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和迈着比以往沉重几分的脚步离开了,朱棣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下来。
“还有四节课,姜星火就要出狱了。”
火炉中骤然炸开的一点星火,“啪”地一声后转瞬即逝。
“陛下心思不定。”
老和尚道衍伸出手抓起精致的小铲,给炉火底部的无烟贡炭翻了翻,炉火瞬间旺盛了起来,无数星火“噼里啪啦”地发出极小的爆裂声。
朱棣不言不语,只是从凳子上扶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
黑色的织金龙袍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紧身,袖口、衣摆都被拉扯成两个小圆弧,随着他微抬的动作垂落而下。
这位壮年皇帝的身躯如标枪般笔挺,他透过半开着的窗,看向南京皇宫上闪烁着的晚星。
有一颗最亮的星辰在夜幕下格外璀璨夺目,似乎连周围的星星都随之黯淡了几分。
“姜星火这把双刃神兵,朕该怎么用?”
道衍似是没听出朱棣话里的意思,只说道。
“如此神兵利器,上可帮助陛下大刀阔斧地实行新政,极大增强大明国力;中可打击士绅阶层话语权,对抗日益僵化的程朱理学;下可教导后代君王,辅弼大明江山百年不堕。陛下有什么不用的理由呢?”
朱棣只是负手默然不语。
道衍翻动着炉火,说道:“或者说,陛下觉得若无姜星火出山,大明要多久能完成陛下梦寐以求的‘治隆唐宋,远迈汉唐’所需的国力积蓄?征日本、征安南、征漠北、征天竺甚至在西北蠢蠢欲动的帖木儿汗国,大明难道就不需要提防吗?帖木儿便是稍逊草原上那位征服世界的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按此时功业来看,恐怕不差太多吧?”
当道衍提到“帖木儿”这个名字时,朱棣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浓重的忌惮之色。
如果说此时的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被自诩天下第一名将的朱棣所忌惮的话,那就只有这个花甲之年的西边邻居了。
如果能有一个上帝视角把朱棣抽离出来。
皇宫,南京,直隶,大明,天下偌大的世界地图上,此时正并立着两个万里大国,大明帝国与帖木儿汗国。
帖木儿汗国,是大明帝国五军都督府无数战争预案里最大的假想敌,也是唯一体量相同的对手。而危险的是,这两个当今世界上的顶级强权,领土已经紧紧地挨在了一起。
之所以在洪武朝、建文朝,帖木儿汗国与大明帝国没有爆发大战,便是因为帖木儿汗国正在忙着向其他方向征服。
帖木儿出身突厥化的蒙古贵族,早年臣属于东察合台汗秃忽鲁帖木儿,后来起兵反抗东察合台贵族,通过扶持傀儡哈比勒沙的方式分治河中,占据西辽旧地。实力强大后杀死迷里忽辛,夺得西察合台汗国政权,自称“大埃米尔”,建立帖木儿帝国,后迁都撒马尔罕,改称“苏丹”。
从此以后,帖木儿拿到了成吉思汗的剧本,连续征服花剌子模、阿富汗,降伏东察合台汗国。在此期间,屡次西征,征服波斯全境,并分别在昆都尔察河谷、帖列克河战役大败金帐汗脱脱迷失,北上扫荡金帐汗国。
朱棣在北平起兵,奉天靖难的时候,帖木儿也没闲着。
靖难第一年,帖木儿率军东征天竺德里苏丹国,摧毁德里、旁遮普、克什米尔地区;靖难第二年,帖木儿再次御驾亲征叙利亚,败马穆鲁克王朝;靖难第四年,也就是现在的时间点,帖木儿在安卡拉战役大败奥斯曼帝国,生俘奥斯曼苏丹巴耶塞特一世。
此时此刻,帖木儿已经通过四十年的南征北战,建立了形成东起北天竺,西达小亚细亚,南濒阿拉伯海和波斯湾,北抵里海、咸海的万里大国。
其人武功之出色,绝不输任何一位盖世雄主。
道衍看着火苗说道:“根据不久前松潘那边传来的消息,帖木儿已经结束了对西面遥远帝国的征服,他的数十万大军正在陆续向撒马尔罕返回。”
朱棣陷入了深思。
作为当世第一名将的直觉提醒他,这个强大的对手,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大明。
“帖木儿,要对大明动手了。”
“不对。”朱棣复又摇头,“即便帖木儿马上动手,至少也还有两到三年的准备时间,他已经连续作战了很久想要对大明动手,他需要准备海量的辎重补给,毕竟从西域向大明进攻,路上根本没有太多补给点,更遑论给数十万大军补给的,他必须要自带辎重,毕竟帖木儿的军队早已经不是驱赶牛羊就能作战的蒙古军。”
朱棣向西看去,他的目光仿佛看见了数万里之外的那个命中宿敌。
难掩的激昂情绪在朱棣的心头涌起。
他,是华夏历史上唯一一位在大一统王朝造反成功的藩王!
他,是当世第一名将!
他,永乐大帝!
任何强大的敌人,只会让他觉得更加兴奋。
朱棣,从不会退缩。
“蒙古骑兵,曾横扫世界,纵横万里,威震四方!但现今,蒙古人早已失去了昔日的风采!他们再也没办法做到以一当十,也没办法穿越沙漠、跨越冰河,驰骋于广袤的西域!”
“帖木儿若敢长驱来犯,朕必定让其尸骨不度玉门关!”
朱棣的声音铿锵而冷酷,充满了杀气,如同冰冷的刀剑寒锋一样刺骨。
言及至此,朱棣决心已下。
“大明想要快速增强国力,非姜星火出山不可!”
“朕知道姜星火提出的政策,有些虽然利处极大,但会损害君王的统治,但是朕,有信心将这一切置于自己的控制下。”
“毕竟,姜星火只有一个人,而朕,有数十万靖难四年随朕浴血拼杀至此的将士。”
朱棣的目光中,闪烁着自信。
帝王之术,既要用,也要防。
对于姜星火有一些看似能极大地增强大明国力,但是却会损害统治根基的理论,朱棣不是不清楚,但是朱棣有信心,能够控制住。
再怎么说,哪怕是谪仙人临世,在朱棣这位人间至尊面前,姜星火也只是他手里的一把双刃神兵,只要控制住不要割伤自己,或者不会让自己受到太大损害,就能沉重打击敌人,朱棣是能接受的。
而不管是“绩效削藩”让十几位藩王乖乖奉还三护卫,同时绝了后世供养宗室这个大累赘;还是“摊役入亩”,收天下民心永绝建文余孽卷土重来的后患;亦或是“大明国债”为朝廷筹款,同时回笼过于泛滥的洪武宝钞;再或是已经从万里石塘运回来,开始批量生产包装的“鸟粪化肥”;再再或是“税卒卫”让皇权下乡,让朱棣的声音传到万民的耳朵里。
这些事情,一件件,一种种,朱棣认为,都极大地增强了大明的国力和他的统治。
而其中微不足道的,对他的统治有所损害的部分,朱棣还是能接受的。
基于这种判断,朱棣认定。
出狱后,他依然能够掌控姜星火。
看着自信的朱棣,道衍低下了头,沉思几息,老和尚方才抬起头来。
“还剩下最后四节课,那陛下自己,打算亲身入狱吗?”
“你是说?”朱棣的目光看向黑衣宰相。
朱棣的眉头深锁:“效仿周文王渭水拜姜子牙、刘皇叔隆中三顾诸葛孔明?”
“便是如此。”道衍忽然发问,“请恕贫僧僭越,敢问陛下,如果陛下不与姜星火当面相处,以至于深谙其人那么等以后姜星火出狱了,没有了这层误会,姜星火也知道了这一切,陛下觉得姜星火会给您如实献策,不做隐瞒吗?”
“朕曾经以‘校尉燕破虏’的身份见过姜星火。”朱棣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道:“朕明白大师的意思了,等郑和听完这节课后,朕会抽时间进入诏狱,与姜星火相处一段时间,仔细了解其人。”
“如此一来,朕日后用姜星火不疑,姜星火为朕献策,亦是无碍。”
朱棣闭了眼睛,再睁开时,眼眸已经恢复清明:“朕知道了怎么处理与姜星火的事情了。”
“善哉,善哉。”
道衍轻抚黑色袈裟,形如病虎的脸颊上,忽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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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因为“江南周缙谋反案”连续加班到深夜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在北镇抚司衙门见到了登门的三保太监郑和。
两人随即转到侧厅细细私语,郑和却是隐去“搬屎还朝”、“鸟粪侯”等烂梗后,将皇帝吩咐他入狱听姜星火讲课的事情和盘托出。
“不对吧?”
纪纲忽然插话道。
郑和心肝一颤,看向纪纲,这厮不会这么没有眼力见,要当着他的面提那几个烂梗吧?
若是如此,纪纲是真的飘了。
须知道,靖难之役打济南的时候,郑和就已经是统兵数千的中高级军官了,那时候纪纲还是济南府被逐出学院的落魄书生呢。
若不是靠着不怕死拦燕王的马,毛遂自荐给燕王牵马坠蹬,纪纲这一辈子也就烂在那里了,怎么可能有现在的煊赫威风?
都是军中出身,排资论辈就注定了纪纲面对郑和是要恭谨几分的。
更何况郑和还是宫中权势最盛的几个大太监之一。
好在,纪纲还没飘成敢当面怼郑和的状态。
纪纲只说道:“三保太监不是扮作狱卒,守在扫盲班的门口嘛,那姜先生应该是见过你的啊。”
郑和微微皱眉:“当时黑灯瞎火的,姜星火的注意力又都在值房屋里,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他能记得清楚?”
“说不好。”
纪纲沉思道:“为了不暴露,还是委屈三保太监化妆一番吧,不然陛下怪罪起来,纪某也委实担待不起。”
郑和点点头,皇帝也肯定有思虑不周的时候,这时候做下属的,就要不露声色地补锅了。
“纪指挥使心细如发,有劳了!”郑和拱手说道。
纪纲笑道:“三保太监稍等,纪某这便派人去寻北镇抚司里负责乔装打扮的小旗。”
“等一下。”
郑和喊住纪纲,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说道。
“还有一件事,便是此前家师道衍和袁真人、张天师都没有测算出来。”
纪纲一怔:“谪仙人身份?”
“对,陛下派人嘱咐我,最后验证一次。”郑和说道,“世间奇人异士不少,这位姜星火姜先生一直以来号称谪仙,到底有没有预测未来的神仙本事,陛下还没有彻底确定。当时我就在想,不如这样,我一直有一个深藏心底的愿望不知能否实现,正好我这几日亲自去测试一番,这样不管真假我都对师父有个交代。”
“对了,这几日我还有三个要求,希望纪指挥使能做到。”郑和正色请求道。
“三保太监但说无妨。”
纪纲爽朗笑道。
“绝对要当普通囚徒对待,绝对不要走漏风声,绝对不要来探望。”
纪纲自然无法拒绝这位皇帝心腹兼道衍弟子的请求,于是便爽快地应允了下来。
“三保太监放心,一定做到。”
正事聊完,纪纲派人去寻负责化妆的小旗,两人坐在偏厅又聊起了杂七杂八的事情。
“对了,其实还有件小事想劳烦三保太监。”纪纲的神色忽然有些扭捏。
“喔?纪指挥使请讲。”郑和放下了茶杯。
“那个。三保太监不是去万里石塘一趟嘛”
纪纲的话刚出口,郑和的脸色就应激反应一般黑了下来。
没完了是吧?
纪纲连忙说道:“三保太监可能不晓得,前段时间纪某随陛下前往江南彻查‘周缙谋反案’的时候,陛下捡了一个女婴交由纪某抚养,纪某听说万里石塘中有罕见的‘鲛人泪’,不知三保太监可否捕捞到一些,若是有的话,纪某想厚颜求一颗以作明年抓周礼物。”
所谓‘鲛人泪’,其实就是南海珍珠的别称。
郑和长舒了一口气,只说道:“自是有的,区区小事何足道哉,回头便让人送到纪指挥使府邸上。”
“再好不过。”
纪纲微微露出笑意。
不多时,锦衣卫北镇抚司负责化妆的小旗就提着一箱工具来到了偏厅。
“指挥使大人,需要化成什么样?”
“三保太监觉得呢?”纪纲看向郑和。
郑和沉吟片刻,说道:“最好跟我现在反差比较大的,最好比较有阳刚之气。”
“有问题吗?”纪纲看着负责化妆的小旗问道。
小旗连连点头,只说道:“没问题,咱的手艺您放心,绝对是最有反差,最有阳刚之气的!”
当晚,一位面赤长髯的高大囚徒便拎包入住诏狱,牢房就在姜星火的隔壁。
“进去!”
睡意朦胧中,姜星火听到了狱卒的呵斥声与镣铐的叮当声,揉了揉眼睛清醒了过来,他顺着囚室牢门的小窗向外望去。
豁,好一块当关公的料!
此人身材虎背熊腰,面色赤红,长髯三尺,不怒自威,身上的肃杀之气令人感到阵阵颤栗。
而重枷挂在身上,显然是犯了大事的,数名带刀狱卒严阵以待地押解着,进入牢房通道。
大约是被推搡的不耐,大汉只是冷冷一瞪,刚想开口训斥的狱卒便缩回了脑袋。
这大汉正是三保太监郑和,本来有些黑的脸色,被锦衣卫负责化妆的小旗用特制的颜料涂成了赤红色。
而郑和原本因为阉割而无法长出来的胡须,更是被粘上了长长的假胡子。
郑和昂首挺胸,仿佛巡视一般在牢房通道中带着沉重的手铐脚镣大步前行,甚至甩开了狱卒好几个身位,径直来到纪纲告诉他的那个关押姜星火的囚室。
姜星火此时正慵懒地侧卧在稻草堆上,仿佛是在沙滩上度假。
郑和顿住脚步,透过牢门小窗看着姜星火。
“你这厮倒是悠闲。”
姜星火困得迷瞪,压根懒得搭理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便翻身欲沉沉睡去。
“心中有海,哪里都是马尔代夫。”
“马尔代夫是哪里?”
姜星火随手从稻草堆里摸出自己做的地球仪,背着手熟稔地摸了摸纹理后,指了指。
“这里。”
这玩意早在那让他社死的《狱中绝笔》前,就用李景隆赠与的金刀刻好了。
郑和原本还有些不以为然,可当他看到地球仪上“马尔代夫”的位置时,瞳孔却猛地一缩!
然而不待郑和继续问话,身后的持刀狱卒便跟了上来。
由于郑和特意告诉纪纲‘绝对要当普通囚徒对待,绝对不要走漏风声,绝对不要来探望’,所以这些狱卒可不知道郑和的真实身份,直接就持刀推搡了上来。
郑和怒目圆睁。
“尔等岂敢?我乃……”
几名狱卒只是不耐讥笑。
“你奶奶来了都不好使,老子管你是谁?”
“这是诏狱,前天刚死了个大官,饿死的,懂吗?”
郑和双手攥拳,沙包大的拳头骨节嘎嘎作响,最终似是想到了什么,狠狠地瞪了一眼正在旁边翻身起来看戏的姜星火。
姜星火一脸懵逼,又不是我惹的你,你瞪我干嘛?
好在姜星火一向心大,并没有打算跟这位入住隔壁的暴躁狱友计较,左右睡不着,姜星火便从稻草堆里掏出了自己闲来无事做的地球仪,打算继续完善一下。