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朱棣似乎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再次问道。
“二皇子殿下很挂念您。”姜星火肯定地回答。
朱棣沉默了一瞬间,他缓缓坐下,双目盯着桌案前的那块地砖,似乎透过这块地砖看到了千里之外,那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
那是朱棣和徐皇后第二个生养出的孩子,他虽然从小便憨直,学东西极慢,长大后更是除了武艺绝伦、擅长战阵冲杀外没什么能比得上他大哥,但朱棣很喜欢这个酷似自己的孩子,可惜如今朱棣已经是皇帝了,他却不是嫡长子,从宗法上来讲,没法继承皇位。
朱棣闭了闭眼睛,深吸了口气,再次睁开时,已然是满脸冷漠。
“朕知道了。”他淡淡地说。
这时,朱棣高声唤道:“把内阁当值的都招过来。”
姜星火似乎隐约猜到了朱棣的意思,但是他并没有移动脚步。
“朕不喜欢这些酸儒,不过现在,倒不介意听听他们的话。”
朱棣脸色上的冷漠缓和了几分,说道:“这个考成法,现在是头等大事,不仅要在朝廷中枢里面用,也要在天下范围内用,今年权当试行,以后考成法的规矩怎么定,你要仔细研究,尽快弄明白。”
姜星火道:“是。”
他已经确定了朱棣要做什么了。
果不其然,当内阁的三杨和胡广来到殿中的时候,朱棣的开场白很直接。
“大皇子闭门思过三个月,内阁的事情,暂时交给国师主持。”
朱棣就这么坐靠在榻上,眉目开合间,却仿佛是一只凶残的老虎。
他指着桌案上敞开的匣子里的那堆奏疏,说道:“这些奏疏,都是够资格的大臣们上的密折,你们瞧瞧,这些人中间有不少人是有功之臣,他们都为国立下功劳,朕重用他们,可他们却为了一己私利,说些没头没尾的胡话。”
内阁成员们默不作声,他们知道皇帝说的是真的,这次考成法,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反对声音很大,所以有人私下进言并不足为奇,更何况这批洪武朝末期开始接管庙堂的文官们,经历过洪武大案的斗争,如今掌控朝堂近二十年,根深蒂固,要无视这些人的诉求谈何容易?
而皇帝为什么对内阁成员们说这番话,其实他们也能大概猜到,有些话不仅仅是对他们说的,让他们好好配合姜星火的工作,更多的,是想借他们之口,把话转达给大皇子朱高炽,这才是最关键的。
杨士奇小心道:“陛下的意思是,我们内阁该如何应对走通政司那边的上书?”
这其实是“在姜星火主持内阁这段时间里,如何跟随姜星火做事”的另一种问法,毕竟姜星火和朱高炽,领导内阁的方式肯定是不一样的。
而且再怎么说,朱棣现在对这些密折的定性,还只是“胡话”,而非更严重的性质。
朱棣冷笑道:“国朝自有法度,现在,朕决定拿出杀鸡儆猴的手段,把尸位素餐的庸才一个个拔除,以儆效尤。”
这下子,大家伙的表情都凝滞住了。
内阁几人看着姜星火,显然,事情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
杨荣心忖:“看来大皇子殿下闭门思过三个月,倒是有些说法的,未必不是陛下对其施加的保护。”
杨士奇更是认定,这次国师接的不是什么好活,而是彻彻底底的脏活,是被皇帝拿来当白手套用了清除变法阻力,对中枢各部寺的人事开刀,这可太得罪人了。
但姜星火却神情不变,反而有几分思索,显然,这次是一个风险与机遇并存的机会,即便是从他个人来说,也是树立威望和扩张势力的好机会,得罪人归得罪人,可既然都要变法了,哪有不得罪的?又不是和和气气去逛秦淮河。
一直没吭声的胡广弱弱地说道:“陛下三思啊。”
“三思?朕早就三思过了。”
朱棣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盯着内阁成员们道:“朕原来一直没舍得动他们,是念及旧情,念及太祖高皇帝任用他们,但是现在,也该变一变了,朕若是再无视下去,大明迟早会毁在他们手里!”
皇帝今天对他们说的话,有些出乎意料的多。
这让内阁成员们渐渐回过味来,如果只是跟他们说话,哪需要说这么多?
所以,这些话恐怕都不只是借他们的口对朱高炽说的了,而是对整个朝臣说的。
可皇帝为什么要找他们传话呢?
内阁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思考,可没等他们思考,朱棣就猛地拍案,做越想越气状,说道:“朕岂能饶恕他们?”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朕要让他们知道,朕的江山,不需要蛀虫!不仅如此,还要将这些庸碌之人统统扫出庙堂,以警示天下!”
这是朱棣登基之后,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在场的内阁成员们,包括胡广在内,都露出惊骇之色。
他们不是害怕皇帝扫除一批尸位素餐的蛀虫,那对他们后续的仕途反而是有利的,因为不管是解缙还是黄淮、金幼孜、胡俨,这些内阁镀金后走出去的人,都是步步高升,他们是害怕朱棣会失控。
毕竟,皇帝虽然登基一年有余,看起来操纵庙堂游刃有余,但性格本质上还是有武夫当国的暴戾,谁也不知道,他会突然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不过他们更担心的,还是另外一件事。
而这件事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待他们都意识到后,朱棣又长叹一口气,喃喃自语:“朕近日偶感风寒,身体倒是有些不适,也该好好休养几天,这几天辍朝,有什么奏折,就先都堆着吧。”
可看朱棣这副龙精虎猛的样子,哪像是偶感风寒,身体虚弱到了不能视事的程度?现在披甲上马厮杀一天的力气恐怕都有。
众人心想,完了,皇帝把大皇子关了禁闭,自己退居幕后,把国师推到了前台。
——事情麻烦大了。
“陛下,如今正值岁末,国家大政怎么办?”
姜星火旁边的内阁成员们,这下是都慌了神。
他们原本以为朱棣表态以后会雷霆震怒,谁知却是如此风轻云淡地。匿了?
但朱棣接下来的一番话,却是令这群内阁成员更加惊讶了:“国家大政,又不急这两天。”
众臣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应该怎样回复了,这话实在是没法接。
“陛下,这。”
倒是杨士奇最快缓过来,小心翼翼道:“陛下,万万不可啊,如今正值国事艰难之时。”
朱棣呵斥打断道:“国朝蒸蒸日上,不过是清扫一批庸才,哪有这么多说的?”
朱棣摇了摇头,目光扫视群臣:“朕决意已定,尔等莫须再劝,若是再敢劝阻,休怪朕不念情分了。”
说着,朱棣直接从御榻上下来,径直往外走去。
“恭送陛下!”
众臣只能躬身行礼,目送皇帝离开。
皇帝走了,姜星火似笑非笑地看着未来一段时间都要在他手底下干活的内阁几人,看的这几人有些汗毛炸起,方才作罢。
很快,接连三个惊人的消息,就传出了皇宫。
大皇子被勒令闭门思过三个月,皇帝偶感风寒要辍朝休息几日,同时国师暂时接手了内阁。
“陛下这是要干啥呢?”
“不清楚,估摸着有什么大动作吧?”
众人猜测纷纭,却很少有人能猜透。
在他们眼中,皇帝似乎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很多时候时而暴戾嗜杀,时而暴躁易怒,有时候高兴了,倒是挺好说话。
但不管怎么说,朱棣都是皇帝,皇帝的心思,除了极为接近和了解他的人,是很难猜透的。
可任谁都知道,皇帝不上朝不看奏折,这次显然就成了姜星火推动考成法产生最终结果的机会。
在这个短暂的时间段里,姜星火拥有了近乎于皇帝的权力。
就好似张居正的那句话,“吾非相乃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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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
徐皇后亲自拿着驱寒的姜汤过来,小心翼翼地喂给朱棣。
“炽儿也没犯那么大的错,何必呢?”
朱棣原本闭着眼睛躺在榻上,任由徐皇后服侍着喝汤,他忽然睁开眼睛,道:“朕听说,朕那儿媳妇来找你了?”
朱棣说的自然不是别人,而是张氏。
徐皇后闻言,手上的汤匙微微一顿,柔声道:“是来给我问安了。”
朱棣当了皇帝以后,皇家虽然不讲究昏定晨省,但这种皇室成员入宫问安还是很常见的。
朱棣微微颔首,旋即叹息一声。
“炽儿是被她们连累了不假,可俗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无缝蛋,这一年以来,炽儿有时候,有些事情,也的确做的太过了。”
朱棣想到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就觉得头疼。
若非是机缘巧合,他也不想将姜星火推到前台,暂时秉国。
可如今诸事都凑到了一起,朱棣认为,这已经是他眼下的最优解了。
既然丈夫都这么说了,徐皇后也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此时已经快日落了,按照惯例,朱棣过不久也该休息了。
只是这时候,徐皇后刚出去,朱棣一骨碌爬起来,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哭泣之声,他转身望向殿门的方向,就看到穿着红色小衣的朱瞻基站在那里,脸上满是泪水与委屈。
“皇爷爷”朱瞻基哽咽喊道,迈动两条小短腿跑到朱棣身边。
朱棣蹲下身子,将朱瞻基抱起,温声道:“怎么了?告诉皇爷爷?”
朱瞻基吸吸鼻子,抬起湿漉漉的眸子,抽噎道:“娘不肯原谅我。呜。”
这一句话倒把朱棣吓了一跳:“你说什么?谁不肯原谅你?”
朱瞻基瘪着嘴巴,委屈又难受地说:“娘不理我了。”
朱棣眉毛皱得死紧:“慢慢给爷爷说,怎么回事。”
朱瞻基一说,朱棣才明白过来,这件事情倒还真跟朱瞻基有关系,张氏那时开玩笑,问朱瞻基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朱瞻基顺着她心意说想要个弟弟,张氏方才跟朱高炽请求,说去寺庙祈福生个男孩,朱高炽这才准了,不然的话,大冬天的他是不会让怀孕的张氏外出拜佛的。
而如今因为张氏收留的这个和尚闹出了天大的祸患,朱高炽只能暂时闭门思过,好好的势力扩张期被骤然打断,关于争储的事情,也平生了几分波澜,所以回府后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给张氏看的。
张氏自知理亏,不敢跟朱高炽怎样,但却难免对着儿子撒了气,埋怨若是朱瞻基不说那话,自己也不会去寺庙,不去寺庙,就不会有后续的事情这本是妇人没什么道理的埋怨,可朱瞻基却趁着大本堂放学,直接进后宫来告状来了。
朱瞻基此举,并非是他爹朱高炽授意,而是这小子自作聪明,不过鬼精鬼精的朱瞻基倒也不是单纯地为了坑他娘,而是自有一番道理在其中的。
“皇爷爷,孙儿知错了,您让我娘原谅我吧!求皇爷爷了!”朱瞻基搂住朱棣的脖子,撒娇似地摇晃着。
朱棣却不知道该如何哄孩子,毕竟朱棣这性格,从小到大就是这么霸道的,除非是朱元璋和马皇后揍他,不然就是大哥朱标出言训斥,否则的话,就是二哥和三哥跟他起了冲突,朱棣都得上去干一架再说。关于怎么温柔地哄孩子,朱棣实在是没经验。
朱瞻基这么一说,朱棣虽然没有被动摇,但对朱高炽府上的这导火索,反倒没那么生气了。
“乖,今天就宿在宫里,等明天皇爷爷带你去见你娘,让她好好跟你说,好吗?”
朱瞻基点点头,伸手抓住朱棣胸前的衣襟,用力扯了扯:“皇爷爷答应我,一定要让娘原谅我!”
朱棣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顶,道:“好,答应你。”
朱棣对于大孙子的宠溺,其实有点像朱元璋对小时候的朱雄英。
而在朱雄英去世后,朱元璋的这种爱,则转移到了朱允炆身上。
事实上,朱元璋对孙子都十分骄傲,因此在朱标去关中视察回来病逝后,就竭尽所能地帮助朱允炆扫清障碍,朱允炆从成为皇太孙开始,朱元璋就开始为他登基继位铺路了,而朱允炆从小到大,都顺风顺水,除了在登基之前遇到一点挫折外,几乎没有吃什么苦头。
朱棣当时对于父亲的偏爱,非常的不理解和不满,但到了他自己身上,这种隔代亲又体现的尤为明显。
在朱棣当燕王的时候,他对父亲为什么时不时就要发起规模巨大的庙堂清洗,也不甚理解,他觉得这对于整个大明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可如今到了他自己,他反而理解了,甚至恨不得屠刀挥舞的更凶狠一些。
只能说。质疑朱元璋,理解朱元璋,成为朱元璋,超越朱元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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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朱高炽的府邸。
在闭门思过之前,朱棣特意下旨,允许内阁众人跟朱高炽交接一下工作,算是朱高炽最后一次半公开的露面,把该说的东西都说一下,并且借由这几个人,来向其他跟随他的官员转达一番意图,免得朝廷动荡。
“殿下,这个考成法大动干戈,能成吗?”杨溥问道。
其余人等闻言,立刻竖起耳朵倾听。
显然,这个疑问也是他们关注的焦点。
这几个月来,他们都知道吏部在忙着推进考成法,可却保密程度很高,最终名单一直没公布,而这考成法到底是雷声大雨点小,还是真的又打雷又下雨,很不好说。
现在,他们急需知晓朱高炽对于这件事情的判断,这会影响到他们后续的工作。
朱高炽沉吟片刻,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你们可以多请教国师。”
提问的杨溥闻言,脸色微沉。
其余的内阁成员,包括胡广在内,则是低头不语。
朱高炽的态度有些微妙,不知道是不信任在场的胡广,还是有什么其他顾虑在内,但是显然在这个时刻他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到朝廷局势,所以朱高炽若是想要暂避风头,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
“那我们以后便依着内阁正常的章程来做?殿下以为,这样做合适吗?”半响之后,杨士奇才抬起头,缓缓问道。
众人纷纷看向朱高炽,显然是都想知道朱高炽的态度。
这句话翻译过来很简单,无非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朱高炽露出笑容,说道:“合该如此,就依照诸位的意思,正常办事就是了。”
自己在低谷的时候,这些心腹还能坚定地支持自己,毫无疑问,让朱高炽感到很欣慰,而这一切,都是他在过往所令人折服的魅力带来的。
事实上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朱高炽的这种魅力,也是他能当了二十年太子却始终屹立不倒,甚至最后登上皇位的原因有太多出类拔萃的文官,心甘情愿地替他挡枪了。
就比如杨溥,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他就是因为立储之争旗帜鲜明地站在朱高炽这边,然后在一次事件中当做了替罪羊被关进诏狱,而杨溥在狱中仍勤奋读书,从不间断,十年之间,将经书史籍通读数遍,直到朱高炽即位,杨溥才获释出狱,算是证道出来了。
朱高炽环视一圈,继续道:“不过,这件事牵扯重大,如果有难以处置的地方,就需要你们自己也仔细斟酌,多加小心。”
“但总的来说。”
朱高炽顿了顿,道:“国朝有规矩,但国师要你们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好好配合国师,明白吗?”
众人的反应各异,但是大抵还是接受的,他们没有背离朱高炽,朱高炽也没让他们为难。
杨荣的神情却是平静,拱手说道:“姜星火此人虽有治世之才,可毕竟庙堂资历浅薄,恐怕陛下辍朝,这种事情真闹的大了,难以胜任。”
朱高炽摇摇头,说道:“这不一样,国师是陛下钦点的,是最理想的人选。他熟悉考成法,又精于改革,也合该他独当一面,扫除蛀虫,并且将考成法彻底推广和落实了。”
“可是,若是真有大规模的人员变动,恐怕对朝廷不是什么好事。”
杨士奇的反驳,引起了一阵骚动。
杨士奇的话很明显,不仅对朝廷不是好事,对朱高炽的势力而言,同样不是什么好事。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朱高炽摆手道:“休要再提了!”
他的目光从几人的脸上扫过,说道:“诸位,大局为重。”
众人都感受到一股压力。
他们都是最接近权力中枢的人,而且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但面对这种即将席卷整个庙堂的风暴,还是倍感不安。
“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就都请回吧,即日起,我便要闭门谢客,安心思过了。”朱高炽站了起来。
“殿下保重。”几人齐声答应。
朱高炽满意地点点头,离开了花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