇捡起白色蜡丸,没急着拆开看。
眼看着陆钊臣被用破布堵住了嘴,四肢也被彻底按住,失去了挣扎的能力,黄苇方才说道。
“陆千户,不会以为自己很聪明吧?”
“还是说,锦衣卫和现在这几个谍报机构传递消息的手段,只有陆副千户知道,黄某这个正千户不知道?”
“本来,你若是装作不知,黄某还能留你见到明日的太阳,现在却是你自作自受了。”
说完这些,黄苇方才拇指食指交错,轻易捏碎白色蜡丸。
但旋即,黄苇便是一愣,紧接着面色大变。
白色蜡丸里,什么都没有!
若是有一张细细白纸,黄苇还会觉得可能是隐形的字,用火能烤出来。
可偏偏,什么都没有!
最关键的是白色蜡丸已经被密封好了,说明这是陆钊臣故意为之。
“你要传的消息呢?!”
黄苇几乎暴怒。
而陆钊臣的眼神里带着嘲讽,很快,他的瞳孔开始发散,七窍里淌出黑血来,俨然是不知何时服的毒药,自尽了,或许是早就藏在了嘴巴里。
头皮仿佛都要过电般炸裂,黄苇始终沉着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惊恐。
“查!整个诏狱,马上查!不能让消息出诏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